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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宜没接话了,后头只叮嘱了行昭,“…自己出门小心些,宫里头这些时日是有些不好,沾沾佛家正气倒也好。”
行昭笑着点头,抬眼瞅了瞅欢宜,小娘子的神色轻得像荡了几圈儿才停下来的涟漪,她也是想跟着出宫去看看的吧?上元节回来过后,行昭便送了欢宜一只从市集里买的五钱银子的木镯子,欢宜欢喜得立马戴上,一连道了几声谢。
欢宜是真高兴,从来没见过宫外之物,就连一只木镯子都是新鲜的。
行昭缓了声儿:“阿妩一定记得给你请一副定云师父开了光的玉牌。要是皇后娘娘准许,就给你买份定国寺后头的黄豆粉糯米糕带回来,说是糯米压得软软地再做成小兔子的样子,最后洒上一层黄豆粉和砂糖,阿妩也没吃过,但是听别人说很好吃的样子…”
欢宜眼神闪了一闪,抿嘴一笑,两颊边便有个小小的梨涡牵了出来,好像水中涟漪加深的模样。
到了正日子,两架七宝华盖的马车从顺真门疾驰而出,到了城东就换了辆青帏小车代步,特意绕了绕雨花巷,行昭便下来爬到潇娘那架马车上去坐,刑氏上了方皇后的车。
潇娘神情看上去好了很多,一张脸红红地给行昭煮茶斟满,不比往常,悄声悄气儿地请行昭喝。
行昭双手接过茶盏,憋了憋,到底没忍住。
“蒋千户…不对…蒋佥事…怕是有二十四了吧?”
“他属马,今年才满二十三,十五入的军…”
潇娘快人快语,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便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儿上,支愣了下忙敛首埋头,慌手慌脚地又去煮茶,碰了乌木夹子又去碰茶盏,得亏这个茶杯是空的,否则茶水不得洒一地。
行昭捧着茶盏愣了愣,随即慢慢咧了嘴,笑开了花儿。
她就说,方祈其实打蒋千户的主意打了很久了吧!
这不一句话就试出来了!
合着潇娘便借着这个时机,当机立断要嫁心上人!
十五的小娘子和二十三的少年郎,英气飒爽的西北小妹和铁血硬朗的寡言军人,一个是将军千金一个是军营新秀,在正好的年华,正好的时机,正好的人,注定能成一桩正好的姻缘吧…
PS:
晚更这么久,真是对不起大家,阿渊鞠躬赔礼。
第一百七四章 善姐儿(下)
马车颠簸一路。
潇娘个性不拘着,左右都说破了,干脆就一路靠挽着行昭从“他比我年长七岁,蒋家是西北的大户,才入军的时候就成了爹爹的亲卫,教我射箭和骑马,也教我耍剑。小娘子学这些难免慢一点儿,他便脸红脖子粗地吵我,我就直勾勾地瞅着他笑…”,说到“爹爹当天就给他修书一封捎过去,一连两日那头都没动静,我气得想立马冲回西北去,敲开他脑袋瞧瞧,看看里头究竟装的什么…结果又隔一天,西北总算是来信了…里头写得明明白白的是他的庚帖和十几页的聘礼单子…”
小娘子说话声儿亮亮朗朗的,有时候却会莫名其妙地提升,有时候又直突突地落下,一颗芳心跟着这一路颠簸上上下下,行昭边听边没意识地笑得合不拢嘴。
她是真高兴,高兴得心里暖和得像是有蜜糖溢了出来。
原本单单只是为了躲皇帝的发难,可误打误撞,反倒将一桩天赐的姻缘名正言顺地定了下来。
等过了半桥,就能望见益山山腰处定国寺的庙门了,上回来还是贺太夫人带着一道来相看黄家郎君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初一起祈福拜佛的人们早已分崩离析了。
皇后出行的礼数隆重而浩大。
马车将行至益山脚下,一片静谧之中,行昭陡然听见了山上传来沉凝安详的钟声,本是暮鼓晨钟,可凡尘俗世间的皇权来了,总要敲一敲钟,告诉极乐里大慈大悲的菩萨一声。
连潜心修佛的僧人都有了**和目的,世人的嘴脸好像也不那么可憎的。
庄重严穆的定国寺飞檐翘壁,耸立云中。低眉顺眼的尼姑从一百零八道阶梯上一溜儿站了两列下来,铺地的青石板擦得一尘不染,平阳王妃立在最前头,她一早便过来候着了,先去请了五百两的香火,又和定国寺主持定云师太手谈一局,气定神闲得不像是带着女儿来相看的,倒十足像借着由头出来透口气儿的。
要想让她为善姐儿精打细算,没门儿!
