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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卖乖。”
六皇子柔了柔眉眼,嘴角似笑非笑:“只是刘家长子到了娶亲年龄了,家里长辈便利落地将通房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做出一副太平之景象。林家大郎君却素以孝顺闻名定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阿妩你还看少了?”
这回轮到行昭插不进嘴了。
小姑娘微不可见地往后缩了缩。六皇子的眼睛和耳朵是什么做的!
行昭身子往后一退,六皇子眉角往上一挑。顺势欺身而向,语气从清朗陡然变得软和下来,眼睛眨了眨像只猫儿:“阿妩问慎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自个儿家的媳妇儿都快被卷跑了,慎如何坐得住?”
媳妇儿
妇儿
儿
就算是内造的车厢也还是太小了些,声音绕啊绕,绕啊绕就绕进了心里头去。
六皇子欺身凑近,行昭身子一下子僵直成了一块板儿,鼻尖动了动,嗅上一嗅。
嗬!
合着是两个醉鬼撞上了面儿!
她身上是桑葚酒的味道,甜绵得入到了骨子里,六皇子喝的是陈年的花雕吧?后劲儿一上来,满脑子都是回甘。
行昭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之间铸起的那堵铜墙铁壁,一点儿一点儿地变薄,变成了一扇木门,一扇桃花纸糊成的窗,一层纱如今好像这层纱也要被捅破了吧?
行昭伸手往前重重一推,深吸了口气儿,可耻地发现满心里五味杂陈,竟然是期待与欢喜更多些。
“您喝醉了。”行昭**地一言简之,提高了声量唤莲玉:“去请舅舅出来,端王殿下喝得醉——”
“我想娶你。”
行昭后话戛然而止。
六皇子的话说得很轻,颇有些四两拔千斤的意思在。
正逢其时,晚风南钟,迷蒙蒙之中有暮鼓升浮,伴随着月满西楼,随风晃荡。
车帘被风卷了一角,浮在月夜里的微尘被风一荡,好像有灰吹进了眼睛里,行昭眯了眯眼睛,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
那层纱终究被被一根手指头戳破了,洞便破得越来越大,最后暖阳毫不客气地倾洒而入。
让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影之下,无处遁形。
行昭耳朵嗡嗡作响,手缩在袖子里不由自主地抖,瞪大了一双眼睛,想将眼前的六皇子看得更清楚些,可眼前一花,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头一回见你,你正在审郑家那桩糟心事儿,兵不厌诈,那个时候你门牙还缺了一瓣儿,却极力做出一副极庄重的样子,和寻常的世家贵女们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在你胆子更大些,小小年纪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再见你,你左脸上有道疤,是那场火烧的,带着帏帽看起来有些可怜,宫里头风言风语多得很,你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妹妹,长姐欢宜也是一个娴静的个性,我便想若我有个妹妹,我会怎么做呢?”
六皇子向着光仰了仰脸,薄唇一弯:“过后你布下局,却极力不将我牵扯进去,绝口不提那封信是我给你的,或许是因为心善,或许是考量之外,可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便”
你便住进了我心里
六皇子恃醉卖乖,话在口头却有些说不出来。
发乎情,止于礼,不必赏诸于口。
六皇子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儿:“阿妩,我喜欢你。”
圣人之言犹在耳畔,可他更怕在他还没来得及畅诉心扉之时,他心爱的小娘子便会被人抢走了。
“阿妩,我一直都喜欢你”
行昭轻轻掩了掩眸。这才发现已经是泪流满面。
六皇子有些慌了。伸手去擦:“你别哭”
行昭没动。六皇子的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挨到小娘子的脸上,行昭想扯开一丝笑来,却发现浑身僵紧得动都动不了,边哭边让六皇子背过身去:“您甭看,哭起来丑得很。”
行昭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哭,她明明应当笑的啊,可从心底儿里一波又一波地总在涌上又酸又涩的情绪,像海潮拍打海岸。永无止尽。
这能算作是矫情吧?
