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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咸不淡地眯着眼同方皇后说着话儿,“原先是一个不想娶,一个不得不嫁,如今反倒琴瑟和鸣起来…朕记得端王府里只有贺氏一个王妃吧?老二有一个侧妃,连老四府中都有几个姬妾,贺氏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怎么如今反倒落了下乘了?”
方皇后静静地注视着皇帝,然后笑着帮他斟满了一盏茶,绝口不接话:“…也全因您皇恩浩荡,圣旨指下的婚事,两个孩子能不用心过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帝抿了口茶,便有些想不起来刚才自己想说些什么了。
皇帝一走,方皇后转身派人去给小顾氏传话,“无论如何这些时日不许皇上去昌贵妃那处,是撒泼卖娇也好,是强留强扭也罢,绝对不许昌贵妃近皇上的身。”
又派人去给昌贵妃王氏递话头,“…豫王如今是膝下空缺,要不要请张院判去王府帮着把把脉?给王妃和侧妃把一把平安脉,也给贵妃求个心安。”
昌贵妃王氏一口气梗在心里。
她和方皇后到底哪个更像从市井蝼蚁中摸爬滚打上来的人?方氏怎么就想得出来这么缺德的招数!先说阿恪膝下空缺,再让张院判去给闵氏、石氏把脉,若她们两个没问题,那有问题的是谁!?
把不能生育这盆脏水泼到老二头上,老二是个男人啊,莫须有的名头按上去,他还怎么做人!?
王氏满心眼的路数随即如数收敛起来,连召豫王妃闵寄柔的帖子都被方皇后扣下,不能和皇帝接触,不能见儿子儿媳,更不能召见旁人,她没有由来地被嫡妻禁足了,她像聋了瞎了哑了一样,突兀而不显任何生机地活在这朽木一般的后宫之中——正如同她初进宫时那样,还是那么无助和渺小。
这是王氏晋位贵妃之后,方皇后与之的头次交锋,一切的小聪明在绝对的权利面前都是以卵击石。
行昭经过方福之死。看透了这一点。
如今的昌贵妃王氏怕是也看透了这一点。
方皇后雷霆之势。宫中风平浪静。可宫外却是暗潮涌动,哦,不对,如今已是能被称为微起波澜。
扬名伯贺行景八百里加急连上三道“增兵求援”的折子,六皇子跟着发力中途拦下急件,直接绕过内阁通过向公公递到御前。
如今战事已经从福建烧到江浙两地,水路皆通,行景是镇守将领。他的职责是镇守住脚下这一片陆地,主场自然是陆地战,可海寇却是朝出夕收,早晨乘着船靠近岸边来隔得远远的打两发,等晚上再乘船回驻扎的小岛之上。
大周开疆扩土已久,可无奈与人争的皆是陆上那点地皮,广袤海洋的莫测如今却被只有几万人的海寇利用,从而顺风顺水。
皇帝昏了,可贺行景与贺行昭是什么关系,贺行昭与六皇子与方家是什么关系。他还是明白的,自然不批。
行景的折子被搁置一旁。第二日便从东南前线传出战线往北延伸的消息。
前方战事吃紧,中央却无动于衷。
御史们又有事情可做了,可偏偏没人来做这只出头鸟,又隔三日,行景以屯粮告罄,与其死守不如诱敌深入之名,将麾下行伍往内移三百里。
陈显大怒,于庙堂之上怒斥行景,“扬名伯意欲何为?是以存心给仇寇可趁之机,其心可诛!先平西侯一事尚未尘埃落定,我大周朝堂之上再容不得有此居心叵测之将领!”
方祈在后院花丛间喝着早茶,突然打了个喷嚏。
方祈不在那儿,方祈的儿子可是要上朝的,嗯…虽说身上只担了几个虚衔儿,可到底还算是朝廷命官。
忍了一个早朝的气儿,一下早朝,将出仪元殿,桓哥儿便声东击西窜到陈显跟前,一记老拳挥出手,打得马脸眼泪流。
这下可算是齐活儿了,老子儿子可以在后院花间一块儿喝早茶了。
和方桓面壁思过的圣旨一起下来的是,“调任西北军一万兵马、川贵秦伯龄麾下一万兵马齐往东南抗击海寇”,是陈显陈首阁拟的旨意,六皇子闲聊一般同行昭说起这件事,“…父皇的意图占三成,陈显的思虑占七成。兵马调任总算是得偿所愿,可陈显却在西北军和川贵军中找到了平衡点——在行景和西北军中间掺杂了一万兵马的川贵军,一旦有风吹草动,行景带的兵马本来就心不齐,又怎么可能静静悄悄地做成大事呢?”
