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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多年的奴才生出了比常人多绕了几圈的肚肠。一张口把“皇上”二字搁在前头,顿时昭显自己是奉旨办事儿。
他这点肚肠玄烨又怎会不知,他冷笑一声俯身在他头顶,一字一顿地道:“朕让你送她回去,可是朕有说让你立刻就送吗?”
“皇上……皇上恕罪,是奴才愚笨,皇上恕罪。”
翟霖慌张地不住地磕头求饶,玄烨看了新生厌恶,他踢了一脚还跪在地上的翟霖冷冷道:“还愣着干嘛,带路!”
玄烨表面上虽然不说但心里终究还是记挂着祁筝,她早上摇摇欲坠的神情一整天都反复在他眼前。其实现在想来他非但不气心里反倒多了一份满足。若是不在意,她又何至如此失态呢?
回过神来,永和宫已在眼前。玄烨一时加快步子。
“德嫔呢?”
跪于门前迎驾的只有秋云和执事太监。秋云磕了个头,皇帝脸上略显不快的神色让她不敢犹豫。
“回皇上,主子身子不适,这都一整天滴水未进了。”
她悄然打量,皇帝垂于身侧的手微一颤动,几乎是毫无迟疑地举步往里去。
许久未曾住人的宫舍透着一股子清冷,唯一点着灯的东殿,一推开门,檀香之中混杂的一丝药味扑鼻而入。
她侧躺在炕上,一袭薄被掩在腰际,发辫松垂于后背,半隐半现的脸庞上分明还留有泪痕。
“筝儿……”
他坐于她身旁,轻凹下陷的床铺搅醒了她。自然地翻了个身,不着痕迹地抽回被他握在掌间的手,只留下一片后背对着他。
玄烨叹了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这次他微使上了劲让她动弹不得。
“明天……随朕去南苑吧……”
掌心间的手微微一颤,玄烨顺势低下头,收紧她的五指贴于唇畔。
“你若是愿意,胤禛和祚儿也可以跟去……”
“不……不要……”她转动手腕与他的五指相握,沙哑的嗓子带着几分凌乱和不安,“就皇上和筝儿去,谁都不要跟。”
玄烨轻抚她披散在后的长发,无奈地叹了口气。“傻瓜,那怎么……”
“南苑本就有驻留的内侍,皇上的起居筝儿能应付。以前不都是这样吗?”她转过身,微红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瞧着他,“什么人都不要带,包括翟霖和……”
她忽然收住了口,拉着他的手似乎因为紧张而收紧。
“谁都不要跟去,好不好?”
苍白的脸上,柳眉微蹙,湿润的眼眸中满是几欲恳求的神色。一滴泪忽然自眼角滚落,顺着脸颊而下划出一道水迹。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静到她以为时间似乎停止了,一时间唯一还在跳动的只有她的心。
他不愿意吗?
祁筝看着他,眼前的他没有变,但是神情为什么让她觉得那么的陌生?
他终究也厌倦她了吗?就和他一样……
这忽如其来的揣测让她顿时浑身冰凉。是啊,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后宫美女如云,从来就不曾有过永远的圣眷。她一直都害怕着,揣测着是不是明天就是那失去他的一天。屈就,承恩,一切都是为了留住他的心,时时刻刻担心着那一天却不曾想到回过神来,那一天已近在眼前。由心而生的绝望包围着她整个人,她欲转过脸去好避开这让她心碎的事实却因为他的一个字而留住。
“好。”
他的脸上漾开一抹笑容,大手抚摸上她的脸拭去她眼角的泪。
“不要再哭了……,朕答应你……”
“呜……”捂住双唇也遮不住一声声的哽咽,虽然心里明白这会儿该笑,该谢恩,但是眼泪却偏生不听话地直往下掉。
也许什么都不要多想,顺从本能才是正确的。
他惊讶地见她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借力仰起上半身吻上他的唇。
唇齿相交间混杂了泪的咸涩,但这就是所谓心痛的味道。
“傻瓜……”
玄烨收紧手臂带着她慢慢躺下。
“朕的心没有变。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都过去吧。”
他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出。
他的话,她信了。
她含泪微微点头的神情触发他心里的柔软。低下头寻到她的唇,从轻琢到纠缠,激狂瞬间席卷了两人。两人喘息着分开,眼眸中一时只容得下对方。玄烨一手支撑着身体俯于她身上,只要一低头,从松开的襟口随着胸膛的起伏隐约可见白皙的肌肤。玄烨忽然抬高的手扯下了一旁的帘帐,黄纱飞舞而落,顿时掩住了一片迤逦春色……
第89章 一画一茶
“还没好吗?”
