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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再反过来想一想,可恨的人未必就不是因为她可怜…
蒋明英轻轻睃了眼坐在炕上晴暗不明的小娘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想佝下腰来温声说句话儿,倒听见外厢里传来了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声响,行昭蹙眉抬头,便能透过隔窗看见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身影缓缓起身。
顾太后将才过来时,行昭便将眼从她的鬓角一点一点移到了那高高挽起的堕马髻上,当时还心里头低呼一声——女人啊女人,妆饰就是利器,好像发髻越高便能像更高的山崖,狠狠压制住对方的气势。
而后便听见了顾太后的声音,晦涩而沉闷。
行昭突然想起来前世听到的一句话,容貌会骗人,肤容打扮会骗人,但是声音永远都不会骗人,话音一出,分明就是个已近天命的老妪。
“三娘在宜秋宫”
六个字说也说不下去,梗在半道上,叫人听得莫名其妙。
行昭却早在顾太后迟疑之时,已经知道了答案。会迟疑就代表着不确定,顾家与应邑,荣华与冷落,顾太后算账一向算得精,她会退让与偃旗息鼓,方皇后不惊讶,行昭却只是感觉有些可笑,外加可悲。
“三娘在宜秋宫好好的,吃穿用度一应不缺,皇上宅心仁厚。也不可能要了她的命,太后娘娘尽管放心。”方皇后云淡风轻地接过话头:“倒是顾守备要时刻警醒着,牵一发而全身。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叫大家都不好做。”
顾太后心头一梗,眼中满是布满了凤仪殿的明黄与华奢,紫檀木镶金边的八仙桌,万字不断头落地罩。簇拥地摆着铜珐琅嵌八宝的花篮,靛蓝白底亮釉梅瓶,西北间摆着一副檀木长案,一手供着时令的蔬果,一手供着一只掐丝珐琅的香炉,下头还藏着一块儿雕着芙蓉花开的整冰。
有些人运气就是这样好。出身高贵,一帆风顺,从一个豪门嫁到另一个豪门。或者嫁得更高,在皇家登堂入室,指手画脚。
她以为她和她的女儿能拼得过,至少能怀着一种鱼死网破的心情拼出个天地来,可是。她从来不曾想到,就算她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来。她还需要忌惮着其他的人,忌惮着一直让她怀恨在心又心生嫉妒的那些名门贵女。
凭什么啊?
就凭她们会投胎,就能从小到大都养得金尊玉贵,素手纤纤伸出来,连条皱都看不见…
她日熬夜熬陪着姨娘做补子,绣屏风,夜里嫡母不给灯火,她便从厨房偷偷拿一块儿猪油来点燃,可是猪油能点多长时间?嫡母要的绣品又要得急,常常凑在油灯下赶工,要是一不留神,油渍滴到布上,不禁第二天饭吃不上,还会被拖到那几个老迈又话多的仆人面前脱了裤子打板子。
先帝膝下儿子少,女儿倒是一串一串的,除却中宫有个嫡子,宫里头再也没生出个带把儿的了。
来她们乡里头小选,那宫人一眼就瞧上了她,进了宫她才知道,连宫里头的奴才做错的事都只骂不打,打人不打脸,哪里还会有被脱了裤子架在几个人跟前打板子的屈辱啊。
顾太后陡觉往事如风,可最近她常常能想起原来在六司时过的那些日子,原来想一定要做人上人,可她的出身制约着她,就算做了人上人,头上也还有人压着,她永远都得不到解脱,永远不能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还在舍弃,她都拼着一条老命往上爬了一辈子,她还必须要舍弃最珍惜的东西,才能活下去!
方皇后神色平淡,静静地看着顾氏变幻莫测的神情,她猜不到顾氏在想些什么,可她能笃定,反正没什么好话儿。
“您是要臣妾给您备辇去宜秋宫瞧一瞧三娘,还是让人去告诉仪元殿一声,说您在凤仪殿候着皇上呢?”
顾太后深深地望了望方皇后一眼,名门贵女,少年夫妻,膝下的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压根就生不出来,活脱脱地又是一个先帝元后。
多好笑啊,皇帝是她生的,她还能不知道皇帝有多护着方礼?可无论有多护着,有多舍不得,皇帝就是不让方礼生个儿子,甚至连一个跛子宁愿让德妃养,也不拿到凤仪殿来给方礼养着,先是让老九欣荣养在凤仪殿给方礼解解闷,过后又默许方福的女儿养在方礼身边,就像养条解闷解乏的猫狗…
等等,方福的丫头?
