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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拐过当做隔板的屏风,就能听见欣荣兴致盎然的声音。
“。。。城东那个一整夜都没安生过,冯姐夫喝高了拉着阿至不放手,成亲三日无大小,阿至便跟着去闹洞房,冯姐夫就开始骂骂嚷嚷。可惜他喝多了酒,又大舌头,阿至也没听清楚都说了些什么。”
城东那个是应邑长公主。冯姐夫是冯安东,阿至。。。就应该是欣荣长公主的驸马了。
行昭靠在隔板旁边儿静静听,冲已经看见自己的蒋明英比了手势,蒋明英一笑便垂下眼只作不知。
又听见方皇后含笑的声音:“前头的卫国公世子在应邑跟前可是连声儿都不敢抬,如今遭冯大人骂骂嚷嚷。应邑就没个反应?”
欣荣笑出声,行昭听见伴着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欣荣清凌凌的又爽利的语声:“所以才叫没个安生嘛!三姐一把将大红盖头给撩了起来,床也顾不得坐了,‘刷地’一声站起来,一巴掌就拍在了冯姐夫脸上。倒把冯姐夫给拍得愣在原地。您可知道的,我们家阿至胆儿小,见势不好。就转身拉着八姐家的李姐夫出去了,您说他也真是的,一场好戏不看完,倒把我勾得心欠欠的。。。”
标准的看戏的不嫌台高。
方皇后笑出来声,要说怕还是冯安东最怕。贺琰、应邑都在暗处,冯安东是梁平恭的马前卒。冲锋陷阵的是他,头一个顶着方祈怒气的也是他,还别说昨儿个本来就做了回龟公——穿着大红喜服娶怀着别家孩子的媳妇儿,后来还被方祈射穿了祖宗牌位,面子没了,里子更慌,再看见应邑这个祸端,又想起方祈和梁平恭还有后着等着他,冯安东只有更生气的。
看见应邑过得不好,方皇后的心就安了。
方皇后笑着正要开口,却看见行昭从屏风后头走过来,便满脸是笑地朝着行昭招招手。
行昭规规矩矩地先朝欣荣福了身,再端了个杌凳乖巧坐在方皇后下首,欣荣喜欢行昭不仅仅是因为怜悯她多舛身世,也不仅仅是因为她养在方皇后膝下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小娘子的知礼乖巧,不恃宠而骄。
“扬名伯今年才十四岁吧?”欣荣挑着喜庆事儿说,语气夸张:“十四岁的伯爷,还不是靠祖宗荫得来的,在大周里可是头一份儿呢!得赶紧让平西侯在雨花巷里头摆流水筵,摆个三天!”
行昭抿嘴一笑,宫里头出来的谁都不是省事的,不说让临安侯摆宴,只说让平西侯摆宴。。。
方皇后笑呵呵地应承,连声只道,“摆摆!孩子齐齐整整回来就已经是福气了,昨儿个我听圣上的旨意心里头直打鼓,怕折损了孩子的福气。”
欣荣心头一惊,方皇后这番话已经是将贺行景看成了方家人了,丝毫不见外!
惊诧稍纵即逝,一瞬间笑得体谅又夸张:“扬名伯从西北九死一生回来,还帮着平西侯捉了鞑子,就这福气,咱们大周满打满算还有几个人有?嫂嫂一颗心直管放下,扬名伯的福气重着呢,您看看他舅舅再看看他外祖,哪个不是一夫当关外夫莫开的真英雄?”
不提景哥儿的父亲和贺家人,行昭笑得下巴尖尖的,眸光盈盈地俏生生看向上首,如果她与景哥儿不是姓贺该有多好。若是托生到商贾人家,就学着打算盘记账册。托生到庄户人家,就学着织布耕施。就算是托生到饭也吃不上的贫苦人家里,也能靠着自己一双手打出一片天来,就算是穷也能和至亲血缘在一起其乐融融。。。
她果然不是正统的贺家人,她还有心,她的身体还有温度,她还会爱,会哭,还会在贺家人身上寄托希望,然后再失望。
所幸景哥儿也不是。
凤仪殿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甜和乐的味道,九井胡同里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方祈的突然回归将临安侯贺琰打了个措手不及,比应邑的那道赐婚带给贺琰的打击更大。
今儿个一大早,皇帝连发两道圣旨,一道是擢升方祈和行景的,一道是让秦伯龄带兵十万北上,增援梁平恭。
鞑子主将托合其都在定京城里当作俘虏了,鞑子气数都快尽了,这个时候让秦伯龄出兵北上,防的是谁?不是鞑子,就肯定是梁平恭了!
