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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喝了多少呢!”
行昭赶他先去洗澡,老六眼角一勾,抿嘴一笑,眼神很定,可偏偏颧骨上有两团酡红,伸手把行昭揽在怀里头,“没喝多少!”话头顿了顿,将嘴巴凑拢到行昭耳朵边儿,吹出热气儿来,声音压得低迷而缠绵,“事儿…事儿要成了!”
满鼻满眼,全是熏人的浓厚的酒香。
行昭脑袋晕了晕,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容易电光火石间一个激灵,反手扣到老六胳膊肘上,疾声反问道,“什么要成了?”
六皇子又嘿嘿笑了两声,抱着媳妇儿不撒手,头埋到行昭脖子里磨蹭了两下,找了个舒服位置挂住,行昭推他两把,自己个儿反而被推后了两寸,男人挂在肩膀上,没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嘟嘟囔囔的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老六的酒量就没好过!
行昭亲手把男人安顿好了,换了衣裳,抹了脸,让人去煮了醒酒汤,之后才有空余召李公公到内厢里来,问他,“王爷今儿个去哪儿了?在哪儿喝这么些酒?和谁喝的?”
老六酒量不好,自制力一向很强,很少在外喝酒,更很少过三杯,除却方祈也没人敢灌他酒。
李公公佝着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儿个照旧没上早朝,陈首阁交代了几桩事儿就早早下了朝,大年刚过,户部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豫王殿下就从兵部那头蹿出来,拉着殿下说是要去大兴记喝酒。白天哪有喝酒的道理?殿下就推到了晚上,一开始殿下都没怎么喝,豫王殿下喝得厉害,后来又来了人,殿下这才真正开始应酬起来…”
来了谁?
行昭脑子里过了一遍,筛了又筛,猛地睁大眼睛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话头一顿,接着往下回禀,“来的是将进兵部做事的平阳王次子,宁二爷一进来,三个人这才算是喝上了,后来奴才们往外候着了,里头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太清楚了。”
行昭手往下一放,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第二日清早,六皇子醒得老早,宿醉的劲儿过了就神清气爽起来,亲了亲行昭的鬓角,再单手抱过阿舒喂了两口清水,便往皇城去上早朝。
早朝之上,将再议端王二下江南之事。
第两百六七章 江南(下)
朝堂之上,极为肃静。
久默未言的首阁陈显跨前一步,殿中只闻外袍拂风之声,再朗声道:“微臣有要事启奏!”
平阳王头稍抬了一抬,再赶紧低下。
皇帝一半的身子都靠在左手边的扶椅靠手上,眼皮耷拉下来,有些睁不开来,手向上抬高两寸,示意陈显说下去,“…久没听过你启奏了,朝堂上下风调雨顺,你功不可没啊。”
陈显脸色颇为骄矜,微不可见地下颌,端手背立于百官之首,半侧过身,眼神向下一一扫过,再清咳两声,手向前再一躬,颈脖和脊梁却挺得直直的。
“风调雨顺之际,亦尚有不和睦之乐符,东南海寇四起,江南腐朽沉靡,前者尚有扬名伯贺行景安邦驱敌,后者却歌舞升平浑然不自知,臣等心系大周朝运之变途,忧心忧肠,却终究忧而不得!”
皇帝蹙紧眉头想了良久,这个话儿很是熟悉,他好像在哪儿听过,被谁一打岔,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等阿舒一生下来,他满心满眼都在这个长孙身上,便再也想不起这事儿了。
最开始…是谁告诉他的来着?
皇帝陷入了迷茫,同时陷入心慌,他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从年前到现在,这种状况好像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看着小顾氏的脸,无端端地就想起来几十年前的母亲!
御座之上,皇帝久久没有发话,陈显维持这个恭敬通禀的姿势不过半刻钟,见上首无话,腰杆一挺接着就站直了身子,眼神随即向平阳王处一瞥。
平阳王立即心领神会,前站和伏笔是他打下的。没有打好,如今这些话儿就不好让陈显来说了,这是常理,不算他惟陈显马首是瞻。
“皇上!”
平阳王的声音突兀响起。
皇帝浑身一抖,眯了眯眼看殿下何人放肆,原是胞弟平阳王,抬手让他起来说话。
“臣弟早于除夕家宴之上。就已将此事奉上言明。端王彻查江南官场舞弊贪墨一案已有时日,只需端王往江南一去,向下顺藤摸瓜,揪出污沼之泥。江南便可得祥和一片!”