皇帝要捧杀方家,反倒便宜了善姐儿——她一个偏房庶出。小妇养的,凭什么能有这样的运气嫁到方家那样的人家去做宗妇?
她倒不急,她嫂嫂方皇后比她急。方皇后绝对不愿意善姐儿嫁进方家去。
马车一停,便有小内侍手脚麻利地凑上前去,将下马车的小杌凳摆好,方皇后垂首敛裙,将下马车。众人便齐整地磕头叩首,齐声唱福。
这个礼数是旁人是受不起的,等方皇后说道平身免礼之后,行昭和潇娘才蹿出了身来,规规矩矩地跟在方皇后身后。
两厢见过礼,平阳王妃笑眯眯地左边行昭。右边潇娘地牵过去,亲亲热热地给方皇后介绍善姐儿:“…长女善姐儿,将满十五。一贯话少,这还是您头一回见侄女儿吧?”
善姐儿手一紧,赶紧敛眉上前,膝头一低,脆生生地给方皇后单独见了礼儿:“阿善给皇后娘娘问安。”
“养在深闺无人识。是你自己将小娘子藏得好,反倒怨起本宫不认识侄女儿来了。”方皇后笑着嗔平阳王妃。抬抬手让善姐儿起来,“名字起得倒好,有没有乳名字号啊?”
“回皇后娘娘话,小时候母妃常常唤阿善叫做若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而攻坚强莫能胜之”
善姐儿想一想,终究狠了狠心,面色沉得很低,缓下声来回方皇后的话儿。
方皇后眼神从善姐儿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平阳王妃陡然变得晦暗的神情上。
善姐儿这是僭越啊…当着嫡母的面儿话里话外自己的生母,又端不住地卖弄…平阳王妃可能高兴吗?
抿唇笑了一笑,扬一扬手:“光站在山脚下做什么?上头才是佛堂正殿…”率先抬脚往前走,把将才的话儿给扯远了:“平西侯夫人来定京没多少时日,这还是头一回来定国寺吧?…今儿个是药王菩萨的圣诞,是先去拜一拜药王菩萨还是先去正殿?”
“是呢,定京城里头双福大街去了,绛河边儿的市集也去逛过了,定国寺倒还是头一回来。”
“下回我带平西侯夫人去西郊逛上一逛,卖的小玩意儿不值钱却难得做工都蛮好…”
善姐儿的话儿没被搭理,面上愣了一愣,敛眸掩眉,咬了咬下唇,提起裙裾快了脚步跟上前去。
大抵是每一处地方都得有个噱头才能红火起来,定国寺这一百零八阶山梯就是它的标识,三个小娘子挨个儿跟在自家长辈的身后,静悄悄的,谁也没开口说话儿。
潇娘是在西北吃牛羊肉,骑千里马长大的姑娘,一路走得气儿都不带喘一下。
行昭才走过一次,有心理准备,不声不响地跟在潇娘身后走,虽说吃力却能应对。
只有善姐儿,走到一半儿,脸色便红了起来,还没走到最后,便落在了行昭身后。
既然倡扬的是“端静娴淑”,自然世家贵女们都不好动,也不爱动,上回行明和黄家一道来,走到半道上歇了半刻钟,贺太夫人才发话继续往上走的。
方皇后都没叫歇,谁中途敢说撑不住了?
最后一步青砖阶梯踏完,方皇后长裙委地,笑着回了头,蒋明英知机赶紧去搀了一把落了三步远的平阳王妃。
“…阿妩怎么也不去扶一扶善姐儿?”方皇后面容敛了敛,亲自伸手搀了把善姐儿,温下声来:“可是累着了?过会儿去内厢吃盅热茶,缓一缓便好了。若身子不舒畅,怎么不先说?坐肩撵也好,中途歇一歇也好,总好过累成这个样子。”
行昭上前搭了把手,心头默数十下,等平阳王妃后话。
果不其然。
“善姐儿这孩子身子骨是不怎么健实。平日里黄芪党参都是不离口的…”平阳王妃语气幽幽静静地接过了方皇后的话。
行昭心里一颗石头终究是落了地儿。
善姐儿心里梗了梗,嫡母这番话其实没有一个字儿是说错了的…她的父亲,平阳王好风雅,亦好美人儿,她生母只得了几天的宠就被抛到一边儿去了,生了她这个长女之后才从通房扶的侧室,便看她看得像看眼珠子似的,不许她吹风,不许她受凉,甚至连书也不许她多看。素日煲汤炖药忙得不亦乐乎…
可姨娘也不想想,若是平阳王长女多病好药的名声传了出去,她还能攀得上什么好亲事啊!
方家这门亲事。在她看来,顶顶顶顶好。
她攒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嫁进方家嫡子嫡孙当宗妇,嫡母…嫡母这番话…是在断她后路啊…
不,是她生母的小家子儿,断了她的后路!