“快了,快了,再一下就好。”
玄烨抬头看了一眼倚在栏上的女子,提笔落笔间快速勾勒出眼前佳人最让人难忘的娇笑妩媚的神情。
“成了。”他搁下笔,自个人满意地审视了一下,朝画中人招了招手。“筝儿,你来看看还喜欢吗?”
祁筝脸颊微烫,她几步走近低头打量,一副美人图赫然跃入眼中。画中人斜倚雕栏,一双玉臂置于玉枕之上,长裙及地,其下足尖微露。脸若桃瓣,唇若点弃,肤如凝脂,最传神的还是那一双含情似水的眼眸,半是羞怯,半是期许地瞅着画外的人。
祁筝心头直跳,脸上一阵燥热。她害羞地转过身去捂着脸简直不敢见人了。“这哪里是臣妾,臣妾哪里有这么美。”
“怎么不是了。”玄烨一把搂住她,低头在她耳边轻语。“在朕眼里你就是如此……”
祁筝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她低着脑袋倚在他身前。“讨厌,皇上就会拿臣妾取笑……”
他哈哈大笑,握紧她欲捶在他胸口的拳头。许是笑得太用力了,他忽然一撇头磕嗽起来,祁筝神色一变慌张地抚着他的背。
“皇上,您怎么样?”
玄烨一边笑着一边连磕了几下。
“没事没事,咳咳,大概是老天爷看朕欺负你所以罚朕的吧。”
他犹带笑意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换来她一声娇嗔。
“都到了这会儿了还不正经。”
不过过了午时天色稍变,这会儿也是有些冷了。她瞅了眼只穿了件长衫的玄烨,
“皇上,还是再加件褂子吧,现在有些冷了。”
“没事,这都三月天了不碍事。”
“冬春之交更应加倍小心了。”祁筝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微笑着福了福身,“臣妾这就去取褂子来。”
她嫣然一笑转身跑开了,玄烨瞧着她跑开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低头审视美人图,嘴角微扬,神情颇为满意。提笔又修饰了几个细处,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思忖良久他恍然大悟,换了杆小毫舔上黑墨,起落间挥笔而出。
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
“皇上,裕王爷到了。”
“传。”
庚申年春日作于荫榆书屋
玄烨目不斜视,题词落款一气呵成。他搁下笔自腰间解下荷包,摸出一枚寿山石章,微微使力压于宣纸上。
“微臣给皇上请安。”
沉稳的脚步声之后跟着而起的是熟悉的低沉嗓音。玄烨搁下笔用布擦拭了手这才转过身。
“二哥快起。”
他引福全坐定,内侍跟着送上茶。福全浅酌一口便搁下了杯子。
“不知皇上招微臣来又何吩咐。”
玄烨倒是不急,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转而笑着问福全:“裕王觉得这茶如何?”
福全微微一愣,平白无故的皇帝招他来南苑,来了又不说正经事谈论起了茶经,这还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他暗暗打量皇帝又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
“茶是好茶,第一口饮下便觉醇香满口。只是……”他微一顿,看来眼皇帝神色不明的脸,决定还是照实了说。“只是再品有丝苦涩,却又有些陈了。”
“说的好。”玄烨笑道,“裕王果有见地。”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照实说。”福全不知道今日皇帝是什么意思,与其妄猜圣意,不如一一据实回答,这是他伴君多年的心得。
玄烨三指捏盖,轻磕着杯沿,压低的眼让人瞧不见神情。只听他用平静如水的声音慢慢道:“茶之苦味若恰到好处,那自由提神醒脑之效,若是苦得过甚,甚至于苦中带涩,那就是落了下品,这茶也就算不得好茶喝不得了。”
“皇上……”
“裕王知道这是什么茶吗?”玄烨猛一抬头打断了福全。
这色泽茶梗香味一看便知是上等的铁观音,但福全隐隐有一丝感觉,皇帝真正要问的并不是这个。
“这是尚之信年前进上的。”
果然,玄烨一字一顿清晰地道出,福全听在耳里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可惜啊,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这茶就变涩了。”
他说到这忽然打住,两眼含着锐利的眼神直盯着福全。福全咽了咽口水,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寻回了自己声音。
“既然涩了皇上就不要再喝了,扔了就是,皇上若是不嫌弃,微臣愿将自己平日喝的茶进给皇上。”
玄烨的笑容自眼底扩散到脸上,他拍了拍福全的肩道:“裕王说的是,裕王说的极是。”
见他哈哈大笑福全暗自舒了口气。
“二哥。”他搁下茶杯神情温和地问道,“尚佳氏和富伦枯尔近来还好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过度,福全只觉得他在提到尚佳氏时的语气稍重,这让他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弟妹如今一心都放在富伦枯尔身上,虽不复往日欢笑但到底是振作起来了。”
玄烨微微蹙眉,寻思良久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隆禧过世也快一年了……”
福全心里一黯,回答的声音顿时沙哑了几分。
“是。”
“朕一直都想把富伦枯尔接进宫……”
“不!”
