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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氏一族已是难缠,再与端木家结怨,璃怀回到中土的日子就更加危机四伏了。婳姬不由地敛了笑容,蹙着眉头,只作不语。
卫璃怀觑她一眼,道:“端木无漏在。”
端木无漏仍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做派,美人在侧,歌舞笙箫,琼浆玉液,风流得很。他凑巧遇上了,很是瞧不过眼,即便那人身边有一批死士,仍提剑刺了上去,拼着生受一剑,也要多刺上端木无漏两剑,才罢手而去。帝都长安,天子脚下,这些江湖事并不敢太过放肆,端木无漏不便派人大张旗鼓追杀,他才轻松出了长安。
婳姬抬头,撞见他眸子里的一片谨慎,叹息道:“当年你们一班世家子弟,也是把酒言欢的交情呢,何必因我生了嫌隙。”言语中也是不胜唏嘘。
卫璃怀哂然一笑:“卫琅怀当初何尝不是常常护着我们的呢?人活着,总要学着舍弃一些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苍凉,一股惨烈气息弥漫船舱。
婳姬也一时无词可辩。这个道理,她早在那段惨烈无依的日子里就已懂得。
、疏狂图一醉
1。
卫璃怀佯作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和那位祁楼主……很熟吗?”那个令全江湖忌惮头痛的人物。
在兄长般的双生弟弟面前,见惯世面的酒肆女老板,还是垂了头红了脸颊:“就是……他觉得我好,可我觉得,他不是我能消受得起的男人。”
不待卫璃怀开口,她偏着头接着低声道:“其实,这些年来,酒肆多少也是沾了他的光,才捣腾出今日的光景来。真要计较起来,他帮助我的,到底要比他带来的麻烦多。一直负担着他的情谊,无以为报,罢了,就当还这些年的债吧。”
当年她孤身北上,用身上所有盘缠开了安之酒肆,不过是洛城籍籍无名的小酒肆一个,聊以糊口求生。祁荫偶至洛河之畔,尝了此间酿的酒,狂放性子执傲起来,非要见见将这些古酒重现于世之人。一见倾心,遂纠缠至今。祁荫那样光芒耀眼有如炽阳的男子,心心念念惦记着一个女子,往往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瞧在旁人眼中,倒是十足十的浪漫潇洒。
朱门富贵花的卫姽,也曾想身边有一个能知情识趣的少年郎来匹配,曾经也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过。奈何一年光景,山盟都做了土,新人欢颜,旧人流离。少时读《诗经》,书中说,“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总觉得不解,至那步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田地,方明了:然也。
她不过是寻常女子,有世间女子的虚荣小心思,有这样无双的男子做足了姿态来讨她欢心,起初也是欢喜受用的,也是动过心的。然而那样随性莫测的人,即便带给她惊喜,她总后知后觉地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后来时日久了,一梦惊醒。受过伤的人总有些裹足不前的懦弱举动,也是保身之道。她并非妄自菲薄的妇道愚见,却也绝不高看自己。这如风的男子,她自问没有能耐跟上他的脚步,亦不想苛待了自己。那刚动的心思,便沉寂不动了。
于是,下次祁荫来酒肆看她,便一样一样说与他听。他频频颔首。往后仍照旧日样子待她。她不领情了,他便说:“我现在还是喜欢你呀,你既然都妾心似铁,打算不接受了,且看着又有什么关系,等我不喜欢你了,自然会收手,我知道分寸。”
他坦荡故我,她反倒没地儿说去了,最后只好由了他去。几年下来,两人倒也能坐下来把酒言欢,做红尘知己。可惜那个喜欢的说辞,他还没厌烦。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2。
“唉。”婳姬托腮敛眉,言语间却将洛河畔酒肆老板的商贾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过,话说回来,我一个妇道人家讨生活也不容易啊。如今世道不好,米价都涨了两钱了,我辛苦积攒的家业就这样没了,日子可怎么过啊?祁大楼主这份护持的人情还得也忒贵了点,连本都折在里面了。”
卫璃怀听她说到米价,眼眶微微有些酸涩,他如珠如宝娇养大的阿姊,也会担心起柴米油盐来了。九年不见,他嫁了人还一团孩子气的阿姊,真的长大了,长成了口齿伶俐、眉目慵懒的女子了。
“祁大楼主做事一向随性,如若不痛快了自然做了甩手掌柜,大概一时半会想不起会殃了我这池鱼。”虽说了安之酒肆被焚就当还了祁荫人情,真要说起来到底还是心痛,婳姬还是耐不住要嘴上冷嘲他两句。
“上次见他都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他来向我道别,说是要带阿迟去大理走走。”
“阿迟?”
