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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兵一瞬之间,泪如雨下。
城墙上顿时轻松下来,留下的乱军寡不敌众,天一亮,攻城者更难行动——一举一动皆被城楼上的人看在眼里,纵然史统领激起了乱军最后一击的士气,却仍旧败得一塌糊涂,连城墙的边都没摸上。
领兵执剑挺立于城楼之上,咧开嘴,再拿蒲扇大的手掌抹了把脸,脸上黑黢黢一片,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敢直视行昭,语气落得极轻,“他们撤了…”男儿汉猛地提高声量,“他们撤了,今日我们保住皇城了!”
太阳缓缓升在半空,
行昭胸中酸涩,脚下一软,莲玉赶忙扶住,一开口却发现嗓音嘶哑得说不出话来,扭头看城墙之下,一片狼藉。
莲玉眼神极尖,望向远方,瞳孔猛然放大,手心发凉推了推行昭,“王妃…王妃…他们又杀回来了!”
行昭一个挺身,转身扶在墙沿探头看。
远方有马蹄踢踏之声,眼下有凉光渐显的盔甲冷色,行昭手心攥紧,领兵再抹一把脸,心里骂了声娘,妈的,这个老狗贼还敢动骑兵,反应极快转身交待,“再架热锅,他娘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行伍愈近,声响愈大。
谁能想象得到,这样庞大冗杂的军队,声音却是整齐划一,披一色铜编铠甲,大约是因为染了血,血色一沉铠甲便为墨黑,列队骑骏马,负手背长枪,头盔盖顶,却仍能遥看军士目光坚定直视正前,除佩剑撞击盔甲时的闷声,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行昭紧紧捏住莲玉,莲玉吃痛。
“嗬!”
城下一声高喝,轻骑让出一条窄道,两匹枣红骏马快步而出,后一匹始终却前人三步,前匹马上之人头顶重盔,单手执长刀,脊背挺拔,立刀于地,那人迎光仰脸,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古铜色正脸。
“阿妩,我回来了。”
空气沉默半晌,城楼之上陡然喧嚣起来。
“端王殿下与扬名伯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
莲玉如死里逃生中喜极而泣,林公公抱住领兵老泪纵横。
行昭也很想哭,手扶在冰凉沁人的城墙砖瓦之上,面容冷静,朗声道,“陈显矫诏逼宫,现已往皇城之后的骊山逃窜,殿下快带兵去堵截!”
第两百八五章 变天(上)
六皇子手一抬,两列小队应声出列,一夹马腹,整齐划一地绕过城墙,策马向骊山奔去。
怕是先让精良的斥候去探路,
领兵也不知自己在欢喜些什么,一张脸黑黢黢地冲下城楼,“嘎吱”一声响,门栓大开,六皇子先行一步,行景稍却三步,后面跟随近十几名将领,余下的兵马分三队,自西南北分向而行,扎营休憩。
行昭向前迈出一步,却发现腿软得已经走不动道儿了。
莲玉哭得泣不成声,扶在一侧。
城楼阶梯一步一步地下,还剩最后三两步时,行昭一手扶着墙沿,一手轻捻裙裾,一抬头便见老六已然下马,挺立于厚重的朱漆大门之侧,离她不过三五步。
络腮胡挡住了面容,只能看见一双眼,亮若星辰。
行昭鼻头猛地一酸,脚下踏空。
六皇子连忙伸手去扶,朗声笑道:“我的胡子挡住脸了,长兄不许我剪,说你喜欢…”
熬过一夜,再见老六与行景,行昭终于觉得身上一点气力也提不起,一手撑在六皇子胳膊上,半个身子都靠在城墙,听罢六皇子这句不合时宜的话,顿时忍不下了,眼眶里攒了一夜的眼泪,唰地一下喷涌而出。
行昭越哭,六皇子越笑,笑着笑着亦红了眼眶。
没有什么比生死之后的,再相逢更赚人眼泪。
行昭哭得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伸手去摸六皇子那张脸,哭着哭着又笑了。“哥哥在哄你耍…丑死了…等回去就给我剃了…”
这两口子,这都在说些什么啊!
行景笑起来,内宫宫门大敞,赶忙让领兵先将宫门闭上。“…论他丑的乖的,都先将门给关上——怕是明儿个端王夫妇的笑话就传出去了!”
