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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在看着宋朝的皇帝,赵匡胤这时可以有多种选择。他可以当场大怒,无论是胖揍徐铉一顿,还是把他轰下殿去,都很容易而且正当,毕竟徐铉以求和的身份,却说了指责批评的话,其实就算杀了他又能怎样?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
但是赵匡胤却没生气,他很从容地叫徐铉走近些(帝徐召升殿),让他有话尽管说完。
徐铉更加气愤,南唐多年来种种委曲求全的事涌上心头,让他脱口而出——李煜侍奉陛下,就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孝顺,有过什么过失吗?你凭什么派兵征伐?(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之后他反复论说,慷慨激昂,史称达到了“数百言”之多。但是很不幸,迅速进入辩论状态中的徐铉忘了自己从最开始时就走进了死胡同,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等到他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赵匡胤只平淡地回答了他一句话——你说我和李煜就像父亲和儿子,那好,你说父亲和儿子能分开住吗?(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
徐铉一下子愣住了,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地闪过一条无论如何都再没法辩驳的“真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所有儒家弟子必须永远遵从的天地立心之本!
还能再说什么呢?赵、匡、胤算你狠!徐铉无比痛恨自己,没想到自己满腹的经纶,竟意外地败给了这个出身行伍,一肚子草包的强盗皇帝。
但是说什么都晚了,在他的难堪中,道士周惟简拿出了李煜亲笔写的信件,呈给赵匡胤,这是最后的努力了。让人欣慰的是,赵匡胤当场看信,但看完后说出的话让徐铉加倍的愤怒。
赵匡胤说——你们国主所说的话,我看不懂。(尔主所言,我亦不晓也。)
还能再说什么?徐铉一行人至此已经彻底失败,而且无话可说。因为赵匡胤从始至终,居然都是那么的宽仁大度,胸襟似海,让你找不到他半点的不是,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郁闷至死。
徐铉失败了,金陵、南唐还有李煜的命运就全都维系在一个人的手里了——湖口大营,朱令赟。那是江南战局最后的一点点变数,毕竟那里还有南唐的十万大军。
公元974年10月的中旬,也就是徐铉终于满腔愤怒地离开开封之后,朱令赟再也没有了选择,局势要求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兵了。
朱令赟倾寨而出,再不回顾,什么后路或者伏兵他都不在乎了。史称他集结了所有力量,对外宣称有十五万之众,然后让士兵们坐上能容纳千人的超大战舰,以及长百余丈的大木筏,顺流东下,直扑采石矶。他的战略意图很明显,还是要利用南唐水军的优势,拦腰切断宋军的进退之路,然后再顺江而下,直抵金陵,去拯救他的皇帝。
这个计划很老套,真的不新鲜了。但正中宋军的要害,其实在战争中南唐人一次又一次地瞄准了浮桥就说明了问题,这的确就是宋军的命门——无论是进退,还是必需的给养,都必须通过这座浮桥来实现。所以这就是南唐之战的关键,得浮桥者得胜利!
宋朝方面,一直屯驻于独树口(今安徽安庆附近)的西路军主将王明发现了朱令赟的动向,他立即上报,要求调集重兵拦截朱令赟。而这个消息直接惊动了赵匡胤本人。
赵匡胤亲自批示——调兵来不及了,但必须得拦住。否则湖口之兵一天之间就能抵达金陵,那时我军必须撤退。
赵匡胤命令王明在朱令赟进兵必经之路的江面洲浦之间竖立桅杆形状的长木作为疑兵,他打赌,朱令赟一定会上当。果然,朱令赟迟疑了,他太谨慎了,人没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就算抱着必死之心出击,朱令赟还是在一片林立无边的“桅杆”前停了下来,开始小心观察。
就在他的观察中,曹彬赢得了千金难买的时间,他派出了部将刘遇率战舰增援。21日,刘遇和王明会合了,他们一刻都没耽搁,立即就向刚刚到达了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的朱令赟发起了攻击。
战斗刚开始,朱令赟就感觉到了凶险。他的强处已经变成了他的致命伤——超级巨大的战舰,尤其是他的座舰,史称舰有十余重,也就是说是已经达到了十几层的楼船。甚至连他们的木筏都有百余丈,那是三百多米长可是这时是10月份,冬季水涸,航道又浅又窄,这样的大船简直寸步难移!
