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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莺从搬进来还没见过这位老太太,只听金碧说长相很凶。
比较起来,她们与房东一家是最熟悉的,房东也很照顾她们。听说薇莺与金碧都是从永安逃出来的,更是同情她们,对于金碧怀着身子,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多问。
二毛做完了作业,高高兴兴的拿起书本跑掉了。
薇莺一转身,金碧正趴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
“金碧,”薇莺说,“我去给你买那家卤菜店的酸瓜,你开开胃。”
“嗯,”金碧的声音低的快要听不见,“你去吧。”
当薇莺拎着油纸包往回走时,有一名穿军装的人朝她直直走过来。
薇莺心下忽然有了说不清的预感,她愣怔的停下脚步。
“纪小姐,”那人走到跟前。
薇莺不说话。
“麻烦跟我去一趟联勤总医院。”那人说。
“等我,等我回去放个东西。”
薇莺心跳的乱七八糟,她回房放下酸瓜,对金碧说:“金碧,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你同房东家一起吃晚饭,回来我付钱给他们,我已经说好了。”
金碧从床上爬起来:“你去哪里?”
“一时半会说不清,你在家里等我,哪里也别去。”
说完,她急匆匆的走了。
“是你们团长醒了么?”薇莺在车上问。
来人微微一怔,点头:“是。”
一路上,薇莺的呼吸很滞涩,她紧张的牙都轻轻的一磕一磕。
“你们,你们团长一直在联勤总院?”
“是的,沪上离永安比金陵要近,当时我们就把傅上校送到联勤沪上总医院来了。”
“那他现在的情况。。。?”
“脱离危险,比较稳定。”那人顿了顿说,“纪小姐不必太过忧心。”
薇莺一怔,点头:“多谢。”
来人微笑:“应当的。”
这人对薇莺很客气,也有很耐心,薇莺觉得奇怪,他似乎不像是傅正襄身边的人。
不容她多想与多问,医院很快就到了。
到了病房门口,来人说:“纪小姐,傅上校在里面。”
说完,这人退到一边去了。
薇莺站在门口先做了个深呼吸,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薇莺推门走进去,她一眼看见坐在病床上的傅正襄,头上裹着纱布,脸色有些颓废苍白,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犀利,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眼神停滞下来。
他用这双眼专注的,带着几分傻气的凝视着她,她怯怯的停下脚步。
“扑哧。”忽然有人笑了一声。
薇莺一惊,转头望去,才发现角落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谢仕甫,另一个是陌生男人。
“我是傅正襄的大哥,”那人说,“我叫傅正安。”
薇莺轻声说:“傅先生。”
傅正安哈哈一笑:“好了,既然无事,我就先走了。对了,纪小姐,我已经查到你那三个姐妹的下落。”
“啊?!真的?!”薇莺激动的看着他。
傅正安丝毫没有觉得她唐突:“真的,但凡我要找的人,还没有找不到的。”
他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大衣:“我还有事,具体情况由思桥同你说吧。”
傅正安走到门口,又回头:“纪小姐,麻烦你在医院待几天,你那位怀孕的姐妹,我会派人去照顾。”
薇莺脸色一白,刚想说什么,傅正安已经关门离开了。
病房里剩下安安静静的三个人。
薇莺低着头站在原处,她感觉另外两个男人的目光带着千钧重量落在她身上。
薇莺忽然想起学堂里犯了错的学生,被先生叫到外头一个人站着,大约也是这样的尴尬与忐忑。
她不自在的动了动脚。
过了一晌,一前一后想起两声:“坐吧。”
薇莺小心翼翼的坐到一旁的高背椅子上,她继续低着头一言不发。
“薇莺,”又过了一晌,谢仕甫开口,“这些天还好么?”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挺好的。谢少爷,我的那几个姐妹。。。”
“她们目前都无事,只是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在倭寇的慰安所里。”
“慰安所?那。。。是个什么地方?”