他话还没说完福全忽然激动地打断了他。玄烨不解地侧头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福全几欲喊出声。尚佳氏如今一心全在儿子身上,若是富伦枯尔不在了,让她又以何为念以何为生呢?隆禧临终前的含泪嘱托依稀就在耳边,那声声控诉声声怨与忧揪紧了他的心。隆禧临终前将妻子相托,今日若是他有半分退却,他日他又有何脸面于九泉之下去见隆禧?福全深吸一口气暗自握紧了手。
“皇上,确实宫中人手多,但人多势必事多杂乱,微臣府邸虽不必大内整肃但尚且宽敞,弟妹也习惯了微臣府内的生活。何况富伦枯尔尚小,若是突然换了环境微臣担心他一时不能适应反倒不好。”
玄烨诧异地看着他,这位兄长平素一向温和稳重,今日的激动反倒显得异常突兀了。他没有忽略福全眼底的慌张和不安,但又不解到底是为什么。无意间瞥见他置于膝上握紧的手,玄烨不禁蹙紧了眉。
“皇上?”
福全按耐不住试探地问了一声。玄烨半垂双眼默不作声,瞧得福全心里一阵上上下下。
“裕王说的是,朕有欠考虑了。”他忽然抬头,脸上的笑容顿时让福全送了口气。“朕一直都明白,隆禧突然过世是皇祖母心里挥之不去的痛,朕打算立富伦枯尔为和硕亲王世子,既是宽皇祖母之心,若隆禧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他右手按在福全肩上,眼中流露出的情真意切让福全心中酸涩异常。如今这样的情况不是孩提时的彼此能预料到的,更不是如今君臣有别的彼此能料到的。也许怪只能怪为何要生在帝王家。
“微臣带富伦枯尔叩谢皇恩。”
玄烨苦涩一笑欲扶起眼前的兄长,无意间碰到了桌上的轻薄的宣纸。福全只见眼前一片雪白飞落,他下意识地拾起画卷,却在看见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娇颜的瞬间几乎被剥夺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看得出作画的人十分用心,纸上的每一笔都毫无保留地勾勒出了她的美,一颦一笑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
福全默念着题词,目光顺势而下,紧随在题款之后那方“康熙宸翰”(注)的印红得是那么刺眼。他带着一丝苦涩喃喃道:“她……德嫔娘娘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他低着头卷起画卷,画中人一点点消失在他眼中,他的心也跟着渐渐平静下来。
玄烨看着他忽然挑高了眉,福全心里一紧知道失言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微臣是说和去年地震时娘娘暂住在微臣府邸时相比,娘娘的气色好多了。”
玄烨嘴角微扬,自己也是,想来这两人也不可能再见过,自然说的是当时的事了。
“是啊。在南苑这几日她很高兴,精神也好了很多”玄烨将画卷收放好,他背对福全忽然低头轻叹一声。“在宫里……她一直都不快乐……”
福全低下头,半敛的眼眸看不出心思,但搁置在身侧紧握的双手却泄露了所有的心绪……
第90章 恍若隔世
“裕王爷,您怎么了?这边走。”
浑浑噩噩地从书房退了出来,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事,福全竟没注意到自己走错了。领路的年轻侍卫微微一笑,略带忧郁的眉间慢慢舒展开。
“难得见裕王如此,微臣一直以为只有恭王爷才会这样呢。”
福全难得尴尬地别过头,轻咳了一声。
“秋云是这边吗?我怎么记得先前没走过这里?”
“主子,奴才记得是这条路啊。”
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侍卫神色顿时一变。宫中若有男子行走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