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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的过场走得很匆忙,程序由枢密使赵汝愚主持。他站在孝宗的棺前,向坐在帘后的吴太皇太后陈述过往各种事情,请吴氏定夺。
如皇帝因病,至今不能执丧,更无法上朝,他亲笔批示了准许册立皇太子,还有那八个字。太皇太后,现今要怎么办?
吴氏回答:“皇帝既有成命,相公自当奉行。”
这样滴水不漏的几句问答之间,就越过了赵惇,使南宋的皇权顺利转让到了赵扩的手里。至此,南朝开国四代间,已经内禅了三次。
程序走完,新皇帝上位,却不料突然间卡壳了。
赵扩说什么都不同意,他绕着柱子躲避,一心想着逃跑,多少内侍阻拦都不管用。关键时刻,一个人影冲了上去,在最醒目的地点,留下了永恒的影子。
韩侂胄。
韩国戚抢在所有人之前抓住了新皇帝的胳膊,和他一起在柱子边乱转。这是最出彩的时刻、最具历史性的时刻,政变呸,是内禅已经成功了,他再也不必躲藏起来,当然要及时露脸,显示自己的存在。
这两个人亲密地纠缠在一起,像是韩侂胄在拉着新皇帝,更像无助的新皇帝扯住了韩侂胄,从而得到了依靠。两者从这一刻起,有了长久的信赖和友谊。
混乱在吴太皇太后的一声断喝下结束。
她命人取过一件龙袍,喝道:“我来给他穿上!”
赵扩仍然不停地躲藏,喊着:“告大妈妈,臣做不得,做不得!”
太皇太后大声喝令他站定,取过龙袍,亲手为他穿上。她看着这位新皇帝,突然间流下了眼泪。
也算是百感交集吧。吴氏堪称南宋史的见证者,她亲历了赵构、赵昚、赵惇、赵扩这四位皇帝的上位,以及前三者的落幕,一生至此,难免感慨。
内禅结束,即日起赵扩上位。
皇宫的深处,大内寝宫里,赵惇对这些一无所知,最初通知他的人是他的亲信——阉货杨舜卿,第二个是国戚韩侂胄,赵惇直愣愣地看,硬生生地问,最后转过身向里躺去,谁也不再搭理。
这是他生命中最后六年里的主色调。
他先是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寝宫,无论谁说什么,他都绝不搬出去。按理,他是太上皇,要给新皇帝腾地方。而宫外面也给他选好了新家,先是在原秘书省,后是他老婆李凤娘的外第,名叫“泰安宫”,可他就是不去,于是只好让新皇帝搬家。
赵扩活得也无奈,他爸可以对他爷不孝,而他不能对他爸不孝。他决定每五天探望一次赵惇,文武百官每月探望两次。
比当年赵惇探望孝宗的法定次数还要多些。可是很遗憾,都没成功。赵惇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当年决不看爹,现在也决不让儿子看。
他每天紧紧地关上房门,呆呆地坐在角落里想着从前的是非得失。想得久了,偶有心得,他会突然间怒形于色痛骂自己,有时候伤心得没法克制,便号啕痛哭,更多时候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和很多人争论事情。每当这时,李凤娘就出场了。
这个女人终于暴露出了本色。她之前之所以无往而不利,完全是因为孝宗皇帝太在乎皇家脸面,那真是咬碎了牙齿和血吞,就为了不让外人见笑,所以她才能依仗着无耻、泼辣、尖酸、狠毒等人世间女子最丑陋的恶习占据了上风。
现在她的公公死了,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政变也好,内禅也罢,根本没有任何人搭理她,就当她是一团污秽的空气而已。
而她也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失去了一切,只能陪着她的疯丈夫困坐愁城,躲在寝宫里苦闷地熬日子。
大家都知道,生存空间的大小直接影响生存者的情绪。赵惇从前主宰整座皇宫,每天歌舞宴饮,连他老爹病重去世期间都没耽误过,何等逍遥自在!现在只能守着一间寝宫过日子,这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他因为憋屈而变得暴戾了。
