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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烈与萧清婉因昨日夜里睡得晚了,这日直到天大亮才各自醒来。萧清婉先自起身,收拾妥当;走到床畔;向赢烈笑道:“皇上还不起来么?时候不早了呢。”赢烈身着寝衣;坐起身子,拉着她在床畔坐了,脸儿偎着脸儿,腮贴着腮的道:“朕昨儿晚上就在想,到年下了,你又是头一回在宫里过年。心里可想要些什么?说出来,朕都与你。”萧清婉含笑低头道:“臣妾得蒙天恩,忝居中宫一位,又见幸于皇上,日日侍奉君侧。如今臣妾什么都不缺,再要不知足,只怕就要遭天谴了呢。要真若说起来呢,臣妾只愿同皇上恩爱百年,别的就都不求了。”赢烈莞尔道:“话虽如此,朕还是想送你些什么。西域进贡了一架雕花嵌宝落地铜镜,样子虽平常,难得宽大。朕待会儿差人给你送来。”萧清婉便问道:“臣妾要这么大的镜子做什么?还愁没地方摆呢。”赢烈笑道:“不是叫你放在宫里的。你拿去,摆到沐房里。”说着,便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清婉便侧了脸,杏眼微挑,似笑非笑的睨着他道:“皇上做了一次汉成帝还嫌不够,还想学赵匡胤么*?臣妾可不敢担祸水的名儿。”赢烈听她这样说来,便笑眯了眼,问道:“你竟知道这样的故事?”萧清婉一时说漏了嘴,也难收回,只好顺着道:“臣妾在家时,曾无意于外书房里瞧见了几本野史杂传并各样的脚本。那时候还小,年幼无知,不懂什么,只觉着新鲜,就同姐姐两个偷偷弄了出来,带到里头去看。落后不知被甚人告与了父亲,父亲大发雷霆,叫管教妈妈将臣妾与姐姐好一顿责打,又将那些野书都搜罗出去烧了,才罢了。”赢烈笑道:“你父亲治家甚严,颇有颜氏遗风,才教养出这样两个好女儿,今日倒尽着朕受用。”说着,又道:“素来只看宸妃端庄沉稳,不曾想她也有淘气的时候。”
萧清婉陪着皇帝说了几句话,便道:“凭皇上给什么都好,臣妾都欢喜的。皇上还是快些起来罢,都这个时辰了,再不起来就要惹人笑话了。”一面死拉活拽的催着赢烈起身了。又伺候着穿衣着袍,梳洗了一番,外头便报早膳已备。二人一道用过,正坐着吃茶,张鹭生前来奏报,外廷尚书令林霄有事求见。萧清婉听闻,便忙忙将平天冠取来,双手捧着,替赢烈戴了,系了冠带,就打发赢烈出门了。
送走了皇帝,萧清婉自回明间内,见炕几上摆着的青花盘子里,冰坨已消融了,流了一盘子的水,里头的梅花也不复精神,遂开口道:“昨儿吩咐你们摆上一会儿,就拿到外头去冻上,你们就是不上心。这可就化完了。都拿出去撂了罢,已是不中用了。”明月走上前来,一壁收拾着,一壁就笑道:“皇上来了一遭,咱们宫里冻着的冰就都化了,也是好意头呢。前日夜里,娘娘才睡下,皇上后脚就跟来了,冷着脸在堂上坐了好一向,又不说请娘娘起来。奴婢整陪了半夜的小心,提心吊胆的连第二日都没歇过来。皇上连着十多日不过来,这好容易来了,娘娘竟然只顾冷着皇上,奴婢还当皇上要生多大的气呢。谁知,昨日那情形一看,竟是全没事了的。”穆秋兰在旁接口道:“可不是,这样的事情,换成旁人,只怕都死了几回了。谁都不敢,独咱们娘娘敢。”萧清婉淡淡一笑,道:“试探圣意,可一而不可再。这样的事情,也只此一遭了。若全无把握,本宫也绝不敢如此行事。”说着,便坐正了身子,又道:“皇上为赵氏一事,冷落六宫,独宠钱氏。本宫欲破此局,却又不能自家上赶着送上去——或者一时可行,落后倒更让人觉得没甚稀罕了。如今看来,皇上待钱氏也不过如此,倒不必十分放在心上。”
穆秋兰笑道:“昨儿奴婢听承乾宫里的宫女翠娥说,泠美人下了龙舟,脸都气歪了,回到宫里砸东西,打骂宫人,闹了好一向才停歇。俗语言,恃宠而骄。她还没得上几分宠爱呢,就这样的骄狂,叫人有哪个眼睛看得上!”众人说笑了一回,萧清婉便向穆秋兰道:“皇上既然发了话,你待会儿往内侍省走一遭,叫夏长盛补了人到她宫里去。另有,前番咱们这儿打发了两个人出去,出了缺。吩咐夏长盛,把那个在针工局的杏儿叫上来补缺。另一个,让他给补个稳妥的人过来。”穆秋兰一一应了,萧清婉扯了扯袖口,又道:“恐怕今儿御前有东西过来,让李公公带几个手脚灵便的小太监在门上迎一迎。厨房有新做的翠玉豆糕和葱油薄脆,端上一碟给三皇子送去,本宫记得他爱吃这儿的点心。”穆秋兰记了,见皇后再无吩咐,便走去布置,各自无话。