但是朱令赟不愧是南唐数一数二的水军名将,他当机立断,不再用常规的水军战术。当时他在偏西南,宋军偏东北,初冬的天气里罕见地吹着强劲的南风,朱令赟命令把大量的桐油倒进江里,然后纵火点燃,顿时一片火海向北漂去,刘遇马上就支持不住了(遇军不能支)。
但是谁能想到,胜利的天平刚刚向南唐稍微倾斜,命运就再次残酷地捉弄了江南人。风向突然变了,南风猛地变成了北风,剧烈的变向让朱令赟措手不及,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就把他和南唐水军彻底包围下面的事没法再多说了,南唐水军的船越大,可烧的东西就越多,火势就相应地越大。
南唐的湖口水军就这样全军覆没,朱令赟指天斥地,愤怨无及,最后投火自尽。至此,李煜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朱令赟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无论是开封还是金陵,都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安静。谁都清楚了,大局已定,南唐就连理论上的反抗都不可能了。
但是李煜却仍然不死心,他作出的决定让人费解,但是其实也非常的正常,因为谁都有挣扎求生的权力。李煜决定,派刚刚回到金陵的徐铉再次出使开封,为南唐的生存再进行一次努力。
出人意料,徐铉竟然又答应了,其实上一次他能从开封城里回到围城中的金陵,这本身就是极其的难能可贵的。不管成功与否,他都忠于臣节,自归死地。这种行为已经相当罕见了,印象中,只有战国时的先贤们才有这样的忠贞。但是这一次李煜再次开口,他就再次同意,无论如何都要再去一次开封,为南唐,为李煜再努力一次。
好说话的曹彬再一次放行,赵匡胤也再一次接见,只不过接见的地点换在了便殿里,没有了上一次的正规和隆重。徐铉不敢挑剔,他尽量温顺地说——李煜实在是因为病了,才没能入朝觐见,并不是他敢抗拒您的诏令。恳请陛下稍微退兵,保全江南一方百姓的性命吧。(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这时,人见人怕,伶牙俐齿的徐铉已经容颜惨淡,近乎恳求(其言甚切至),但是赵匡胤不为所动。徐铉不甘心,他“反覆数四”,与宋朝的皇帝辩论不休,到最后终于没法克制自己,变得“声气愈厉”。
赵匡胤的耐心也终于到头了,他感觉这样下去根本就没完没了,眼前这个书呆子根本看不清局势,还在翻着战前的老皇历——什么有罪没罪?什么奉诏入见?似乎这真的是在什么法庭上吗?还是在做什么游戏,有理才能打人,没理就得撤兵!
赵匡胤按剑而起,怒喝徐铉,说出了人人都心里知道,可就是不往桌面上摆的话——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一语道破天机,其实也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好让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傻书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正在哪儿,和谁在说什么事。
徐铉沉默了,历史上记载,这位江南才子“惶恐而退”。但我想,这一定是宋朝的臣子们在为老主子遮羞,因为当时的场面就算一个字都不差地记录了下来,想必赵匡胤的豪壮之情里也夹杂着太多的恼羞之怒。试问普天下谁被逼到了赤祼祼拿刀剑说事,把仁义道德扔到一边,承认自己就是因为你的钱财土地才见财起意、不安好心的,之后还能再有什么自豪之情?
除非那本身就是个仗势欺人,没有廉耻的强盗鼠辈。
徐铉又败了,他默默无言,在赵匡胤面前转身,他仍然选择了千里之外的金陵,还是要回到已经势尽力穷,注定亡国的李煜身边。在他的身后,赵匡胤慢慢放下了握在手里的剑柄,他吩咐左右,立即把金陵的围城地图拿来,他要再仔细查看一下曹彬和潘美是不是还有什么破绽,因为他从徐铉的身上看到了江南人远远还没有屈服果然,赵匡胤指着金陵城外宋军的北寨说——立即派人通知曹彬,马上在这里挖深沟,江南人一定会在夜里来偷袭这里,绝不能粗心大意!
