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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大一统的机遇出现前,正确与错误往往逆向。
完颜雍人如其名,看似温吞水,实则雍容宏漠、从容不迫。这人该低头时能忍得住,连老婆都送得出门;该决断时绝不犹豫,称帝造反一言而定。面对南宋挑战时,始终镇定。该谈判了,几次命令进兵、停止、和谈、再进兵,成功调动了南宋君臣的神经。
这是非常有名的策略——以战迫和。
可以说,自从完颜亮南侵起,完颜雍一直在走钢丝,走错半步就会跌下万丈深渊,可他就是不出错,直到整合内部,压服南宋,保持住了金国最强的局面。
而这只不过是他的开端而已。
完颜雍一生不出错,以这种可怕的稳定性为基础,他让金国既迅速又稳定地开始了大变化。先是与民休息。对宋战争一结束,他仅留下了六万常备军,其余的都放还故乡。
仅此一条,即功德无量。
他还调整阶级关系。
金之初,因为仇恨深重,也因为见识不够,金国把原辽国的经济自由人、寺院等二税户都贬为奴隶,完颜雍下令赦免。因在战乱、饥荒中典卖的妻子儿女,由官方出钱赎买,放归亲人;再规定,凡放良之奴,限内娶良人为妻,所生子女即为良民。
凡此种种,不见宋朝哪位皇帝做过。
相比于治国,善行不过是小德。完颜雍在大的方向上把握得更加精到,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经济向汉族学习。
女真人自立国起,直到完颜亮南侵失败,一直处于半奴隶半封建制的低端时代。只知道烧杀掠夺,至于抢到手之后怎样发挥出应有的效益,他们一概不知。这就导致了他们总觉得吃不饱,总想着再去抢。而当年的赵匡胤在立国时,宁可放慢脚步,也要得一地繁荣一地,让经济民生迅速升腾。
完颜雍有见识,他通检推排,平均赋税差役,逐渐削夺女真贵族的特权,像宋一样把全国百姓分成若干等级,按级服役。
二是精神内核女真化。
这个问题很有时代特色,不只发生在南宋时代的金国,在明末清初时也一样出现过。
清初时八旗子弟席卷天下,创立大一统国家,可成功后不久就堕落成了一堆只知花天酒地吹牛皮的废物。从康熙晚期到乾隆中期,这些人别说披甲执锐上战场,就连戏台上演戏杀人,一刀砍下个假人头顺带着喷出来一腔鸡血,都会被吓得在台下一片惊呼。
历史是个大轮回,这些问题早在金国的完颜雍时期就出现了。完颜雍本人的太子都不知道女真风俗,宗室亲王们不能用本族语言交流,女真人除了梳着一条大辫子之外,已经找不出和汉人的区别了。
完颜雍下令设立女真学,选金国贵族子弟三千人入学,设女真进士科,颁行女真文译本的五经、诸子,与汉文儒生并列成两个对立体系。
禁止将女真姓改为汉姓,如完颜氏改姓王;禁止侍卫讲汉语;禁止女真人穿汉服,如果发现,重者处死,轻者取消世袭的女真爵位。
别的方面也取得了重大发展,比如榷场。宋、金国境线上再不像从前一样,只有一个每年交接岁币的区域,而是在广阔的大地上,从东方海岸线附近的泗州(今江苏盱眙西北)、寿州(今安徽风台)直到西北的风翔(今陕西凤翔)、秦州(今甘肃天水)、洮州(今甘肃临潭),都是两国贸易的窗口。此外密州胶西县(今山东胶县)是宋金海上贸易的平台。
这些地方的交易极大地提高了女真人的生活水准,他们基本上不用打仗也一样可以得到美好的东西。若不然,他们抢来的金银钱币算什么呢,不过是废铁。
当然,这也走上了当年辽国的老路,辛辛苦苦打仗赢回来的岁币都在榷场上流回了宋朝。每年金国用来买茶叶的钱就需三十多万两白银。
很无奈,可是东边吃亏西边补。金国还有与西夏的榷场,与更北方的少数民族,如蒙古族的榷场。在这两块地方,女真人继续扮演着原始形象,输打赢要欺行霸市。
收获很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完颜雍始终稳定,对内政策始终如一,对外更是滴水不漏,哪怕南宋方面几次处心积虑地下圈套,也被他化解到波澜不惊。