顾太后下意识地朝内厢望过去,也不知看没看到行昭的身影,心头一声冷笑,女人啊,就是怕有弱点,一有了弱点就像给别人立了个靶子。
“哀家身子不舒坦,回慈和宫。”
顾太后不再歇斯底里,而是敛容缓笑,变成了一副沉声慢语的模样,却让方皇后皱了皱眉头。
待顾太后一走,行昭便小碎步地跑出了内间,一把扑倒在方皇后膝上,倒惹得方皇后笑着连声呼着:“轻点儿!轻点儿!别磕着了!”
行昭将头埋在方皇后裙袂里,家常的裙子有着家常的百合香气,暖扑扑的,直直地浸入心脾。
看的人越多,便越觉得真心相待的人更难得。
方皇后轻轻抚着小娘子那一头乌鸦鸦的头发,心里头陡然变得开广起来,将才的凤仪殿是压抑的沉重的。如今却像初春时节绽开的迎春花儿般,粲然而温暖。
“应邑…她会活下来吗?”行昭头捂在裙裾衣料之间,闷声闷气问道。
方皇后一下一下地从头顶抚到发梢,手上好像甜得快发腻了,这是她的孩子,是阿福可怜她,是上苍可怜她,送给她的孩子。
“你觉得她会活下来吗?”皇后的声音柔柔的,压低了的声线,像极了方福。
行昭闷了半刻。随即将头抬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她活不下来了。应邑何尝不是在赌啊,在赌她的心上人会不会身骑白马。闯过千难险阻,越过振臂高呼的人群,出现在她的面前,只为了来救她。可惜她注定是输,她顾忌她与贺琰的情分。可贺琰却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她笃定她的母亲能为了她万事不顾,可顾太后好像更在乎自己的安危与荣华。应邑的死穴无非这两个人,若在他们心中,她都成了一颗可有可无的弃子,那于她,当真是生不如死。”
行昭边说边拿手扯过方皇后的一根拇指。垂首看着那片染得殷红发亮的指甲,轻声继续道:“倒是她一直没有顾忌过的兄长,还在维护着她。就算她犯下了覆国通外这样大的罪孽,皇上也还在犹豫和观望着”
“那倒不一定…但是男人大多还是心软一些的好。”
方皇后做了总结陈辞,边说边顺势握住小娘子的小手,蹙了蹙眉头:“手心怎么这么烫?不许再吃蜂蜜和乳膏了,多喝点菊花茶。清清火气,你这孩子忒怪了。冬天儿手凉呼呼的,捂都捂不暖,夏天手心倒还烫起来,明儿个让张院判过来看看”
瞬间就从气势凛人的皇后变成了絮絮叨叨的慈母。
行昭愣了愣,随即展眉笑起来,管她顾太后心狠阴辣,还是贺琰寡情薄义,只要方皇后与方祈,还有景哥儿都还好好的,她就愿意相信世间还有人在全心全意地她好。
林公公说皇帝要过来,方皇后一天便候在凤仪殿里,既等来了顾太后的舍弃,也等来了其婉的回禀。
“…除却我去服侍,顾太后也派了人过去,但是不怎么做事儿。里里外外都是奴婢在收拾,左右也是做惯了的,倒也习惯…长公主倒也没怎么哭得厉害,白着一张脸卧在床上,也不说话儿也不哭,问了问顾太后派过来的人几句话儿,便沉了脸再也不出声了”其婉边说边拿眼瞅行昭,行昭略带讶异时,就听见了她的后言:“长公主身子看起来不太好,下身一直在流血,听向公公说,昨儿个在仪元殿就这样了,皇上让太医去诊治,照着方子熬了药,长公主倒也喝,但总是不见效。”
怪不得要瞄她呢。
下身流血,不就是小产之后的污浊还没排干净吗?