可她前世里,连能当面在他跟前矫情的人都没有。
行昭眼泪珠子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素来沉稳的皇六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索性挨了过去,一道从怀里掏了方素青的帕子给行昭擦眼泪,一道语气有些发涩:“你若不想回应便不回应我同你说,本也不是有逼你的意思”
她喜欢他。
行昭突然发现。
她喜欢六皇子,就在他说他想娶她之后,原本摇摆不定的一颗心晃来晃去,终于落到了实处。
娶这个字儿。远比喜欢来得更重,男儿汉可以对无数的女人说出喜欢两个字。可只能对一个女人说出娶。
婚姻本就比情感更复杂,娶她过门,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要果断地承担起她背后那一连串复杂的家世和纠缠在几辈人之间的恩怨。
而六皇子先说的娶她,再言喜欢
行昭眼中雾蒙蒙的一片,她是真蠢,这个时候才看清楚她是喜欢他的。
可惜,为时已晚。
行昭将帕子推了推,喉咙里痛得像有针在刺:“我也喜欢你。”
短短六个字儿,让六皇子欢喜得眼神粲然得像天际中的星辰。
狂喜。
是的,狂喜。
像醍醐灌顶,又像飞瀑奔流,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气力,有使不完的劲儿,更有说不出的话。
六皇子一把握住行昭的手。
行昭却边哭边笑地从他手里慢慢挣脱开:“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害怕和你在一起,更害怕嫁给你。皇后娘娘与皇上少年夫妻,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母亲满心倾慕地嫁给临安侯,等着她的只是一个棺木。二皇子喜欢闵寄柔,可他们中间还是插了一个亭姐儿。如今你我两情相悦,心有彼此,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等我老了,等方家没落了,等贺家变成了累赘,你还能容忍我多久?”
婚姻从来都比情爱更重。
她可以容忍在没有情爱牵扯下的婚姻中,男子胡作非为。
六皇子与方家的牵扯太深了,方家将六皇子扶上大宝,六皇子与当今圣上不同,他能谋略,心眼活,能忍能想,皇帝识人不清,六皇子却能做到不让人察觉地用软刀子将方家磨成一道皮儿。
她看够了争斗与血腥。
而皇宫里,只有争斗与血腥。
“凤仪殿里春天种三十五种花草,夏天种十七种,秋天只种山茶与绿菊皇后娘娘被拘在凤仪殿里拘了二十二年,什么都数清楚了,唯一看不清的便是皇上的心。”
掺杂着情爱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
若是方皇后与皇帝未曾有过那一段少年情怀,或许方皇后一早便彻彻底底地看透了。
“阿妩宁可在中山侯家看那些后院千娇百媚的女人儿争奇斗艳,宁可守着宣平侯无所事事的长子,也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与我的情意被现实一点一点地消磨光,最后落得个人去楼空的下场”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她更没有办法忍受。
行昭边头越埋越深,边轻声说着这番话儿。
挣了半天,手也还没从六皇子的手里挣开,可她知道辰光已经过了许久了,天儿也已经黑下来了。
黑得连五指与真心,都看不见。
她埋着头不去看六皇子的神色,手险些抽离出来,却又被六皇子反手握紧。
“只要你也喜欢我便好了。”
六皇子丝毫没受影响,话里话外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很平静,可细看起来却仍能在眉梢眼角看出眉飞色舞来:“我从来不言前事,不耽后顾,世间上人与人本就不同,我与父皇是两个人,与临安侯更是两个人,你若拿旁人的准则套在我的身上,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话儿说得很郑重。
暖光摇曳,少年郎的眼里窜出火苗来,亮得慑人,深吸了一口气俯身逼近。
行昭顾不得哭,赶紧闭上眼往后缩。
再睁开眼,发现发髻上多了一支钗,木愣愣地拿手摸了摸,材质是木头的,钗头上刻了一朵儿简单极了的青莲。
“阿妩,我一定会娶到你,我——定不负你。”
六皇子气息火热,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一语言罢便神色极好地撩袍下车。
行昭用力抹了抹脸,神色显得有些恍惚。
合着她平白哭了一通,都哭给瞎子看了?
第一百八七章 钗(上)
定京城里又落雪了。
莲玉探身将窗棂推开了些,便有几片雪落在了乌木窗沿上,被火一烘,便融成了一滩水,莲玉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伸手就将那滩水给抹了,再融再抹,到最后索性侧身顺手拿了一块儿木帘搁在床沿边上挡雪,脸朝窗外,一说话,便有白气儿冲出来。
“今年的雪好像来得特别早。”
“不算早了,往年里十月初都飘过雪。”
行昭怏在暖榻上,腰上搭着厚厚的细羊绒毡毯,手上捂了个素银镂空雕花暖炉,眼神随着飘落的雪花儿往下落,上辈子那年雪来得特别早,十月初飘雪,十二月大雪,雪重得定京城全是白茫茫一片儿,街头巷尾里,将积雪拍掉,或许就能拖出来一个冻得直抖,衣衫褴褛的人儿。
那年雪灾都闹到了天子脚下,周平宁整日整日地不着家,她便整日整日地喝得烂醉。
现在回想起来,她竟然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指摘对错了,庄生梦蝶,也不晓得上辈子和这辈子哪一个才是梦。
莲玉侧头想了想,没想出来还有哪年的雪来得特别早,可看自家姑娘一张小脸白刷刷地,心疼得很,又探身出去将窗棂掩了掩:“…您一场风寒从仲秋拖到初冬了,身子骨又不比往常,哪儿吹得风儿啊。”
是的,行昭又病了。
其实不是病了,是小日子来了。
六皇子实乃强人也,那天夜里被他一刺激。这辈子的初葵都被刺激出来了。
虽是隔了两个月。行昭私心还是将这笔账算在了六皇子头上。
想起六皇子。又是一脑门子官司,那日夜里一回来,方皇后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无数次,她蠢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气鼓鼓地指着红彤彤的一双眼把罪名怪到了欢宜和桓哥儿那场婚事上,“…隆重又喜庆,让人欢喜得想哭!”
