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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皱了皱眉,却不与阮婉周旋这些,好没头脑地……道:“你既知道她是谁,却为何要偏信他人胡言呢?她——是陈阿娇!陈阿娇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母后不知道?她何等心高气傲,怎会与一般男子私通?”皇帝冷冷笑了笑,自嘲道:“她连朕都瞧不上,没奈能那么容易瞧上旁人!”
“陛下相信远瑾夫人乃受人冤枉?”
皇帝默了默,许久才自言自语道:“朕不能不信她,她……要伤心的。”
皇帝执意回撤,因后宫之事,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居然将他的军队抛之脑后,欲轻车简从孤身返长安!
君王的执意,连阮婉都吓到了。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希望皇帝知道陈阿娇之“死”另有内情,不欲让宫中那些张狂的人将真相掩盖过去。但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皇帝是绝不会丢下仪驾,轻易折身返长安的!她太了解皇帝,皇帝心怀天下,在皇帝的眼里,美人永远不可能与他的天下相提并论!
但这次,她大概是猜错了。
内臣随侍因着皇帝健康考虑,自然是极力反对皇帝的孤行。但没想到的是,王帐内身经百战的老将们在商议之后,意外地决定奉旨从命,教小股部队引开敌军,用障眼法麻痹匈奴骑兵,护送皇帝从另一路离开,直奔长安。
细思之后,不难明白老将们的赤胆忠心。因这一役,汉军没捡着半点便宜,反被匈奴军死咬不放,长久拖延下去,对汉军是有大弊!
如此,宫中既有事,皇帝心念不下,执意折回长安,为武将者,自当保卫皇帝,以全忠节之名。若陛下能脱困,他们即便粉骨碎身、战死沙场,亦无愧大汉天祚、无愧百姓父母!
有汉军数百死士引路,皇帝御辇简从,一路驰道,很快便奔出困境,前路尘土飞扬,亦为君者“王土”。
他站在他治下的土地上,八马踏蹄,疾驰而过,总算得个安生。
车上帷帐轻动,帝旌早已收了起来,皇帝此刻坐马车里,车一动,他的身子也随之轻轻地晃,他闭目安养,心中怀着事。
随身侍候的,都是内侍,只一个阮婉,女子温柔。好难得的,一路对皇帝关怀备至,有个女人照应,这一路上的生活起居,总方便、好过些。
她软软糯糯,温柔似水,总逮着机会要与皇帝亲近,后宫女子,哪个不是如此?平时永巷待着,日日盘算着怎样招引皇帝,后宫是个大醋缸,见天儿地翻醋,闻着都是一股酸馊味儿,为争宠,撕破了面皮儿亦不害臊的,甚么姊妹?平时说着好听呢,姐姐来妹妹去的,但凡有碍利益,有碍恩宠的,这帮女人,能扯着头发胡撕呢,谁管谁的恩呐?
这会儿便是如此,只她一人霸着皇帝,不用与后宫那帮子海醋翻天的女人“分享”,她磨着来磨着去,自然是希望皇帝多看她一眼。
谁料皇帝半分没有那个意思,阮婉不懂,这天底下的女人不都一个样儿?若说不一样,那也就是两处不一样儿:貌美的、丑八怪似的!
那她阮婉天仙算不上,比天仙差那么一点儿,总能当得吧?
这一路来,许多个夜晚相对,皇帝却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阮婉是真不懂。她以为天底下女人都是一样的,她并不知陈阿娇有甚不一样,皇帝早厌恶了她!那么,陈阿娇即便貌赛天仙,在皇帝眼里,也就是个“丑八怪似的”……
但她却发现,皇帝几乎每晚都在失神地望着天上星子,有时还会伸出手,轻轻这么一拂,像在抓他永远也抓不着的什么东西似的。
她看在眼里,嘴上却不敢问。
有一回,皇帝却主动与她说了话:“婉婉,你见过长安街头的夜色么?”