当年的冬天,新皇帝赵扩主持郊祀大典回宫,按礼先要去慈福宫向吴太皇太后致敬,之后才会在一片御乐声中回自己的宫殿。
音乐无国界,更无限制,它悠悠扬扬地飘过了数重宫墙,飘进了现任太上皇的耳朵里。此时正值深冬早春时节,按照赵惇的病历分析,他的精神病发作是有规律的,深冬早春他有时会正常,有限的几次看爹行为就发生在这个时段。夏秋两季就惨了,比如著名的首相失踪一百四十天、蜀帅空缺多半年,都发生在这两季。
这时是深冬,正是赵惇脑子偶然会正常的时候。
他听见了御乐声,突然间问李风娘,这是怎么回事?李凤娘苦笑一声,她自然知道是新皇帝回宫了,可她怎么敢说。
她只能像往常一样骗他,说这是民间市井里谁家有了喜事吧。
赵惇骤然暴怒,御乐他还是记得的,这女人居然当面骗他!在这一瞬间,赵惇一生中的憋屈事是否都在闪回,这无人知晓。资料里记载的是,他暴跳了起来,喊道:“你竟要骗我到这地步吗?”一拳就抡了过去。
李凤娘被打得向后跌了出去,像传说中那样先被门撞了,再撞到墙上,从墙上再撞到门上如此来回,她摔得鼻青脸肿痛不欲生。
这一天,是赵惇、李凤娘夫妻两人命运的分水岭。从这一天起,赵惇的愤怒变得无法克制,他经常性地有暴戾举动,动辄伤人毁物。平静时也无法像往常一样静止,他在皇宫中疯疯癫癫神色恍惚地跑来跑去。宫女、内侍都怕遇见他,都叫他“疯皇”。
挨揍之后的李凤娘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敢单独和赵惇待在一起,更不敢耍弄她那个既疯且傻的丈夫。
她躲了起来,不停地找算命的和尚道士,询问未来的吉凶祸福。
直到这一刻,人们才发现,原来事情竟然是这么简单。这个让人生畏的女人,竟然如此容易地被制服了。
只是一拳而已,只要打得狠,让她疼,立即就会产生效果,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可惜的是,十余年间无论是皇帝还是太上皇,甚至太上皇的爹,都没这么做
遭到重创的李凤娘变得悲观多疑,这种情绪下她得到的谶语卦相可想而知。这加剧了她的绝望感,她搬出了太上皇的寝宫,在大内一处僻静的地方找了间静室,每天独自居住,不见外人,除了必要的饮食洗漱之外,只做一件事——道装念佛。
穿道教的衣冠打扮,去拜佛念经。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传说中的一仆二主,佛道同修,争取所有神界大佬的保佑吗?
不得而知。
但她修炼得非常刻苦用心,一连六年,几乎都是这样度过。到了南宋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七月十五日,世界终于又有了她的印迹。她的儿子——皇帝赵扩宣布大赦天下,为她祈福,因为她病了。
大赦从来不是什么良药,李凤娘在第二天就死去了。
她死得无声无息,死后却非常独特精彩。话说无论如何她是南宋的正牌太后,不管她多招人恨,也会享受到最高等级的殡葬礼仪。可是多少年里,她对南宋皇宫的凶残压制,让这一切都消失不见。
先是入殡礼服。
长御为她去中宫取入殡礼服,掌管钥匙的人从中作梗,厉声呵斥道:“凭谁之命给她穿皇后的袆翟?”硬是不打开久闭多年的中宫殿门。
没办法,入殡礼服没拿到。
按礼,李凤娘的尸体要抬回原皇后中宫去治丧,没礼服也得抬着走。没奈何,几个内侍、宫女用草席把她包裹起来抬走。正走着,突然有人喊:“疯皇来了!”
抬的人扔下尸体,一哄而散。
七月的江南炽火流金,等人们发现赵惇根本没来,只是讹传时,李凤娘的尸体都晒臭了。据说,治丧时宫人们得把鲍鱼间杂摆放,再燃起数十支莲香,才能淆乱难闻的臭味。
李凤娘死后两个月,赵惇因病去世。
两人本已分居,感情更早就破裂,可死亡时间却紧紧相连。这不禁让人想起所谓的“欢喜冤家”,或者“孽缘”一说。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当然,也可以说南宋气运衰败,出了这么个极品的女人,把南宋的上层建筑搞得乱七八糟,让赵氏衰上加衰。
至于赵惇,还是不评论了。这个人在当皇帝期间没有任何建树,在当儿子或者父亲的时候连起码的责任都不担负,一个男人堕落成这样,还需要评价吗?