到了午时,果然有御前侍奉的内监小许,带了一众人,送了赏赐过来。萧清婉出门去看,见林林总总竟有不少东西,连忙吩咐李明贵带人一样一样的收了,又打赏了前来送东西的太监。小许便道:“皇上叫奴才带句话给娘娘,因前朝出了些事,今儿就不过来用膳了,请娘娘自便。”萧清婉点头,就打发了他们离去。
回至明间内,萧清婉便在炕前坐了,看着她们一样一样的拆了。果然有先前赢烈所说的那面铜镜,约有一人多高,金打的镜架底座,雕刻云纹,镶嵌了许多红蓝宝石,镜面如一泓秋水,照得人影分明,十分华美精致。几个宫女见了,都道:“少见这样大的镜子呢,穿衣裳倒好。这样子也好看,和咱们娘娘的身份也合适。”唧唧咕咕的品评了一回,萧清婉在旁瞧着,轻声叮嘱明月道:“喊几个人,把这个送到沐房里去,小心摆放。”明月听了,先不动身,噗嗤一声的掩嘴笑了。萧清婉脸上便红了,恼羞成怒道:“你不干你的去,且笑什么?谁许你在这儿笑来着?坏透了小蹄子!”明月便笑道:“奴婢还没说什么,娘娘自己臊了。倒拿奴婢来撒气?”说着,便脚不沾地的往外头喊人去了。
这边,众人又看东西。
余下的几样,乃是一方珊瑚树,一样羊脂玉的摆件儿。那珊瑚树,大致有五尺高,栽在一座青瓷花盘里,下头填了许多石头,色泽艳丽,殷红似血,光彩夺目,日头一照,熠熠生辉。萧清婉瞧着,极是喜欢,就令人摆在正堂上,早晚赏玩。那羊脂玉摆件儿,却只有手掌大小,白净细腻,温润莹透,如凝脂一般。萧清婉握在手里,爱不释手,只是来回摩挲,忽觉底子上略有凹凸痕迹,便翻转过来。定睛瞧去,却是一溜小字:
肌如嫩玉生香肤若凝脂含芳。
就是昨日夜里,赢烈戏语的那两句,竟给雕在了这羊脂玉上头。
萧清婉看了,不觉一点红从耳边起,羞臊满面,又怕为旁人瞧出,连忙拿绢子包了,照旧放到盒子里,递与青莺道:“拿到里头去,给放到本宫枕头边上。”青莺接了,也去了。文燕却从一旁炕几上放着的红绒面儿盒子里捧出一把折扇,皱眉道:“娘娘瞧瞧这个。”萧清婉接过那扇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却是一把檀香木折扇,扇面是上好的熟宣纸,画着几朵荷叶荷花,笔法拙幼。翻转过来,那面上又写着几行蝇头小楷:
为恐相逢梦高唐故烧高烛照红妆
乃是前人的诗句凑出来的,也不见什么好处。
再看那扇面泛黄,扇骨所用檀木香味已极淡,显是年深日久之物。萧清婉心中微动,将扇面举起,迎着日头一照,见上头有许多牙咬出的碎眼儿,那扇柄上竟还刻着一个“瑛”字,只是极其细小,又刻在扇柄末端,非细瞧等闲看不出来。她心中疑窦大起,只是握了扇子不言语。文燕在旁说道:“奴婢看着也觉得奇怪,皇上怎么会拿了这旧东西给娘娘?这扇子的用料也寻常,上头的字画也不是名家手笔,皇上此举真真让人想不透彻。”萧清婉收了扇子,只是道:“皇上如何行事,岂是咱们能过问的?既是赏赐,收着就是了。”说毕,顿了顿又道:“坐了这一向,略有些渴了。去把奁盒里收着的银毫茶取来,炖一盏子来吃。”
支开了绛紫与文燕,这屋里独剩下穆秋兰一人,萧清婉便将那字指与她看,又问道:“穆姑姑可知这是什么缘由?”穆秋兰摇头道:“奴婢虽曾服侍过先皇后,却并未见过此物,也从未听皇上同娘娘提起过。”萧清婉心内忖道:这“瑛”字是男女皆可用的,倒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皇上却又为何转赠于我?又看了一回,看那扇子虽用得久了,却一无磨损,显然持扇之人极是爱惜。她拿着扇子,在炕边坐着,默默不语,静了好一刻,便向穆秋兰道:“打发人到御前瞧瞧,若不该张公公当值,便请他过来一叙。”穆秋兰颔首应了,披了件袄子,就忙忙的去了。