阮婉永记得皇帝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有那么一丝丝落寞,仿佛孤单的星芒在一瞬间消陨,坠下去的那个尾尖儿,突地便熄灭。再也没有光彩……
他是皇帝,他不该有那样的眼神。
因答:“街头么?婉婉没见过,婉婉出身虽不好,但未进宫时,家里头亦是管极严的,不许满街乱跑。”
皇帝却说:“朕见过。上元节的灯色,映在朕的长安城下,好漂亮。”他轻吸一口气:“好漂亮……”
那么久远的记忆,他藏的那样仔细。
“朕这一次……谢谢你。”
他是由衷的,但这份“由衷”,能把人吓个半死,阮婉果真一愣,体悟过来皇帝在说什么时,更觉惊讶。
皇帝从未在她面前,有过那样落寞出神的表情。
她也从不知道,皇帝对陈阿娇的感情……竟这样深。
“回去之后,朕会赏你。”
这样的月色,这样清凉柔顺的夜风,烘托的气氛,太适合谈心。
皇帝显然不轻易与人交心,他也并未想对阮婉说太多,只是随性地,他忽然有了那么一点说话的欲望:“朕不想让她死。朕是天子,朕要她活着,她就绝不能够死!”
阮婉软声接道:“远瑾夫人必会平安无事!”
但那也不过是一句安慰罢了。谁信……谁信她会平安无事?!
皇帝落寞的眼神收了回来:“你一定在想,朕既不想让她死,她深陷如此危急之境,朕一时援救无法儿,却为何此时仍不算太焦灼……”
她眼神一沉,心说,陛下啊陛下,您这样还不叫“焦灼”?谁敢这样说,那才是怪没良心的,堂堂君王,闻听宫中妃子出事,便撂下三军,孤身独帐直赶长安来!看来还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宫中那些惹出今朝之事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明!陛下对长门宫那位废后的感情,她们早先她几万步看的那么透,趁陛下远外,该办的事儿、该除的人,立马便狠动了手脚!
当真是高明!
阮婉因叹了一口气。
谁料皇帝会错了意,稍事难过,道:“朕知连你都觉朕是个狠心的人。朕还算能稳住,是因,宫中毕竟有朕的心腹,娇娇的命,暂且是能保住的,一切,待朕回宫再说……”他闭上眼睛,又说:“又听你说,你走时,只闻太后下令要勒死她,尚未动手,朕这才觉……她许是无事。朕很快便赶回去,宫中的风波,就会平息了。”
他今夜极温柔,同她说话时,也是温声温气的。
皇帝不再说话了,闭目养神。
她便偷偷觑皇帝,溶溶月光下,皇帝面庞极显柔和,连线条都是缓暖的,此时他更像是个清俊书生,而非朝上不苟言笑的皇帝。
他的睫毛很长,微微地翘起,沾惹了极碎的月光,淡色的,金灿灿的,贴着他的睫轻轻地颤,像流萤,像轻薄的蝉翼……
她看的又痴又迷,想拂手去摸,又不敢,便只是坐近了些。然后,情不自禁地靠在皇帝肩头……
一股力道,缓缓将她圈起来。
她听见皇帝在说:
“娇娇,你不要走。朕舍不得。”
阮婉忽然便想哭。
这是万圣至尊的君王,这是大汉的雄主明君!可他却那样温声地,几是带着恳求地,细碎说着:“你不要走……朕……舍不得……”
第109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8)
再行过一个驿站,便入了郡,郡守亲来谒见,此时皇帝已十分疲累了,去郡守住邸歇脚,才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挨不过几个时辰,皇帝惊醒过来,阮婉正当边儿上伺候,见皇帝猛地睁眼,像被梦魇住似的,便惊问:“陛下这是怎么了?还早呢,天还没亮,再歇会儿,您伤还未痊愈呢。早起臣妾喊您。”
“不歇了,”皇帝起了身,“马上走,这便赶路!”
皇帝仍有些晕乎,分明是还未休息足的模样,却勉挣着身子要起来。阮婉看不过眼,将他又按回了龙榻,温声软语劝道:“陛下,您若不说劳累,臣下们无一人敢抱怨一路舟车乏困,但……马儿也经不起这般急赶呀!您好生歇着,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啊……陛下歇着罢!”
皇帝神思恍惚:“朕梦见她在叫朕,朕得走,朕得回宫……”
“嗳,您白日里忧心,晚上自然便做梦了……陛下,”她轻声唤,“陛下,好好儿睡一觉,此去长安,千里路遥,不差这一时。您说过,宫中处处都是您心腹,若真有事,他们能不挡着?不多想啦,好陛下,睡一觉吧,天亮便都好啦……”
皇帝果真像个孩子,哄一哄,便似信非信地将睡过去。
她松了口气。也正欲歇去时,却听皇帝吩咐:“不要忘记放信鸽回去,或让驿站差役跑马回长安传讯,说朕马上就到。”
夜极静,星子芒钉似的打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的,好似千万只眼睛,昊天下的一切,都收于眼底。
皇帝喃喃:
“朕马上就到……”
中宵时分,她披衣起身,顺着月路径直走下去,四周都被水似的月色烘的暖洋洋,她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冷,便拢紧了角衣,廊下拐角处,闪过一个人影儿,她半点不觉吓,只顿下脚步,道:“没想本宫出来走走,还能碰见您。”
是客气的语气。
阮婉趾高气扬、嚣张跋扈虽不及陈阿娇,但也非“善类”,她鲜少与人这么客气的。
那人谒了谒:“奴臣见过娘娘。”
“免,”她笑道,“夜已很深,内侍大人竟也出来走动么?”