鄙视。
只有这两个字。
第三章 韩国戚与赵皇亲
南宋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九月十七日,宋光宗驾崩,终年五十四岁。这一年是新皇帝赵扩登基后的第六年,六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让我们回到事发前,仔细看一看。
赵扩是幸运的,太皇太后吴氏宣布垂帘听政,任命他为皇帝,而垂帘期只有一天。当天入夜,吴氏宣布撤帘,唯一的一条政治建议是回忆。
她回忆说,孝宗赵昚去世前曾说:“宰相须是留正,不可轻易。”
一个下属最重要的是得到上级的信任,像留正这样,让领导一直信任到临死前片刻,是多么成功啊。于是在光宗朝任相,像光宗一样毫无建树的留正又成了宁宗朝(赵扩)的第一位首相。
隐藏起来的首相大人被南宋官方给搜了出来,火速入朝,以便参与第二天的皇帝亲政仪式。当此盛况,受此殊荣,想想之前的临事逃跑,六十多岁的留正觉得很不好意思,前思后想,觉得一定要对新皇帝表示足够的敬意,以及亲近。
他提出了上任之后的第一个施政建议,请赵扩推恩于人,也就是施恩于赵扩在王府里的旧日侍从近人。这么做,可以说很乖很讨喜,是留正这种让领导念念不忘的好下属的看家本事。可惜他没摸准新皇帝的脉,轰然撞上了铁板。
赵扩冷冷地说:“我还未见父母,就可以恩及下人了吗?”
留正骤然脸红,这在宋廷之上等同于被当众打脸,而他这还纯粹是自找的。这让人情何以堪啊,换个稍微脸皮薄些的,恐怕会立即辞职。
留正没有,他只是因为猝不及防才脸红了一下,之后迅速恢复正常,继续扬扬得意地当他的首相。在随后的十几天里,他处理的好几件事都让赵扩冷嘲热讽,挑出毛病。
留正仍然不在乎,他继续正常办公。这有什么啊,信不信在以后的史书里,关于这一段,完全可以这样解读:新皇帝刚上任,对工作不熟悉,久经考验的老同志不急不躁、不气不恼,专心工作,让国家平稳地步入了新时期。
这是正面典型!
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本来留正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只是他千算万算,再不要脸,也没看清楚一个人的真面目,掂量出这个人的真实分量,因而阴沟里翻船了。
韩侂胄。
韩国戚最近有点不安于位,他放着本职工作——皇家高级服务生不干,有事没事总去都堂转悠,还老是在首相大人面前忽隐忽现。开始时留正没理会,时间长了怒火陡然间升起。这是在搞什么,俺只是逃跑了一次,回来之后威望全都丢了吗?!
都堂成了菜市场,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溜达?
怒火中,他命令省吏往外赶人:“这不是知合每天往来的地方。记住自己的身份,哪里来的哪里去,赶快滚。”韩国戚大怒。
这些天韩侂胄本就很恼火了,政变已经成功,每个参与者都得到了好处,比如赵汝愚,据内线说这人马上就要从西府升入东府,由武转文,平步青云。而他呢,还是个高级服务员!
忒煞是欺负人,难道都忘了是谁鼓动的吴太皇太后?没有这尊神,你们能干出什么事!
可是怒归怒,他总不能硬邦邦地找上门去邀功跑官,怎么说他也是韩琦的后人,该端着的时候还得端着!
所以他每天都去都堂转两圈,提醒大家他的存在,可是没承想被留正当众羞辱了一番。留正是吧,真当自己是三朝元老,当俺是个侍应生了那好,就让你长长眼,看清楚了俺到底是什么人!
韩侂胄身为皇家高级服务员、数得着的后族成员,和大内的联系是亲密无间的,他有大把的机会零距离接近新皇帝。
如果把整个皇宫比作一个大牢房的话,韩侂胄有足够的能力切留正的冷猪肉。
他先是小心地观察情况,很快他清楚了赵扩非常讨厌留正。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南宋的皇室血统很有特点,自赵构开始,每一代都非常执拗倔强,只要他们看不上,无论是谁,都别想好过。忠如岳飞,奸如汤思退,个个灰头土脸,死相难看。
到了赵扩,这个特点照样存在,甚至有所加强。
韩侂胄不动声色地走近赵扩。两者的血缘关系,加上前些天慌乱中建立起来的安全感,让两者非常轻松地聊了些私人话题,内容主要是新皇帝突然上任后的得失,这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