行昭捧着肚子认真听。
这番博弈,无非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行景要坐地起价,陈显凭什么不能讨价还价。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聪明人。
论朝堂之上再风云诡谲,行昭以不变应万变——把事情都推给老六去想去做,她老老实实地养胎安胎。
外头不太平,她就不出门去,在自家院子里早、中、晚,每日走三趟,夏天的白日又好像特别的漫长,天儿亮得早,黑得晚,行昭愈加畏热,可仍旧坚持走路,常常一个长廊走下来,后背全被汗打湿了。
这个时候不是讲究规矩礼数的时候,初一十五的请安,她能不去就不去,尽量不往宫里那个大染缸走,饶是如此,昌贵妃王氏的话儿仍旧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行昭的耳朵里。
“旧时今日,场面何其相似啊,先临安侯夫人是在平西侯出征时没的吧?”
拿行昭比方福,方皇后当场勃然大怒,亲手甩了王氏一个耳刮子,雷霆之势变为排山倒海之怒,王氏承受不起方皇后的怒火。
行昭自有孕之后,心气好像比往前更静了,同莲玉风轻云淡地说起此事,“头一回见王氏的时候,她还是王嫔,不算正经主子,在外命妇跟前都拘谨安分得只坐半椅,小心得一步也不会行差踏错…”
乱花渐欲迷人眼,宫里的乱花就是权势。
皇帝存心要捧,也不想一想狗肉到底能不能端上台面。
行昭一转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哪晓得豫王夫妇携手到端王府说是串门子,实是赔礼致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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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三章 兄弟(上)
豫王夫妇挑了个沐休的日子,头顶烈阳而来,长兄长嫂顶着太阳过来窜门子,做弟弟、弟媳的当然还将脸面给捧全了,故而行昭捧着肚子在长廊口等,虽是避在檐下,可热气儿却避不开。
行昭一张脸热得通红,手里捧着莲玉递上来温开水小口小口地抿,心静自然凉,行昭觉着自个儿心从一大清早就没静下来过,谈何自然凉?
昌贵妃王氏那番话才是真真正正的其心可诛,将方皇后这样一个喜怒自知的人激得当堂扇了王氏一个清脆的耳光。
一个耳光足矣,足矣泄愤了。
昌贵妃王氏这辈子挨过的耳光也不少了,做宫人的时候挨过管事姑姑的巴掌,做了良家子也挨过上位嫔妃的耳光,等到有了名分生下皇长子之后,脸上的耳光没人敢打了,心里头却不晓得啪啪啪被人扇了多少个耳刮子——身份低微,出身下贱,学识不高,靠着一张脸和一条身段儿扶摇直上,哪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瞧得上这种女人?
明明王氏伏低做小活了半辈子了,偏这个时候张狂起来。
顾太后再蠢,目光再短浅,却也知道该在自己亲儿爬上皇位之后才跋扈起来,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夹着尾巴做人才算是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二皇子摊上这么一个亲娘,也不晓得是哪炷香没烧好…
行昭胡思乱想,再抬头却眼见那头六皇子领着二皇子与闵寄柔走了过来,行昭笑着迎上前去。
“昨儿个二哥下了帖子,惊得我半宿没睡好觉。二嫂是常来的,二哥却是个稀客!”