哦…
皇帝逐渐回过神来。
对的,是在除夕家宴上赏烟花时,平阳王提的这回事,之后老六被他那不懂事的媳妇儿叫走了,再之后就正月不上早朝,也没人再和他提起这件事儿了。
一耽搁就是这些时日!
皇帝连连点头,抬眼看了看六皇子,脸色有些晦涩,“老六。你怎么看?”
六皇子恭手出列。神情恭谨,“回父皇,儿臣不敢妄言。陈阁老既已摸清江南一事命脉所在,儿臣年幼识浅,又如何敢班门弄斧。徒惹笑话呢?皇叔所提之议,儿臣着实惶恐,儿臣受陈阁老点拨在先,已是拾人牙慧,万不敢抢功居功。”
打了个太极,把球踢给陈显。
江南一事,一定是由陈显再次开口提出,陈显不会把在早上之上为他开口请行一事交给下头人来做,一是太冒险,二是此事事关重大,满朝上下也只有他的分量够,说话有人听,连平阳王的话都很可能被打岔岔开。
“端王殿下这可是折杀老臣了!”
陈显赶忙躬身回敬,“端王殿下心怀苍生黎民,实乃天家之幸事!户部调出十年前的账目明细,每字每页都由端王殿下亲眼把关研查,户部上上下下传得是沸沸扬扬,皆是端王殿下仁心仁德,与老臣何干?”
未待六皇子说话,陈显折转再朗声启上,“臣恳请圣上指下谕令,遣端王殿下二下江南,以清国本,以儆效尤!”
陈显顺势跪下,当即朝堂殿后响起此起彼伏之声,“臣等恳请圣上!”
仪元殿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气势宏大之景了,萧索冷情几载的大堂再次热闹起来,竟然是因为权臣以另一种方式在进行着逼宫。
畸形中透着些好笑。
着绿穿红的朝臣们三三两两地跪下,没一会儿就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前三行内,黎令清直挺挺地立着,被身旁之人拉扯了衣角,却反倒将手一甩,站得更直了些,旁人要跪直管跪,反正他不赞成六皇子下江南去!下去了谁还知道能不能有命回来啊!老六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被陈显一哄不明不白地涉入险境,万一出事儿,他上哪儿后悔去!
罗阁老也没跪,二皇子眼神向下四周瞅了瞅,又眯着眼琢磨了半晌,直觉告诉他老六下江南是门苦差事——没见着上回差点儿溺死了吗!
可这话儿又不能堂堂正正地宣之于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要臣子去填坑送死,下头人吭了一声都算是忤逆!
二皇子梗着脖子,憋着口气儿,也不跪。
皇帝久未见这样大的阵势,心头猛然发憷,陈显这是做什么…陈显…是在逼他答应?
皇帝没来由的心头不畅,可又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舒服,陈显的态度?不,不是,陈显的态度一向很恭谨很谦卑,你看,如今他不也是跪在地上启奏吗?难道是陈显的提议?不,也不是,既然老六最先熟悉江南琐事,那这件事交给老六去办最好不过,这是对的,是正确的抉择。
皇帝眼神向下瞅,只能瞅见几十个黑黢黢的脑顶毛,哦,零零星星还站着几个人。
“老六…你不想去…?”
皇帝声音沙哑,问得很奇怪。
圣命难违,哪有想去不想去之说。
带了些迟疑的问句一出,陈显当即隐秘地勾起笑意,六皇子如今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国之大事,六皇子身为皇裔当仁不让,此为理。百官相求。声声泣诉,此为情。情理俱全,大庭广众之下,六皇子根本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家中尚有幼子?呸,国事重要还是家事重要?男人岂能被后院拘住了脚步,若六皇子敢说出这番话来,不用他费尽周折。直接就废了。
旧事在前。怕往江南去再遇不测?男人怎可说出如此贪生怕死之话,这话更是乱泼脏水,攀诬构陷。
朝中尚有圣贤珠玉在前?可十来年的账目都是由六皇子一一清查的,他都不去谁去?
可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显这才发现自己最开始定下的谋略也太迂回了些,敲边鼓虽有效,可效用却不大,直捣黄龙,攻其不备才是正道理,这还是方桓打他那一拳教会他的。
只要老六没了,他顺顺当当地扶着人上位,他手里头攥着九城营卫司,二皇子和女婿周平宁皆在兵部。手里头攥着直隶兵部下的机变人马。便牢牢地盘踞在了定京及中原一带。方家军西北军再牛,还能里应外合,破开皇城,起兵谋反不成!?