方皇后噗嗤一声笑,也不拆穿。只让她先去歇着,转个背就把莲玉召去问话。
莲玉多硬的嘴啊,铁棍都撬不开,却在方皇后跟前几下几不下就丢盔卸甲了,差点儿没负荆请罪,装哭倒是装得像:“皇后娘娘眼风一扫,我膝盖就哆嗦,腿上一哆嗦,嘴上也跟着哆嗦,哆哆嗦嗦地就全招了。我好容易逃出了皇后娘娘的手,总不能再落到自家姑娘的坑里吧…您且饶了莲玉这一回…”
嗬!
这小妮子跟好人学好人。跟着道姑学跳神,和莲蓉鬼混这么些年,倒把嘴皮子功夫练出来了!
窗棂被掩得结结实实的,甭说雪气儿,连风都灌不进来。
正屋里烧得暖和,暖光印上脸来,行昭懒得感觉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儿来,小腹隐痛,一道用手炉捂住,一道捧着红糖水小口小口地抿,莲玉和莲蓉一个盘腿坐在炕上绣花儿,一个拿熨斗烫衣裳,水汽被火一蒸,滋滋啦啦地响开了。
满室的安宁静谧,让行昭昏昏欲睡。
却听门“嘎吱”一声响,行昭猛地睁了眼,不多时夹棉门帘被人打了起来,茉莉暖香扑鼻,是方皇后的味道。
该来的总要来,方皇后默了两个月,总该有个说法了。
行昭将撑起身来,脚在地上摸索着鞋穿,却被蒋明英指着笑:“…一早便劝您隔些时候过来,您不听,县主午睡还没醒呢!”
“行了,快躺回去卧着,一张小脸儿卡白卡白的。”到底是自家养大的姑娘,方皇后心里是七上八下,嘴上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却扭身询问莲玉:“乌鸡汤喝了没?红糖姜汤喝了没?别叫你家主子这些天儿碰凉水,论是温茶热茶,都不许喝一口。”
莲玉连声称喏,“都用过了,小厨房也还温火炖着,过会子用过晚膳就再喝一碗。”
方皇后放了心,看着行昭规规矩矩地贴着暖榻边儿坐,既不敢躺上去,也不敢下来趿拉鞋穿,心酸得像吃了一篮子山楂,挥了挥手,让小宫人们先出去,蒋明英知机领着莲玉莲蓉避到了花间去。
行昭埋着头,方皇后怕是什么都晓得了吧?
不对,在六皇子给她送信那时候起,方皇后怕是就有意识了吧?看穿了,却没说破,只是不许她瞧六皇子送过来的书,也将六皇子送的石头,玩偶,全都收拢在库里,不叫她看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
行昭抿了抿嘴,等方皇后先开口。
静了一段辰光,方皇后出其不意沉下声调来。
“你喜欢老六吗?”
行昭喉头猛地被一呛,一手扶在椅背上,一手捂着胸口狠狠咳了几声,面上火辣辣地烫,方皇后叹口气过来抚行昭后背,一道帮她顺气儿一道话儿说得飞快:“小娘子家家的,看见老六在你车上,你就该扯开嗓门叫唤,左右那时候宾客们也走了,等你舅舅出来,看他不抡圆了拳头胖揍周慎那小兔崽子一顿!”
皇后娘娘真是…
风一样的女子,让人琢磨不透。
前头话儿是在演西厢记,后头陡然就变成了全武行,连预告牌儿不带打出来的。
行昭又重重咳了几声,艰难地摆摆手,方皇后一下一下揉在她背上,好容易气儿顺了顺,想开口却不晓得该回答哪一个问,想了又想,弱声弱气开腔:“阿妩本是想让莲玉进去叫舅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