这种稳定一直持续了近三十年。
这人直到临去世前还在说:“趁我还健康,有政令未完善的、法令不统一的,都应该提出来,修改订正,我不会懈怠的。”
完颜雍让宋人绝望。在长江的南岸,赵昚像是面对着一团软绵绵的空气一样,他每一次发力想击碎些什么,都发觉打空了,造不成任何后果。
完颜雍带动着、强迫着当时所有的人一起跟他过和平稳定的生活。于官场而言,尤其是对南宋而言,这扼杀了宋人很多梦想;于百姓而言,无论是金国的还是南宋的,都会很庆幸,因为平安。终完颜雍一生,战争再也没有爆发过。
完颜雍,庙号世宗,在位二十九年,“世宗久典外郡,明祸乱原故,知吏治得失。南北讲和,与民休息,孜孜求治,得为君之道,上下相安,家给人足”,时称“小尧舜”。
金国有多好,隔江望去,真应了一句老话:“隔岸看风景,总是那边好。”所以不管完颜雍做出了怎样的成绩,赵音都是不服的,稍有理智的宋人也都不服。
因为皇权的力度。
完颜雍在北方一言九鼎,言出法随,从没有任何人敢于打折扣。在这一点上,几乎古往今来所有的汉人皇帝都达不到。
以秦皇之威酷,得焚书坑儒之后才威加海内;李世民虽强,也总有人不断地叽叽歪歪,比如魏征;赵匡胤就更不用说了,被各种人以各种方式抵制。
隆兴和议之后,赵昚在国外是侄皇帝,在国内是儿皇帝,放眼望去,几乎到处都是阿猫阿狗,每一只都敢跳出来狂吠几声。
可现实又不容许赵昚什么都不做。客观地讲,赵构留给他的江山,比完颜亮留给完颜雍的烂摊子还要垃圾,几乎综合了全部的政府危机。
先是官吏腐败。
在临安城内,顶级高官们整天无所事事,办公桌上的文件越积越多,哪怕真的堆成了山,他们也视而不见。因为要办公的话,会被人看不起的。
那是烦琐、具象、低级的表现。
在外地,各级官吏们只于两件事:钻营投机,以便升职;巧立赋税强取豪夺,以便贿赂。
其他的,举个例子:
某一年夏天,两淮大旱,蝗虫成灾。注意,这两点加在一起,不仅让人类活不下去,连虫子们也受不了。夏季本就没多少庄稼,蝗虫们铺天盖地找食吃,结果灾情严重的地方一根草秆都看不着,于是成片的虫子只能委屈地抱住各种干枯的枝条去死。
这让当地的官员们喜出望外。一个叫姚岳的人动作最快,他兴冲冲地写奏章报告赵昚,说蝗虫自淮北以来,皆抱草木自死。这是千古未有之嘉瑞,足见陛下治国有方,感动上苍、感动大地、感动鬼神必须隆重地庆贺一番,并载入史册纪念。
赵昚拥有很多这种臣子,是多么让人“羡慕”啊!而更加可喜的是,这种官员的规模每时每刻都在迅猛地增长。
在京官员,伟大的仁宗朝时不满两千人,北宋末期赵佶时代最多时不超过两千七百人,而这时临安城里有近四千人。
这还只是在职的。各种候补官员保持在八千人左右,时刻准备着加入公务员队伍。
地方官员的数量无法统计,只是浙东路七个州的不完全统计,在册官员就达到了临安城的总和。可以想象,整个长江以南,会是怎样的官员泛滥景象。
在这些基数上,官员的数量还在失控地增加着。每三年一次的科考人数比北宋时更多,最多时达五百人。这之外荫补、任子等恩典更是每个官吏乘以五,即有五个子孙后代可以得到名额。这还只是少的。官员们本着无私的爱国精神,还可以随时向朝廷推荐不计数量的“白身人”,即没功名没资料没出身的平民百姓。
这些人的工资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俸禄,北宋初全年不过一百五十万缗(成串的铜钱,每串一千文),平均每月不到十三万缗;神宗时每月增至三十六万缗;赵构的绍兴时代增至每月八十万缗,轮到赵昚时,达到每月一百二十万缗。
地盘缩水了,土地变小了,官员反而增加了,工资变得膨胀了!而这还只是基本工资,不包括各种各样超级丰厚的封赏。
至于军队,就变得更加离谱。篇幅所限,不多赘述,只提一点,号称兵强马壮的四川宣抚司统兵七万余人,各级将官达到一万七千七百人,平均每个军官领的兵不到四个!