早朝一结束,就有堂官来围着他道贺,“儿子争气,十四岁就搏了个爵位回来!”、“守着托合其这么重大的事儿都让令郎去做,百年世家是要由文转武了?”。。。
他只有忍住怒气和不安,一一回之。
“。。。景哥儿和方祈住在雨花巷,皇帝知道前事吗?知道多少?昨儿个景哥儿回京,却连九井胡同都没进。。。”
第一百零七章 安心(中)
太夫人盘腿坐在炕上,手里依旧转着那串一百零八颗紫檀木佛珠,冷静地看着面前走来走去的儿子,接着前言,沉吟又言:“形势比人强,现在急有什么用!趁现在贺家还没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咱们就要想好退路!”
贺琰脚下顿住,深吸两口气妄图平静下来,却到底没将怒气忍住。
“景哥儿姓贺!论他封爵还是立功,都应当归到咱们贺家来!景哥儿去的是凤仪殿,回的是雨花巷,也不晓得方礼到底给他灌了什么**汤!叫他祖宗”
太夫人手头转佛珠的动作一滞,轻轻阖了阖眼。
失望,这是现在她对这个从小寄予厚望的儿子唯一的评价。
下狠手逼迫方氏,是寡情,事后缩在女人背后,是寡义,如今东窗事发气急败坏,是无能。。。
一个男人可以薄情寡义,可他必须得有这个资本,既然敢做下狠事,就要有能力将事态控制在自己能够掌握的局面内,而不是像如今,儿子回来不认老子,女儿在宫里头想着法子对付老子,旁边还有饱含仇恨的姻亲虎视眈眈地想咬掉贺家一块肉,局面完全乱套了,作为男人却无计可施!
可笑的是,她要强了一辈子,临到入土了,还得跟在儿子后面为他擦屁股。
“皇后能和景哥儿说什么?无非是生父勾结情人逼死生母的戏码!”
静谧半晌之后,荣寿堂里响起了太夫人清淡,却有嘲讽之意的一句话。
贺琰脸色愈渐铁青,心头“咚”地一声一直向下落,前些日子应邑被方皇后设计嫁入冯家,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行昭知道方氏死的前因后果。索性先将应邑早早地嫁了,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若只是方皇后一个人在活动,他倒不怕。内命妇的地位再高,还能插手到朝堂上来处置重臣了?也就只能拘在后院里头,对付对付应邑。
可如今方祈回来了,还是凯旋而归,捉了托合其,就等于废了鞑靼半条臂膀,皇帝只有越来越看重他的。心里头不是没有怀着侥幸,就算方祈知道了阿福是被夫家逼死。可夫家人可是一个也没动手!难不成当男人的说上几句,女人就能上蹿下跳地寻死觅活,这还怪罪到男人身上了?
让他感到心惊胆战的是他们逼死方福的手段。往小里说,不,那种手段不可能往小了说!论怎么是动摇国本,胆敢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去诬陷戍边大将,捅破了天。贺家死无葬身之地!
“方祈回来,手里握着梁平恭的账册,是证据确凿。从皇帝才颁下夺梁平恭权的那道旨意就能看得出来。。。”贺琰低下声儿,一点一点将线头从一团乱麻里头抽出来,“托合其被俘,西北那场仗肯定打不长了。秦伯龄只会速战速决。将梁平恭压回京,私卖军备已经是砍头大罪,若是在他身上再加上一个伪造信笺的罪名。梁家几百口人就没一个能活了,故而他不会攀扯到我们身上来。。。”
太夫人半闭了眼,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扭过脸去。
贺琰低下眼,一眼就看见了青布长衫斓边上绣着的那一丛翠竹。想起来晓夜里方氏笑意盈盈地戴着银顶针,半坐在炕边。听他回来了,就赶忙抬起头来,白白圆圆的脸上笑得粲然,语气温和到了尘上问他“。。。饿不饿?炖了天麻鸡汤,要不要去做碗银丝鸡汤面吃。。。”
一瞬间,心气既愤懑又烦躁起来。
“方家不能拿这件事来挑咱们错儿,就算阿妩。。。”贺琰说起这个素日里既纵又爱的幼女,心头顿生五味杂陈,当做小娇娇一样宠到这样大的女儿,他竟然到现在才看出来幼女的心胸!
敢放火,敢忤逆,敢背弃宗族。
贺琰心里晓得他是没有资格去怪责幼女的报复的,可仍旧平不下心绪,语声低落下来:“就算阿妩知道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方皇后。无凭无据,无论是方祈还是方皇后都不能贸贸然地去皇上跟前说起此事——景哥儿和阿妩是小辈,敢作证忤逆父族长辈,他们往后的前程到哪里去寻?景哥儿是男人,又建了功业,阿妩可是女儿家,照她在方皇后跟前的受宠程度,方皇后不舍得拿她去冒险。方家若要反击,只有另辟蹊径,或是揪住我的错处,或是设个坑让我去跳。。。”
话音渐低,最后低得一句话出口,连面前的浮在空中的微尘都没有一丝改变。
若要问贺琰后悔吗?