“军中妓院。”
另两个人都看见薇莺的手一抖,狠狠的攥在棉袍上。
“啪——”
一滴眼泪仿佛带着回响,落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洇出一个墨色的圆点。
薇莺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想止住眼泪,没想到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她拼命压抑,抽噎了几下。
一块格子手帕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她赶紧接过来,小声说:“谢谢。”
“薇莺,”谢仕甫语气无奈又怜惜,“别哭了。”
薇莺慌张的擦掉眼泪:“哦。”
他叹了一声,道:“薇莺,我先走了,你送送我。”
两人往医院外头走,谢仕甫说:“你别难过,你姐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薇莺红着眼眶:“多谢你了,我想这事大约不好办,只是我一想到金绯就难过的厉害。”
“薇莺,”谢仕甫问,“金碧怀孕了?重卿的孩子?”
他听傅正安一说,就将前后事情串在一起了。
“是。”薇莺的声音带着些许心虚。
“你们啊,可真是。。。潘家是什么样的家庭,金碧不晓得,难道你也不晓得?”
“潘家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又没打算讹潘家的钱!”薇莺一听就愤愤不平,“我跟金碧已经商量好了,我们晓得潘公子定是不会认这个孩子,我们省着点花销,一样能将他养大!”
谢仕甫说:“这件事我不方便插手,不过我想大约不用多久,潘家就会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我们又不偷又不抢,难道还能我们抓到大牢里去?”
“你们可太天真了。”谢仕甫笑了笑,扣上帽子,“我走了,有事同我联系,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薇莺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他临上车时仰头看了看天空。
他峻拔的背影在灰青色的天空下透着寥落,薇莺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意气风发,大约他说的对,她真是他命里的劫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傅正襄是三天前彻底清醒过来的。
他被救下之时,呼吸微弱,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无数,还中了三枪,两枪在腹部,一枪擦过胸口。
从永安到沪上,医生跟着急救了一路,终于将将把他从死神手中抢回来。
傅正襄有淡薄的意识,他知道自己没死,既然没死,那就一定要活下去。
昏迷的时候,是他最轻松的时候,感觉不到钻心的疼痛,只有死寂无边的黑暗。
直到三天前,一道光彻底照亮这黑暗。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他大哥。
“哟,”傅正安说,“醒啦!命真大,这都没死。”
他微弱的抬了抬嘴角。
“醒了就好,”傅正安笑道,“这下家里几个女人不用再哭哭啼啼了,我回一趟燕京,头都被她们哭大了。”
傅正襄的精力实在不济,听傅正安讲了几句,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病房里只有谢仕甫。
“二表哥,醒了?”
他“嗯”了一声,胸腔里撕心裂肺一样疼,连带着全身像散了架。
谢仕甫说:“我去叫医生来。”
“不用,”他忍着疼坐起身,从嗓子里冒出的全是喀拉喀拉的音,“我问你。。。”
他顿了顿,谢仕甫坐回沙发上,等着他说出来。
“微盈,她。。。”他心里抖的厉害。
“她无事。”谢仕甫说,“她如今在沪上,我给她介绍了一份在圣路德小学教书的活计。”
傅正襄怔了怔:“她为何从永安离开?”
谢仕甫看着他:“因为占领永安的倭寇头目是渡部隆吉,对她不怀好意。”
“我对不住她。”过了一晌,傅正襄说。
“二表哥,你当初说等到你哪天玩腻了她,让与我也无妨,是不是?”
“是,”傅正襄的声音更破碎了,他努力让声音里带出笑意,“我说过。但她是我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我这辈子没可能玩腻她,要不然,你下辈子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谢仕甫忽然也跟着笑了笑:“二表哥,你怎么有把握她能一辈子都做你女人?”