语气很热情,丝毫听不出芥蒂。
二愣子,哦,不对,二皇子脸颊上却升起两团绯红,躬身一鞠。两手向前作了个揖。“原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妃…母妃…”
母了两遍也没说出个名堂来,子不言,父之过,对于母亲的过错,做子女的看在眼里就成了,甭宣之于口,更不能四下宣扬。
二皇子话儿堵得有多么厉害,一张脸红得就有多么鲜亮。
行昭赶忙往后退了一步,侧身忙不迭地躲开这个礼数。
六皇子被媳妇儿这么活泼的反应一激,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一手将二皇子捞起来,朗声笑道:“将才一见二哥。二哥也是这样,平白无故地就同我作揖致歉,倒把我吓得不轻…”又转身和闵寄柔笑说,“今儿个劳烦二嫂过来瞧阿妩了,日头大,她又不方便出去,您能来瞧她实在是感激得很。昨儿个夜里她哪是吓得半宿没睡好啊。分明是喜出望外得半宿睡不着觉。”
三言两语给豫王夫妇此行定了性,解了围,把下坡的梯子递了过去。
无论朝堂上争斗得如何惨烈,只有二皇子拿他当兄弟一天,他就将二皇子当做长兄亲近一天,血脉亲情亦是初心。
二皇子看起来也同老六有话说,这厢和行昭再寒暄了两句,两个男人便往外院走。
行昭把闵寄柔请到正院内厢房里,亲手斟上茶水又让人上冰镇过的瓜果。便如旧日一般同闵寄柔闲话家常。
“…瓜果是拿到水井上用澎过再放在冰上镇了几个时辰的,闵姐姐尝一尝,听阿慎说今年的葡萄就该这种吃法,最是解腻爽口的。”
两串葡萄上还沁着小水珠粒儿,摆在碧玺荷叶果盘上,远远看过去像幅明丽精细的工笔画。
闵寄柔笑了笑,将手上的茶盏搁在一边儿,腾出手来摘下一颗葡萄,素指纤纤利落地剥了皮儿递给行昭,却忽然想起什么来,又将手收了回来,把葡萄重新放在瓷碗里,边拿丝帕擦手,边轻言细语道,“我原是忘了,怀着身孕的人不好吃过冰过凉的东西。”
行昭将要开口答话,却听闵寄柔后话,“今儿阿恪非得要过来,说是贵妃说话口无遮拦,怕你与老六吃心。”
闵寄柔在她面前一直称王氏为贵妃,几乎没唤过她母妃。
行昭摇摇头:“一码归一码,昌贵妃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出自她的意愿,和二哥有什么关系?二哥直愣愣一个人,就冲他将才同阿妩作的那个揖,这回的事儿也和他和闵姐姐没关系。”
话头一顿,行昭到底意有所指的说出了口:“贵妃胆子越大,二哥的日子怕是会越为难。”
可不就很为难吗?
王氏口无遮拦,行事没章法,又四处得罪人,受罪的遭白眼的,还是二皇子这个儿子。二皇子不合适当帝王,闵寄柔这个枕边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她不信王氏这个亲娘会看不出来。
还是已经被姹紫嫣红迷了眼,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闵寄柔没接话,内厢里便登时静了下来。
安静常常是一段最让人难熬的时光,人们能从话里、神态里、动作里找出蛛丝马迹,可当一个人安静得僵持住时,便很难看出端倪。
行昭这才有了机会认真直视闵寄柔。
较之年初,闵寄柔胖了许多,脸庞圆润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可眼神很坚定,甚至带着一股被雨水冲刷之后的清明。
行昭放下心来,闵寄柔一直都是很聪明的女人,前世被逼到墙角尚能手握权柄,绝地翻身,她一向懂得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得更舒服。
“阿妩。”
隔了半晌,闵寄柔软声开腔。
行昭应了个“是”。
“扬名伯求援调兵,方桓拳打陈显,至此东南调兵成功。”
闵寄柔没头没脑的三句话,却直击要害,将零零碎碎的三件事联系起来想,便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连方祈那个火爆性子都没和陈显有过正面冲突,偏偏较之方祈,个性稍软的桓哥儿却一记老拳打向陈显,桓哥儿被勒令免职静思半载,免职令一下,紧接着就是调兵东南的谕令。
桓哥儿不上朝,朝堂上便再无方姓大员了。
如果这样能让皇帝更放心地调兵遣将,那就这样做吧。就算方家如今兵权没有了。话语权没有了,身上只留了个光秃秃的平西侯虚衔儿,也这样做吧,把筹码全都推出去,才有赢双份的机会。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事情走到这一步,谁不是在赌呢?
在方祈以凯旋之歌洗刷罪名后,陈显仍旧敢以“居心叵测”四个字形容方祈,旨在勾起皇帝对方家的忌惮,从而达成东南维持现状的局面。这同样也是在赌罢了。
行昭腰上有点酸,往贵妃榻上一靠。等着闵寄柔的后言。
“阿妩,六弟到底想要做什么?”
闵寄柔连轻声说话都带着世家女子的自矜。
行昭长长叹了口气儿,他们想要做什么?最开始很明朗的那个目标,现在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想要活下去。”行昭也轻声答,“自尊自强自爱地活着,不仰人鼻息,不寄人篱下。不忘却初心地活着。”
闵寄柔无声笑开,笑了很久,这才敛笑轻言。
“阿妩,你我相识近十载,我如今只求你一件事。”
行昭静静地看着她。
“若老六上位,放过阿恪和豫王府吧,不需要赶尽杀绝,也不需要忌惮他,内院都理不清的男人。就算有外力扶持,也只是一个刘阿斗而已,你想一想,这个世间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忠义睿智的诸葛孔明呢?”
行昭没想到闵寄柔会说这样一番话,不禁大愕,闵寄柔着实是放宽心了吧?当心中没了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