看看他鬓间突然冒出头的白发吧,再看看他如坐针毡的模样吧,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方福死了,应邑怀着贺家的种另嫁了,鸡飞蛋打的结果,让这个自诩谨慎狂妄的政客像被风沙迷了眼睛似的,看不清来路,更回不到过往。
贺琰腾地坐下来,佝下腰来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捂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荣寿堂安静得像废弃了几十年的破旧堂屋,太夫人缓缓睁开眼,长喁一口气,如同在废墟上勾起了一根宫音的琴弦,绵绵长长的,却平静得水过无痕。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立刻烧了你手里头握着的那几封信,免得夜长梦多。梁平恭东窗事发,你们再也不需要手里头留着那几封信来防着他了。夫守妻丧一年,你结结实实守满了,正院里头方氏的嫁妆锁好,不准见红色,等到大大小小的节庆也记得给她做水陆道场,所幸办方福丧仪的时候,咱们家是做满了礼数的,任谁也指摘不了。方祈才入京,他虽个性直蛮,可也要先将定京城里的这潭水给摸清楚了,才能腾出空闲来,他不会贸贸然行事,咱们家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太夫人一长番话说下来,贺琰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嗫嚅唇角,半晌之后才启言:“。。。或者等他还没有站稳脚跟,咱们就先打他个措手不及?”
“也不急于这一时。”太夫人手里紧紧捏着佛珠,她感到一颗一颗圆润的佛珠如今却像一块一块烧红了的烙铁一样烫在她心上,佛祖在上都看着呢,她死后,大概是不会西升极乐,而是会下到阴间十九层被扒皮抽筋的吧?
为了儿子,她手上沾了长媳的血,从小养到大的孙女恨透了她,嫡亲的孙儿连家都不认了。
她为了儿子罪行累累,却仍旧不是好母亲。
“等过些日子请来舅爷和景哥儿来一趟,力求不要彻底撕破脸,咱们至少还得做一个太平门面出来吧。。。”太夫人边说边心头哂笑着自己,不是每一个都会屈服于看得见的利益下的,行昭不会,方祈也不会,却还是提起心绪继续说道:“试探一下方家的底线,再探一探景哥儿的口气,拿出孝和忠来压他,景哥儿是个实心眼的。他是儿子,你是老子,阿妩挨着皇后住是因为皇后态度强硬,胳膊拧不过大腿,景哥儿却不允许挨着方家人住!”
“过些日子吧,等都拾掇妥当了,观望过局势了再去请。再者如今上赶着急急吼吼冲上去,倒显得咱们家沉不住气,连带着叫皇帝怀疑。”贺琰边说边启开了门,一溜光偷偷摸摸地逮着空就往里屋钻,贺琰不由自主偏头避开,脚下一顿后似乎是坚定了心,麻利了身形欲离。
“阿琰。。。”
太夫人似是耗尽全身气力的轻柔声绊住了他,贺琰停在门廊里,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就没有再唤过他阿琰了呢?想一想,好像从小到大,母亲都只唤过他“世子”、“大爷”、“侯爷”,庄重。。。却也生疏。
“阿琰。。。你后悔过吗?”
太夫人声音像从远方传过来的飘渺,贺琰没有答话,却微不可见地低头看了看镶在衣襟的那从翠竹影子,紧紧抿了抿嘴角,手一挥,迈出几个大跨步,似乎是想将后面无穷无尽的黑暗甩得远远的。
白总管候在堂口,巴着张望,见贺琰总算是出来了,急急忙忙过去道了福,便凑拢了贺琰耳朵边说话儿:“城东那一位派人过来传话了,说是候在青巷里头,侯爷是去还是不去呢?”
城东那一位说的就是应邑。
愤懑与烦躁之情又升了上来,贺琰却想起来一共九封信,他这里七封,方福撕了一封,还有一封信留在了应邑那头!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贺琰几步走到亭子里头,沉声吩咐白总管:“如今不是见人的时候,你派个不起眼的小厮去一趟青巷,让她耐下心来。冯安东最大的靠山是梁平恭,梁平恭倒了霉,冯安东没那个底气和她叫板,让她安安心心地过,好好生生将孩子生下来,我总是会管她的。”
白总管连连称喏,眼神都不敢抬。
贺琰顿了一顿,特意留出了一番空隙来,显示后话更为重要,白总管将腰佝得更低了,支愣起耳朵来听。
“让她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