“是祁荫的养女。”
“被半野门的二弟子退了婚的那个?”卫璃怀挑眉。
“嗯。听祁荫都唤她阿迟的。祁荫把她护得很好,没几个人见过小丫头什么模样。退婚的事儿,倒是听祁荫提过几句。”
“小姑娘打遇见了那什么庄景,挺上心的。祁荫亲自上半野门提亲,两边都定下来了。去年年关那会儿,那姓庄的小子突然找到祁荫,说是有珠玉在侧,要退婚。祁荫顾着养女,一时没答应,就那么拖着。哪知二月初的时候,那庄景直接找上阿迟要退婚。小姑娘死要面子,硬撑着满口答应下来,转身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悒郁。祁荫爱女心切,赶着庄景和那珠玉做了整整半年的亡命鸳鸯。前段时间小姑娘说想去大理转转,他就鞍前马后领着她去了,说是西南一带民风淳朴,他要为他家姑娘把着点儿关,再不能教不诚心的小子钻了空子。”
“这位大楼主倒真是个人物,难得的赤子之心。”卫璃怀右手食指屈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子,沉吟道。
“难得你这么看。世人都说这叫喜怒莫测。”婳姬摇头轻笑,明眸里一片萧瑟,“一直保持赤子之心固然可贵,可他凡事随心任性,被谨慎生活的人一揣度,就成无端异类了。”
不是他太难测,是这世间里的人心太复杂。
他沉吟道:“可就是这样的人,要平息这件事,才难办。众怒难消,可依这位祁楼主的行事,应该是万万不肯低头的,即便前面是墙,也会昂头去撞。”说到最后,目光却是落在婳姬脸上,“确实是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
婳姬生生别开脸去:“别看我,我是有分寸的。”
3。
卫璃怀带着婳姬沿洛水而下,在城东郊的一个僻处下了船,买马匹取道南下去了登封。
东都繁华,南北来往人多,消息也灵通,可到底与天家沾亲带故,对江湖人来说多了层拘束。
登封就不一样了。嵩山雄奇险要,少林禅宗千年古刹,正气浩然,乃武林人士朝圣之地。当地人民风强悍,又没有那么多庙堂规矩拘着,故更多的武林人士集聚此地,登封人见惯不惊,连小孩子也是照旧嬉闹,并不害怕。放眼全城,侠风甚盛。
两人商量一番后,决定分头寻觅住处。卫璃怀既已与端木无漏正面交锋了,卫氏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儿免得将婳姬牵扯进来。也是考量到不能给卫琅怀软处可捏,挟持了婳姬牵制卫璃怀。
于是卫璃怀住进了城中的安平客栈,婳姬在邻近的回风巷租用了一座小院子,暂作栖身之所。洗尽铅华,素衣常服,俨然一个沉静恬适的清丽佳人,不复洛水畔的华丽风情。
卫璃怀隔几日会去婳姬的院子,两人谈天说地吃顿饭,然后把湘妃榻搬到院子里树荫下,就着清茶点心,细数华年。
这厢旧时年月,那厢江湖中早云波诡谲,生出滔天祸事来。
、桃李闹春风
1。
茶肆酒楼汇聚天下各路消息,已有手脚快、脑子动得也快的说书人将近月来的江湖大事串联起来,用精妙博深的语言绘声绘色地演绎出来,听得一众客官们有如亲眼所见,端的是扣人心弦,荡气回肠。
婳姬听卫璃怀转述了如今形势,心中了然。左右闲来无事,便也去茶肆据席听了一回。她担心被那日去安之酒肆闹事的江湖人认出,出门都作男装打扮。她举止谦雅,并无忸怩的脂粉气,活脱脱的书生。
茶肆名七碗,取自卢仝的茶诗,是登封城中最大的茶楼。一壶碧螺春,配两碟干果点心,一个下午的时光便轻松消磨了,惬意得很。
说书的是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形容清癯,半旧的灰色长衫齐整。身边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圆脸大眼少女跑上跑下照应着,不时与人招呼搭话,俏丽机灵。
说书先生书卷气浓,气度并不弱,醒木拍案,全场静默下来,听他轻咳一声,缓缓讲来。
他从半月前的那场洛水大火说起。