北寨,真是不巧,那里正是潘美的防区。果然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里,金陵城的北门突然打开,南唐人真的来偷袭了。
历史记载这次来偷袭的一共是五千人,可怜潘美和曹彬早有准备,南唐人没有一个能逃回去(皆歼焉)。天亮后打扫战场,宋军在十几个战死的南唐人身上搜出了将帅级的符印这就是公元974年11月中旬以后南唐都城金陵的防御现状,兵都没了,将军们亲自来做敢死队。
到了这时,曹彬终于能确定一件事了——金陵城已经油尽灯枯。于是他决定给李煜写一封信。
曹彬正式开工。可以说,从这个时候开始,曹彬在这场战争中的真正作用才开始显现。之前所有的资料都在显示着一件很无奈的事实,曹彬在这场战斗中似乎无所事事。
比如说,赵匡胤坐镇京城,前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他好比一辆汽车的方向盘,无论整车的所有部件怎样精良,动力怎样强劲,要去什么地方,都要由他来决定;而冲锋陷阵,领军厮杀自有勇将潘美,“第一名将”的作用是发动机和四个轮子,所有的力量和前进的速度都由他来体现;曹彬呢?说来他只是搞定了采石矶,而浮桥还不是由他来设计搭建的那么赵匡胤为什么要把全军主帅这样敏感重大的责任交给他?凭什么?!他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历史证明,没有曹彬还真的不行。因为曹彬是刹车。
不论方向盘多稳定,发动机多强劲,或者四个轮子是什么名牌,如果你想安安稳稳,全须全尾地到达终点站,你必须得有一副管用的刹车。
曹彬在这一点上绝对合格。
这时,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曹彬的生平和他的成长经历了。首先,他和赵匡胤相识极早,都是柴荣的老澶州帮成员,而且那时曹彬的地位要远在赵匡胤之上,因为曹彬的姨妈是后周太祖皇帝郭威的张贵妃。这样,曹彬就有了真正的皇亲国威的身份,但是曹彬却绝不乱用这样的特权。历史记载,当时曹彬掌管着茶、酒这样的肥缺买卖,赵匡胤年轻好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牙将,总是嬉皮笑脸地私下里向曹彬讨酒喝,请想象一下,曹彬的反应会是怎样的?
其实很简单,一是随手给他些,拿官家的东西送人情,什么时候都是得体的;二是一脚把赵匡胤踢走,俺是谁,你一个小小的牙将敢来空口白牙的要东西,你不想混了是吧?
但是曹彬却不是这样,他把赵匡胤拉到酒馆,自己出钱,请赵匡胤尽兴而归,却绝不动用官酒。按说这样,他和赵匡胤能处得非常好了吧?可是赵匡胤得势之后,曹彬却离他远远的,不论是赵匡胤当上了后周第一军人殿前都点检,还是陈桥兵变后做了皇帝,曹彬都保持距离,绝不攀龙附凤。最后连赵匡胤都纳闷了,直接去找他当面问个明白——喂,曹彬,你过来,我总是想跟你走得近点,你怎么总疏远我?
曹彬的回答是——臣是后周皇室近亲,现在又是您的内职近臣,靖恭守位,还怕有所过失,怎么敢狂妄与您有所交结?(靖恭守位,犹恐获过,安敢妄有交结?)
赵匡胤很满意,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个时刻清醒,懂得分寸的人。于是他给了曹彬生平最重要的一次任务——以监军的身份,跟随刘光义入川平后蜀。历史证明,曹彬的作用无可替代,平蜀、安蜀,他功劳最大。之后赏功罚罪时,他的表现更加突出。
曹彬拒绝单独受奖,理由是——“征西将士俱得罪,臣独受赏,恐无以示功。”
这理由可以是相当的和稀泥,没个性,甚至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一面,但无疑对安定团结极为有利。赵匡胤心领神会,对他更加看中,之后随时把他带在身边,比如亲征北汉,完全是重点培养,直到这时派他挂帅出征南唐。
但这是信任,也更是挑战,想一想曹彬挂帅之前的官职是什么——宣徽南院使,这个官职应该说不低,在宋代由检校官员充任,或兼领节度使、枢密副使等官职才能担当,但是真正的职权不过是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这都是什么?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杂役!
再看曹彬的履历呢——一言以蔽之,从未独当一面。
那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