少顷,张鹭生果然随穆秋兰踏雪前来,与皇后打千见礼过。萧清婉让宫人与他放了凳子,又吩咐文燕将那才炖下的银毫茶端了一盏与他,说道:“大冷天请公公过来,且先吃盏热茶,搪搪雪气。”张鹭生告罪坐了,双手接过茶盏,吃了一半。萧清婉才叫穆秋兰把那扇子拿来,给张鹭生看了,又笑道:“皇上才赐了此物与本宫。本宫心里疑惑,又不好去问皇上,还请教公公告与本宫明白。”张鹭生见着那把扇子,却先自怔了,好半晌方才叹道:“皇上竟连此物都与了娘娘,奴才却还有什么好瞒的!只是此事乃皇上心头忌讳,娘娘即便知晓了,也莫要在皇上跟前提起,更求娘娘不要带出奴才来。”萧清婉忙笑道:“公公说哪里话,本宫不过收了此物,心中不解。公公能说与本宫知晓,自然最好。若是公公有为难之处,本宫也决不相强。”
张鹭生起身一躬,方才说道:“娘娘可知前朝京中有一户姓樊的人家?”萧清婉略略思索了一回,便道:“可是时任吏部尚书的樊金槐?本宫昔年在家时,曾听父亲偶然提起过几句。”遂又蹙眉道:“此人听闻因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被先帝下了斩令,抄了家。却与此事有何相关?”张鹭生道:“这扇子上头的瑛字,便是这位樊大人千金的闺名。这位小姐,名叫樊瑛儿,生得百伶百俐,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落后樊大人倒了势,一家子女眷都被发卖官媒,这位小姐也在其内,给送到了教坊。她模样生得好,人又聪明,百家词曲一教便会,双陆象棋,各样游戏,无所不通,京里一时艳名四播。那时当今皇上还做着太子,也便装私服,慕名前往。也是姻缘使然,太子与太子妃情分极淡,却对这位樊小姐一见倾心,那樊小姐也是个痴性的女子,一般留情于太子。只稍加时日,他二人便情浓已极,难分难解。太子便悄悄打通了许多关节,将她自教坊接了出来。又因她是罪臣之女,按制是决不准从良买赎的,不敢带回太子府,便将她放在了城郊的一栋宅子里。”说毕,他便歇了歇。
萧清婉见他停了,便问道:“后来又怎样了呢?这位樊小姐如今安在?”张鹭生道:“那时朝中争储夺嫡十分激烈,时做皇长子的荣亲王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此事,在先帝跟前告发太子违律私纳罪臣之女。先帝龙颜大怒,降罪于太子,又着人去搜宅,捉拿樊小姐。这位樊小姐听闻此事竟也不慌,当着御使的面,声称是皇长子暗中指使她来勾引陷害太子,说毕就自袖子里掏出一把剪子来,捅了自己的喉咙。那御前发来的人,见了这种情状,便只顾着去搜查拿证。太子搂着樊小姐的尸身,痛哭不止,又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在她眉心上点了一点,言说若有来世,以此为记。那起人没拿到什么确实的证据,又看樊小姐已死,就回宫复旨去了。皇长子没占到什么便宜,还为先帝见疑,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却闷闷不乐了许多年,直至登基为帝,才略好了些。那把扇子,便是他二人好时,樊小姐赠与太子的信物。”
萧清婉听至此处,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摸了摸额上的朱砂痣,愀然不乐,问道:“那位樊小姐过世的日子,可是十六年前的二月十二,花朝节?”张鹭生颔首道:“正是。”说着,又笑道:“这些年,皇上总要不时出宫几日,到樊小姐坟上烧上几柱香。直至后来,在松涛茶苑里见着娘娘,看娘娘容颜与樊小姐肖似,额头上又有朱砂印记,便暗自遣了许多人手查访娘娘的家世出身。又托了安亲王妃打探娘娘的八字,自知晓了娘娘生辰竟只比樊小姐过世之时晚了三个时辰,环环相扣之下,皇上才决意迎娶娘娘入宫为后。皇上这些年来都不曾与樊小姐什么位份封号,奴才私下里只觉着奇怪。如今才知,原来皇上是在等着娘娘。”
萧清婉听了这样的事,心中既是惊异,又觉奇幻,又有些不悦,一时也不知怎样才好,过了好半日,忽的又问道:“依张公公看,本宫与那位樊小姐,十分相像么?”张鹭生回道:“娘娘的容貌与樊小姐,确有五六分相似,可这性情,却是天差地别。”说着,他又笑道:“奴才也曾斗胆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