领兵有些呆愣,木冲冲地问行景,“那顺真门的宫门呢?还有这轻骑兵就在皇城内驻扎了?不出去了?”领兵是个实在人。拼命在行,脑子拐弯儿实在是有些难,回望行昭,有些为难,“王妃…这儿是内宫呢…”
“这些人手暂且驻扎顺真门内,离内宫远一些就好,非常时行非常事,军队暂时驻扎外宫也并无不妥。”
六皇子手撑着行昭,语气沉稳。“连日连夜赶了五天的行程。铁打的人都经不住。让膳房每个营帐熬几大锅鸡汤再下荞麦面给将士们送过去,吃好喝好之后就攒足劲儿地睡觉,谁也不准把眼睛睁开。守城门的八千禁卫也先去歇着。顺真门外有平西侯带兵镇守,斥候先去骊山打探消息。等陈显的消息传过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连日连夜赶了五天…
传信官一人一马八百里加急,五天之内走陆路驾马从江浙赶回定京,孤身通报,没有拖累,这可行。
可六皇子和行景带的是两万兵马啊!
两万人走到哪里都是大动静!
行昭仰脸去看六皇子,近看细看才发觉男人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干得已皲裂,回首再看
生死相搏松懈之后,人的反应力常常会跟着松缓下来。
领兵大人如今就是这种呆傻状态——呆了呆,从内城想到外城,好像六皇子已经全都安顿妥当了吧?
两万骑兵先休养生息,平西侯方祈率兵镇守顺真门,等斥候来报,休养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元气上来了,就算再来一场大战,也有可拼之力。
领兵点点头。
行景埋首想了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些不放心,“我去顺真门和平西侯汇合。”再看向行昭,语气放得很柔,“见到姨母告诉她,我和阿罗都还活着,请她甭挂心。”
行昭伸手握了握长兄的大掌,轻点了点头。
六个士兵吃力推门,宫门大合。
两口子来不及多说话,脚步匆忙一路往凤仪殿去,六皇子将这一路的行程不咸不淡地归纳完毕,“…落水前夜,蔡沛深夜造访邀我与陈放之一道去巡视河堤,我嘴上答应,私下便让杜原默去河口处送信,河堤在钱塘之上,如蔡沛要炮制旧事让我落水,那我便称了他的心意,死拽住陈放之,口上憋气顺流下去,在百米之外便已安排人手接应,我未往陆上去,与陈放之一起藏在已备好的商船下舱,出河口至外海,再换大船。”
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中心思想行昭是理解了,可仍旧听得云里雾里,过程有尚未言及之处亦有漏洞,哪里来的人接应?老六一到江南,行景便退回福建一带了,老六上哪儿搞到大船在外海等他?甚至商船要出河口至外海,其中关卡严密,老六又是怎么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顺利出海的?
行昭一抬首,便看见了凤仪殿的红墙琉璃瓦,来不及问了,索性在方皇后跟前一并讲清楚。
将拐过长廊,便听见隔窗里有女人闷声闷气的轻语昵言,行昭撩开帘子,果不其然看见淑妃坐在方皇后下首,两只眼眶红红的,一见行昭进来便迫切地探身往行昭身后看,老六的身影一入眼帘,淑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明明自个儿留着后手不能给别人讲,还不能给自家媳妇讲了吗?害人穷担心!昨儿个阿妩把舒哥儿送过来,我就急得不得了,半夜实在坐不住一打听才知道阿妩上城墙了,要是你一回来阿妩又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办!”
淑妃难得失态,狠踹了六皇子两脚,又抱着儿子再哭了两声,抽抽搭搭地止了哭,哽咽,“好歹活着回来了!这关都闯过去了,下头不许怂了,好好筹谋——一大家子就指着你这个男人了!”
说完就要回东边儿,“…行了行了。快去洗把脸舒哥儿怕是要醒了,你们甭挂心舒哥儿那头…”
行昭红着眼去送,淑妃不让,“好好看着他。别叫他犯浑!”
六皇子瘫在暖榻上,连脸都不想红了。
淑妃一走,大殿之内气氛陡然端凝起来,蒋明英上了一盏参茶来。六皇子单手执盏一口饮毕,阖了阖眼,面色很疲惫,行昭心疼得很,也顾不得方皇后还在,站在老六身后帮老六轻轻揉脑门儿。
六皇子把行昭手一把抓住,一抬下颌示意她也坐下,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海寇是大哥的人马,从大哥第一次向定京求援。请求调任兵马的时候。海寇就变成了大哥的人马。‘海寇众。朝廷兵马寡,以寡敌众,朝廷落败’。这是大哥那次上书定京的折子,他说战事落了败。才有可能让定京重新调任兵马增援东南…”六皇子话头一顿,继而言道,“才有可能把所谓的‘落败身亡’的兵将们换到海寇驻扎的外岛上去,李代桃僵,海上的尸首才是真正落了败的,以被全歼的海寇们的。”
一通百通!