原来那个人影儿是皇帝跟前贴身内侍,便是那个引她来见皇帝的。阮婉对他自然有几分感激,故此言行举止皆算客气。
阮婉瞧了瞧漫天星子,轻吸一口气,仿佛在自言自语:“嗳,这星星可晃眼。”一面却缓缓摘下玉镯子,塞了内侍手里去,缓笑道:“一路来,多谢您照应。这点小意思,您先收着,待回宫后,本宫有重谢。”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眸子里晶亮晶亮的,流眄的光彩,仿佛都要溢了出来,极漂亮。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舍不得移开目光的。这么个美人儿,只瞧着,都是赏心悦目。
内侍道:“能为娘娘做事,是奴臣的福分。”
阮婉知他是可信任的,当下便发了牢骚,冷笑道:“你道本宫原该在长安城过安生日子,好好儿的福不会享,千苦万苦跑这个鬼地方来做什么?她们狠是狠,但本宫也不笨呀!陈阿娇蠢的很!折伤她一个人不算难!皇帝远在天边,她们想背着皇帝弄死陈阿娇,待陛下荣返回宫时,便可推说陈阿娇乃自尽身亡,身上推的干干净净、杀人连血滴子都不溅一点儿!哼,盘的一局好棋!想的真好呀,反正陛下出外这许久,庄稼都长了几茬啦,谁料事情会变成怎么个样儿呢?到时,便是说陈阿娇是病死、摔死的,也无人会多嚼说些什么!只不要让陛下知道是她们害死的,她们便仍可过富贵荣华的日子!谁管本宫这不复恩宠的可怜人呐?本宫有那么傻么,本宫偏要教陛下知道她们在背后盘磨甚么心思!本宫这一路来,苦是吃了些,但只要让陛下知道,陈阿娇的死,那些人绝脱不开关系,让陛下处处针对她们、怀疑她们,本宫这罪,便没白受!”
这寂夜,与长安夜晚的凉薄寂寞,竟如出一辙。
瞳仁里,跳跃着星子的光芒。
她忽然便想起许多年前与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府上同习歌舞的场景,那时她们年轻貌美,那时她们还不知前路如何,而眼下,尚未走完的余生,已摆的清清明明。
她自然是比不过卫子夫。卫子夫有儿子,她没有。
在寂寞的汉宫,有了儿子,便是有了一切。
卫姐姐,莫要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是为自己,我……也是。
阮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三日之后,帝旌终于出现在王城。
那是他的长安,他终于回来了。
迎接皇帝的,自然也是皇帝的百姓。
御车行过辇道,倏然间,多长久的光阴便从眼前飘过了。他记得长安街头的一景一物,他曾经在上元灯节,以皇帝之尊,两次闲逛在长安城里。
拂过一砖一瓦,踩过每一寸附着尘泥的地。
牵起他手的,是他的娇娇。
他想,那对于皇帝而言,是太美不过的时光。这一生有一人,曾是他心上的肉,曾为帝王写过最平凡的故事。
娇娇很美,像馆陶姑姑,像皇阿祖窦太后,但眉眼间的韵致,唯她风流独一。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阿娇在他心里,那么重要。得知他也许此生可能都再见不到她的消息时,他心痛如绞。那痛是切肤至苦的,是真真切切的。失去,对帝王而言,绝不可忍受,而一旦可能“失去”,给帝王带来的悲伤,亦是成倍的。
因这普天之下的帝王,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曾“失去”。
后宫的反应极诡异,或者说是,应接不暇。
皇帝回程本就是个仓促的决定,虽之前每到一处驿站,皆让驿站快马回报,但皇帝这一路下死命紧赶,驿站快马也没比他们先到长安几步。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儿。
后宫极仓促迎驾,太后那边尚无动静,打头阵的是皇后领众宫妃。皇帝一见卫子夫,便有意问道:“皇后,朕听说,宫里出了事?”
卫子夫吞吞吐吐。一抬头,却对上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