被人推向悬崖不可怕,可怕的是亲眷们尚在懵里懵懂。冷眼旁观,且助纣为虐。
六皇子如今很想伤春悲秋一把,可时光容不得他再议它事,一把撩袍随大流单膝下跪,说得很有条理,“父皇信重儿臣,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可兹事体大,江南官场如淤泥沉疴,儿臣年弱见识短少,实在难以一人之力担以大任。儿臣颜面事小,大周天家丢了体面,才会惹得千古笑话!”
“那你当如何?”
老六说得也有道理,皇帝脑子慢慢糊起来,轻声发问。
六皇子头埋得愈低,话头顿一顿,再言:“儿臣恳请父皇,遣任得用朝臣与儿臣同行。众人拾柴火焰高,儿臣一人之力难撼几近十余载之腐朽巨树,可再加上一个人呢?再加上两个人呢?我大周人才济济,多有卓尔不群之能人,出谋划策也好,计算缜密也罢,都是能挑得出的。”
六皇子说得头头是道。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连水泊梁山那些个英雄好汉们,都要凑成一百零八个才能有底气儿。
皇帝迷迷糊糊地跟着点点头,老六要点几个心腹之人跟着他下江南也能理解啊,谁还没几个左右臂膀啊。
“你且说吧。”
黎令清以为接下来就会说出他的名字,手一攥紧,掌心有些发汗,他不希望老六早夭是一回事,可他自己个儿被殃及无辜,又是另一码事儿…
“儿臣想求得陈显陈大人与儿臣并肩同行。”
黎令清将想答话,一听六皇子轻声一句,顿时浑身一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慌的。
陈显猛地抬头,几乎想击节赞叹!
好一个将计就计!
老六被拖下水去甩不开脚上的泥,他就要把别人也拖下去!只可惜老六想顺势拉下水的人身份太重,恐怕没那么容易!
果然,皇帝一听其话,愣了愣神之后,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挥挥手,“陈显不成,他事忙事杂,朝堂日常调度全赖他管着,再选几个人跟着去吧。”
这个结果在六皇子意料之内。
六皇子站着,陈显跪着,六皇子往下一瞥便多了些居高临下之势,他抿了抿唇,紧跟皇帝后话,“除却陈大人…人选,儿臣可以自己提?”
这话太绝对了,陈显下意识地察觉出这是个陷阱,可出声阻挠已经来不及了,皇帝想想之后,点头应道:“只要不是身担重职,镇守定京的文臣能才,皆可。”
陈显长舒一口气儿。
不能在定京城里找,不能在武将里找,老六再上哪儿去找个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谋,能助他避嫌趋利之人?
难上加难!
“不是身担重职,亦没有镇守定京,更非武将军户。”
六皇子再瞥了眼陈显,微不可见地扬起嘴角笑道:“回禀父皇,儿臣想让西北督军陈放之随儿臣一路南下,陈放之既非武将,又出身户部,熟知账目明细之表,实乃不二人选。”
陈放之是谁?
是陈显的独子!
第两百六八章 孤注一掷
“哐当!”
前朝甜白釉旧瓷青莲纹茶盏被人从木案之上直直拂落,摔在地上,杯底沿着弧线“轱辘”地转了几圈,已经冷掉的茶汤淌在青砖地上,一滩深褐色映在浅青色上陡感萧条。
“端王…端王!”
内室之中的陈显与今早朝堂之上的首阁判若两人,怒气冲天地拂袖而过,一脚踏在淌流于地的茶汤之中,快步前行,再折身落座,面色阴沉,几乎咬牙切齿,“黄口小儿亦敢与我耍心眼斗手段了!”
老六未免也太过狂妄了!
乳臭未干也敢与他硬碰硬,当面算计!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玩得好一手诱敌深入啊!
他挖了个坑让六皇子不得不跳下去,那厮却反将他一军,打了个他措手不及!
陈婼眼瞅着淌在地上的茶汤平整之后碎了碎再恢复平整,心上无端一声喟叹,定了定心神,亲手再斟满一盏热茶,双手奉于陈显之前,轻声道,“父亲请喝茶。”
陈显紧蹙眉头,强迫自己心绪逐渐平复,单手接过茶盏,也没喝,转身又放在了身侧小案之上。
室内一片静默,陈显不说出话来,陈夫人与陈婼大气儿都不敢喘,陈婼埋首揪了揪帕子上坠下的素色流苏,她只有一个胞兄,母亲只有一个儿子,父亲与陈家嫡系只有这么一支血脉,陈放之远去西北时,身边死士侍卫零零总总加起来多达三百余人,幕僚谋士二十余人,一支独苗苗,父亲心再狠,也要顾忌着百年之后无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