“半月前的大清早,一位小哥惊惶地敲响了洛城府衙的大门。这位小哥自称家住城西郊朱砂村,家中种菜为生。这日他要送上门的人家多,他怕赶不及,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先给城外洛水畔的安之酒肆送过去,等城门开了再送城里的人家。哪知他担着新鲜的菜蔬到了洛水边,隔着老远,空气中就有一股刺鼻的焦灼味道。安之酒肆是老主顾,平常对他这乡下人也很客气,想着周围没有人家,于是他扔下蔬菜担子赶过去帮忙。远远地,就发现不过一晚上的功夫,酒肆已经被夷为平地,只剩下烧得黑乎乎的断木在冒青烟。一个窈窕背影,依稀是酒肆老板阮婳姬,正被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拖入河中央的一艘小船。他被骇住,等回过神来追上去,小船已经划出去老远了。他大着胆子四下搜寻,好在并未看到什么可怖的尸体,但一群小厮酒娘不知去向。一片死寂中,他心中害怕不安,这才飞奔回城报官。”
“这位府尹大人与那被烧的酒肆老板是旧相识,马上点了衙差亲自前去查看。经初步勘查,纵火的是一群江湖人。既然这安之酒肆介入了江湖恩怨,江湖人天管地收,官府可没辙,就此不了了之。”
“诸位看官肯定在想,这酒肆老板一介女流之辈,怎会跟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客扯上关系呢?又是怎样的女子,才会招惹上这些罔顾律法、纵火行凶的亡命徒?且听老夫一一道来。”
“说起这位阮婳姬,洛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可是艳名远扬,连武林第一人、鼎鼎大名的踏歌楼主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据见过她的人说,她眉峰若山聚,眼波似水横,肤胜凝脂,手如柔荑,仙姿飘逸压月下嫦娥,风情妩媚比醉酒杨妃。其实洛阳女儿中,不乏殊色。然则时光雕磨的莹泽光彩,非是倚仗年轻貌美便能压下去的。美人栖身酒肆,许多商贾大户曾妄想采撷了去,不曾料想却是一身梅香傲骨,纷纷碰了一鼻子灰。”
卫氏出美人。婳姬一直知道自己的皮相生得不错,虽然在卫氏有卫琅怀的天人之姿压着,但也是颇拿得出手的。只如今听来心中恍然,分明别家女儿。
“自古宝剑赠英雄,英雄配美人。这阮婳姬美貌非常,上天便安排了一个狷介不羁的踏歌楼主来钟情于她。踏歌楼一直是武林中的神秘存在,历任楼主皆是傲视群雄的人物。祁荫惊才绝艳,恣意挥洒天地间,是当今武林无人可与之比肩的传奇。祁楼主初次现身武林,便是在十八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技惊四座,打败了当时公认的第一人武当节南道长。一战天下知,时年十六。武林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是近二十年来,至今无人能越过他。”
“祁楼主与阮婳姬纠缠达五年之久,两人虽未成婚,但江湖中人尽皆知,踏歌楼主痴恋一个酒家女子。这五年来,踏歌楼主频繁现身洛水畔,荒唐浪漫事可没少干。”
“老夫就拣几件大宗的说说。四年前,他夜入扬州穆家,盗走了一把长一尺三寸的缠雪短剑,为的是缠雪剑精巧古雅,可切金断玉,适合女子携带把玩。三年前,皇宫丢了一张名为姽婳的秦筝,虽说盗筝的是妙手盗圣燕长生,却是祁荫花了高价请燕长生入宫盗筝的。取这张嵌了佳人芳名的宝筝,讨伊人欢心,可谓用心。去年,唐门千金唐相忆在京城的一句话,辱及了阮婳姬,后来这句话又很不巧地又被好事者传到了祁大楼主的耳中,这位大小姐一日晨间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一头油光水滑的青丝,被绞得参差不齐,帐顶上有落款祁荫的留书,吓得唐大小姐卷了包袱遮遮掩掩地躲回了蜀中唐门。”
婳姬端坐着,眉拧得死紧,背挺得愈发的直,后背一片涔涔冷汗,这一出又一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得却颇不是滋味。
缠雪剑一事不假。祁荫偷喝掉了酒肆中窖藏的兰生酒,寻了这把短剑做赔礼。虽然她也认为宝剑留在一个武功废得七零八落的人手上,实在浪费,可那把剑着实令她爱不释手,不舍得还回去了。祁荫不问自取,但他当夜是另拿了一把毫不逊色的宝剑交换的,双方就此事揭过。不然穆家的人寻来,从她手上夺回去可是不用费吹灰之力。
秦筝的事儿,就有点没谱儿了。姽婳筝是宝物,却也是她自小随身之物,后来留在卫氏,是采姨托人送来的。若真是祁荫托朋友从宫禁中偷来的,他敢问皇帝拿,她可没胆子敢收。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