善姐儿手缩在云袖之中紧了紧。指尖扣在掌心里头,肉疼得紧,面上掩了掩眸,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菩萨在上。信女周平善若如愿嫁入方家,定当以半身身家供奉其上…
想了一想,突然悲哀地觉得念佛还不如祈求皇帝坚定立场。既然起了心给了她希望,求求他,求求他,一定要将这门亲事坚持下去…
皇帝会不会坚持呢?
善姐儿战战兢兢地在祈求,可行昭却十拿九稳。
拜过药王菩萨之后。静一师太请方皇后入内厢将几卷供奉在佛前的经书请下来,又请方皇后入内室讲了半个时辰的经。等暮色四合,晚鸦归巢,两架青帏马车便“轱辘轱辘”往皇城驶进。
皇帝一早便过来了,方皇后服侍着用过晚膳,便斟了盏茶亲手奉上。
暖光摇曳,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宫人们侍候在游廊里,从糊窗棂的桃花纸上投映出几个青鬓云婉的剪影,气氛显得安谧且宁静。
皇帝在炕上靠了靠,单手接了茶盅,却对悬腕描红的小娘子温声发问:“阿妩今儿个见着平阳王家的姐姐了?”
“是!”行昭朗声回话,一道回一道将笔放下,接过莲玉递上来的温帕子,拭了拭手,没接着说下去。
“朕记得平阳王的长女大阿妩五岁吧?”这是皇帝问方皇后,下头的话又是在和行昭说:“大五岁懂不少事儿了,和阿妩也说得来,和欢宜也说得来,哪天阿妩下个帖子请平阳王家的姐姐来宫里可好?”
叫她下帖子给善姐儿正名声,交手帕交?
她才不下。
“那张院判能守在凤仪殿里吗?善姐姐走两路便大喘气儿,阿妩瞧着心里头有些怕,本是和欢宜姐姐约好踢百索和毽子的,善姐姐一来,就只能去妙音阁听戏了…”
行昭仰着脸,说得有些遗憾。
下头的话儿就不该她说了。
“行了!常先生的功课还没做完,阿妩进内厢去描红。”方皇后言简意赅打断行昭后话,等行昭福身告了退,这才紧紧抿了抿嘴角,一句话直截了当:“令易县公家的女儿也好,八娘的女儿也好,都可以,我都喜欢。平阳王妃都说了平阳王长女身子不健实,没走几步路就撑不住了,往后怎样生儿育女延绵子嗣?皇上再圣明也是男人,总有想不到的地方,眼里光看见了小娘子的好,却没有我们女人想得多…”
方皇后边说边侧了身,眼圈登时红了:“哥哥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方家除非年过四十无子,否则不能纳妾,皇上是想瞧见方家长房断子绝后吗!”
放在东西六宫,这话儿只有方皇后敢说。
只有她敢掂量着几十年的情分说出来。
皇帝心里当然是想方家断子绝后,或是生养不出成器的儿孙来,可方皇后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他能大大方方说出口?
方皇后没在他跟前哭过,皇帝偏偏吃这一套。
善姐儿端不住,沉不住气拂落平阳王妃脸面在前,平阳王妃一锤定音说出善姐儿身子不好在后,因果因果,当真是有因才有果。
第一百七五章 赐婚
在皇帝面前,方皇后一向是个温和却有主见,又自有一种坚持在的女人。
皇帝是愿意看那些柔婉俏媚的女人言笑嫣然,可那些是什么?
是玩物,是妾室,是有了下一个就能忘掉上一个的。
可方皇后不同,她是他的妻室。
眼前的女人妆容精致,眉眼舒朗,皇帝在一瞬之间恍了恍神,好像又见到了十六岁的方礼,穿着一身大红西服坐在床沿边儿,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两只脚却藏在综裙里头踮了又放,放了又踮…
想一想便不由自主地想笑,那个时候阿礼便是个明面上端庄严肃,内里却闲不住的小娘子…
正殿的窗棂没掩严实,风不大,却还是将拢在角灯里的烛光吹得四下摇晃,映照下来的影子也跟着闪了腰杆。
皇帝嘴角将扬起,却又慢慢敛了下来,舒了舒拳头,再没开口,起了身,轻轻捏了捏方皇后的肩头,长叹了口气儿,径身向外走。
游廊里的灯笼是暖暖的绛红色,一团又一团的殷红氤氲在青砖地上,红的外面再团上一圈黑色。
皇帝背有些驼了,愈往前走,身后投下的影子便被愈拉愈长,影子在阶梯上折了几回弯,便变得坎坷曲折。
他也老了。
方皇后抿了抿嘴角,心里有些悲哀。
外间久无声响,行昭便佝了身子从门缝儿里去瞧,一瞧便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