而军费的支出则是另一番景象,淮西诸军费用一千一百万缗,湖广诸军九百六十余万缗,淮东诸军七百余万缗,四川最多,每年支出达三四千万缗。总计大约五千七百六十万至六千七百六十万缗。
终赵昚一朝,国库岁入最多的一年是六千五百三十万缗。
凡此种种,都是亡国之象。在北宋,只有在英宗时代才出现过这种现象,逼着神宗大刀阔斧地去砍,最后才重新振作起来。这时南宋才历经二世,就糜烂到这地步,试问赵昚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他做得很认真。
吏治方面,限源裁人一起抓,短时间内官员队伍就缩水了。财政方面就没这么简单了,他每走一步都会撞上重重大山。
比如他爹赵构。
国家财政如此紧张,赵构带头捣乱。某天赵昚正查账本,发现有人私自造酒。酒,是国家重要的收入来源,属特供特销物资,别说是私造,就连私卖都是犯罪。可是赵构偏就在他的德寿宫内开了酒作坊,每天公然抬进搬出,把大批量的酒输入市场。
御史台专门就此事上报,赵昚觉得头疼,要处理吗?不处理吗?真不处理吗?正在纠结,他爹先爆炸了。赵构大怒,派人来质问儿子:“这事是真的,你想怎么样?”
赵昚孝顺神经发作,酒的事忽略,御史台有关人员开除。他觉得这样才能彰显他无可挑剔的孝道,要知道这万里江山都是爹赐给他的,一点点的酒税又算得了什么?
忘恩负义白眼狼,永远别想和他贴边。
可是下边的人不干,宰相带头反对,撤职诏书被扣发,不予执行。赵昚急火攻心,这不是陷他于不孝吗?他找来宰相严词责问。宰相说:“德寿宫里的办事人都是些阉人,懂得什么国事大体?为了他们就撤言官,以后谁还会为国操心?”
说得好,正中赵昚要害。皇帝陛下立即心情大好,收回成命,御史不必下岗了。私酒的事也不了了之,他决心再不追究。
他想不了了之,赵构还不干呢。几天之后,德寿宫召见,请儿子喝酒。酒上来后,赵昚发现瓶子上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德寿宫造。
请皇帝喝私酒,百官、皇子都跟着,看你喝不喝。
赵昚一生喝下过无数杯勉为其难的苦酒,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杯而已。有什么为难的,仰头咽下就是。
他爹的酒好喝,臣下的怒难抑。说到财政,这是南北两宋最重要的国脉支柱,比外敌入侵更加要紧,赵昚无论如何都得治理下去。
简言之,南宋此时的财政混乱到了极致。先是机构重叠,各不统筹。例如,中央一级的财政管理机构是户部左藏库,这是国家明文规定的只此一家的负责部门。可是还有左库南库、左藏封桩库、内藏库、三省枢密院激赏库、合同凭由司、修内司、国用司等部门,一旦国家赋税收上来,全都伸手要钱,哪一个都绝对独立,不听约束。
比如左藏南库,它是秦桧当政时私下创置的,他以各种理由从户部划一大部分赋税收进库里,供其个人消费。秦桧死后,赵构把这个库连同望仙桥秦宅一起归为己有,成了太上皇小金库,试问有人敢拦它的道、敢撤它的编吗?
现实种种,逼着赵昚想各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任命宰相、参知政事等组成一个专门的理财部门,统一管理各级税务收入。
这从理论上说是可行的,宰相、副宰相是国家级别最高的官员,由他们联袂出手,足以打压管理各种库藏,整理国家财务。
可是,第一,宰相也没法搞定所有人,里面不仅有赵构,赵昚本人也是阻力之一。左藏封桩库、内藏库就是他设立的,也是从税收里随手支钱的主儿。第二,宰相们太忙了,本身国家事务就多,再压上来无数本账簿,这任务太繁重了,多少年积压下来,谁来也没辙。最要命的是第三,这个部门本身就与户部左藏库这个国家唯一理财部门相对立,还是宰相、副宰相任职,老实说,它搅乱国家金融秩序的力度是空前巨大的。
困难很多,赵昚绝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