这一次的落败…只怕也是李代桃僵!
吃准了陈显必定先解决定京一切事宜后再着手解决海寇逼京一事,如何才能让兵将顺利地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江浙迁移至定京?自然是要让陈显放松戒备,他们才好趁虚而入!
“那战马呢?”
船上容下一万余兵士已属艰难,再加上轻骑的战马…
目标太大,仔细惹人眼目!
这根本就没有办法实现!
“我与行景在天津上岸,是天津总督早已备下的战马。”
陈显控制京畿沿府的兵力与军户人数,防来防去,却没想到防备人家不招人了,人家改换成买马了…
“你坠河之后,谁去接应的?你又如何顺利与行景会师海上?”
方皇后斜靠在软缎上,沉吟之后轻问。
这恰好也是行昭想问的。
“吴统领。”
六皇子下意识地去捋络腮胡,被行昭一瞪,手抬到一半极其自然地去端茶盅,“吴统领与蔡沛不睦已久,如无内应,载着我与陈放之的商船根本无法顺利出海,我更没有办法在百米之外就被捞出水。商船出海之后,大哥在离开江南时留下的那一万兵马充作海寇盘踞于江浙外岛上,他们在河口接应的我。那一万兵马本是留作我保命所用,可接到阿妩来信之后,便迅速改变了谋划,从保命到进攻。”
方皇后轻轻点头,眼神看向行昭。
行昭一愣。
方皇后想让她…说什么…
方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六不回来,行昭是什么冲到最前头去挡着,脑筋一天不转,一天不安生,风声鹤唳的警觉性高得不行。这老六一回来,行昭是恨不得一点脑袋都别动了,长个头就是为了显得高的…
方皇后叹了口气儿,反过来想一想,这其实是女人的福分和运道。
“现在准备怎么办?”
既然行昭没答话儿,方皇后接其后话,沉吟道,“定京城外陈显还有兵马,退到骊山,既有天然山势遮掩又能直观皇城动静,是个潜伏的好去处。”
话至此处,方皇后见六皇子面色如常,分毫未改,抿嘴一笑,转口道,“你还有后手?”
“慎从不做无用之事。”
六皇子答得也很快,“他要硬拼,我们未必拼不过,可是没这个必要。身边的人多了就杂了,我将进定京便听探子来报,史统领已经战死于宫门之前,史统领带了营卫多久?稍一撩拨,兵将轻则离心,重则…”
兵变!
行昭眼睛一眯,陡然发问,“陈放之呢?”
六皇子虽神情疲惫,可双眼却亮极了。
陈放之现在在哪儿?
陈放之正口被塞布条,眼被蒙黑布,赤条条地挂在皇城南侧的城楼上。
而皇城南侧,正好与骊山相对而立。
第两百八六章 变天(下)
自骊山山腰向外看,郁郁葱葱,青陇直下,薄雾清浅。
山腰之上有大片空地,由西向东走势,山势平坦且宽阔,其间有军帐扎营,来往皆是面色疲惫,神态肃静的九城营卫兵士,前方探子眼神尖,远远望过去,正好能看见包围皇城的高耸灰墙之上好像是吊着一个人…
探子身形向前一探,撩开挡在眼前的枝叶,轻眯眼睛,迷迷蒙蒙中能看清个大概,探子瞳仁猛地放大,脚下一个趔趄,赶紧向内帐高声通禀。
“陈放之被吊在城墙上了?瞧清楚了?会不会是老六耍诈?”
六皇子以雷霆之势回京,他便并不意外和老六一同落水的陈放之会变成六皇子威胁他的一张牌。
可惜这张牌变不成王牌。
陈家一败,他一败,就算他为陈放之妥协了,陈家也会亡——朝堂之上的倾轧没有君子,更没有一诺千金,只有真小人与伪君子才能立得下足,站得稳根基。
“应当是小陈大人…全身赤条条的…”探子斟酌了语气,小心翼翼道,“大人,您先莫慌,这若当真是端王设的套儿,贸然钻进去,咱们恐怕是得不偿失…”
陈显点点头,他尚有心思轻笑一声,笑过之后唤人入帐,张开嘴又合上,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几遍,嘴角尚还带笑,语气却轻得不能再轻,“让军营调令一组弓弩手潜行靠近皇城…”
“若要营救小陈大人,恐怕一组弓弩手不够,掩护、前锋、强攻。咱们只需要调派千人就能把小陈大人顺利营救出来!”
探子想得很周全,冲口而出截断陈显后话。
陈显眼风向上一瞟,看不清情绪,可探子脊背从下至上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