“我们都没有把握。”谢仕甫说,“我们都给不起她想要的。”
傅正襄沉默下来。
傅正安对他们两人的心思仿若了如指掌,他是沪上军谍的头目,许多台面上和上不得台面的事体,他统统知道,但连傅正襄都没想到,就连这些事情竟然也没有一件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也是这位无所不知的傅正安提出将薇莺接来,他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样子。
这个女人十分美貌,这是自然的,但不光是美貌吸引人,而是她身上笼着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感。
傅正安觉得很有意思,这样的人才是很难得的,稳重起来是学堂里的女学生,眨眼又可以是堂子里的红长三。
也许她还有许多其他的面,只是没被发掘。
若是可能,他简直想招募她,经过培训,她必然会成为一柄利器。
当然他只是颇为惋惜的想一想。
傅正安识相的提前离开,将空间让给这三个缠在情网里的人。
他不会想得到,谢仕甫为了不让薇莺为难也提前离开了。
送走了谢仕甫,薇莺先找了个无人的空房,将贴身小衣上的黄金存票取了下来。
她回到病房,又是拘谨的站着,刚才傅正襄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讲,她也不敢随便开口。
等了一晌,傅正襄哑着声音指了指沙发:“坐。”
傅正襄看着沙发上坐姿端正的薇莺,心中无奈又酸楚。
一场战火仿佛烧掉了两人之间的熟稔,他们又回到了当初的陌生相对。
“微盈。”他低低的叫她。
她抬起眼,一眨不眨的认真看着他:“嗯?”
“我,我听说,你对严参事说你是我的女人,所以不能穿和服取乐于渡部隆吉。。。微盈,我。。。”
他一向不喜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可面对着挚爱的女人,他心中深深的遗憾与亏欠,忐忑与骄傲,实在叫他不知如何表述。
“是,确实如此。”薇莺想了想,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比起死,我更怕被你瞧不起。”
傅正襄微微发颤,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
薇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他的床前,拿出那几张布制的存票。
因为贴身的时日久了,当初挺括的布已经稍微柔软发卷了。
“谢谢你当初为我考虑的那么周到,还为我付了吴园饭店的一年房钱。”薇莺将存票递过去,“我很感激你,但。。。这个我不能收,还你。印信让我埋在玉琴楼的广玉兰之下了,你找人去取出来吧。”
傅正襄的手始终放在被子里,他不接。
“你如今教国文,怎么拿津贴?”他忽然问。
“如今一个月二十大洋,再过段时日,可以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傅正襄沉吟片刻,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现在是不是更恨我了?”
薇莺怔了怔,胸口蓦然涌上一阵悲愤。
“没错,”她哽咽道,“永安城破,我们被子弹追着逃命,我被逼去瑞园讨好渡部隆吉,我几番死里逃生,件件桩桩本与你无关,甚至还要感激你拜托了海因里希护我周全,可我却还是怨恨你。。。”
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傅正襄从被子底下伸出裹缠着纱布的手,握住了薇莺。
薇莺悚然一惊,低下头,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
她什么都忘记了,惊恐着举起他残缺的手:“你,你。。。”
“能捡回一条命就算福气了,这两根手指没有便没有了吧。”
她捧着他的手呜呜的痛哭,他颤巍巍的举着完好的手给她擦眼泪:“微盈,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信我,只要我这条命还在,你要的,我一定完完整整的给你。”
“我不信你,”她哭着说,“倭寇眼看着将炮口对准了沪上,你能说你为了我再也不上战场?你的命根本不由你说了算。”
“微盈,我,我真的喜欢你。”傅正襄咳了几声,他忍着胸口的疼痛,说:“我虽然不怕死,但当时感觉到自己活下来了,我很高兴,我。。。舍不得你。”
薇莺渐渐停住了哭,呆呆的望着他:“你这人,经历这一场生死,倒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会说甜言蜜语了。”
傅正襄让她说的讪讪的:“不是甜言蜜语,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真心话。”
“我很愿意相信你,“薇莺将存票塞在他手里,“可我不敢。”
傅正襄终于还是收下了存票,他手里攥着存票,用仅存的裹着纱布的三个手指揉来搓去,忍不住问道:“那你相不相信思桥?”
“我只信我自己。”薇莺极为认真的说。
两人沉默了一晌,傅正襄忽然说:“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你打算怎么办?”
“先救她出来,从倭寇手里救人只有傅正安做得到,不过但凡要他做事,他是一定要从中得好处的。所以救人之后的下一步,真不好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总比慰安所里强。”
“什么好处?”薇莺睁着惶惶的双眼,“我,我这就去筹钱。”
傅正襄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薇莺见他难过,不由走上去给他顺气。
他摆摆手,又将她手握在掌中,示意她坐在床边。
薇莺坐下:“你笑什么?”
“好啦,”傅正襄笑道,“你也别想着筹钱的事了,跟钱不相干。”
薇莺更无措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