行昭算了算,应以虽然还没出小月子,可好好养着,养几天下面就不会出血了,这岂不是血崩之症?再抬眼看看方皇后,方皇后不以为然,左右要死的人,是血崩而死体面,还是其他的方式死体面,这还真是不好算。
方皇后挥挥手,又交代了几句,便让其婉先退下了。
到了晚上,皇帝也还没露面,临到要睡时,带了个旨意过来,说让方皇后准备着行囊,收拾收拾送应邑长公主去大觉寺清修。
方皇后一愣,应了承后,便笑着同行昭解释:“…原以为发配的指令还得再等几天,没想到今儿个就出来了。皇帝摁下不发,想来一是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二是给下头人一个做事的时间”
行昭眨了眨眼睛,随即便明白过来,皇帝养的心腹,就是为了干暗查用的。可奈何在与梁平恭交涉的时候,应邑一向是冲在最前面的,去找冯安东的也是她,和梁平恭车马书信来往的也是她,贺琰在后头藏得好好的,一两天的功夫也只能查个大概出来,可也够给应邑定罪了。
PS:
bug和考虑不周的地方明天再来看看改,这是昨天的二更~
第一百三二章 身亡(中)
应邑的行囊都在长公主府里,两三日的功夫,方皇后添添减减的收拾出来三、四个箱笼,皇帝没说清修多少日子,可稍稍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应邑长公主是回不来了。
冬天的大袄,春天的外衫,秋天的褙子,夏天的襦裙,都得备上,就算一切从简,也是一项大工程。
从崇文馆回来,行昭便直接往正殿去了,将踏进凤仪殿时,便瞧见里头进进出出的,人聚了很多,可看起来还是有条不紊的样子。
行昭抬脚跨门槛,便有个着素青色长衫,襟口两颗扣子摁得紧紧的,木着一张脸,瞧起来有三十出头模样的女子手里头拿着本厚厚的册子佝头举步出来,余光瞥见了行昭,便顿了顿,朝着她福了福身,低声问安:“奴婢给温阳县主问好。”
声音如人,肃穆而刻板。
衣裳的镶边上滚了一圈儿素心兰花样,用的是云锦丝,通身上下却只有一副小小的鎏金丁香花耳坠子作装饰,藏在靛青色丝绒底子里的云锦丝可比耳垂上的那对鎏金丁香花耳坠子值钱多了。
隐于内里的华丽,符合宫里人的一贯作风,行昭迅速上下打量一番,这应当是六司掌事的姑姑。
边笑着颔首回之,边让莲玉把捧着的碗莲先送进殿里。
“盛夏日晒,姑姑也辛苦了,何不去偏厢吃盅茶歇歇脚再走?”
那宫人一愣,反应极快片刻之后,便将腰佝得愈低,缓了声调回道:“多谢县主,可近来事多且冗,还望县主体谅。”
虽是婉拒,可拒绝时的语气比开头问安的语气软绵了许多。行昭不在意地笑着摆摆手,正想开口,却听方皇后扬高了声音在唤她,“阿妩!外头晒得慌,快进来吧!”
行昭瞅了那宫人一眼,笑着先吩咐莲蓉送她出去,便提了裙袂跨过门槛往里走,靠着方皇后的下首已经摆好了一只紫藤小杌——这是行昭一惯的位子。
方皇后一壁眼瞅着宫人将汝窑梅瓶抬进箱笼里,一壁歪了身子冲着行昭介绍:“…和魏平君有什么好说的?她是六司的掌事,手上是管东六宫的开销份例的。”边说着边朝西边努努嘴:“和那头不清不楚。将才过来还在问我应邑的俸禄和封邑该怎么算?是收受库房的好,还是照旧发到应邑手里头的好。若是不能直接发到应邑手里头,那是交给凤仪殿还是慈和宫?她把她的心思放在明面上。拿到我跟前,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主人家都进了寺庙清修了,手上攥着钱财,是能买香烛还是能买纸钱了?
这个宫人看上去正派肃穆,回禀提问倒也算机巧。若是俸禄和封邑都收到库房里了,那当真就没再出来的机会了…
“那您是怎么回的呢?”行昭笑吟吟地探出了身子,将碗莲搁在案上。
碗莲里的清水将将没过青碧叶子,粉嫩的小荷飘在上面,又想随波逐流,又可惜下头还有根茎在牵扯着。
“我让她问向公公去。这种大事儿我管不着,我只负责把应邑的行囊给收拾好。”方皇后起了身,蒋明英连忙上来扶。陪着她屈膝翻看箱笼里头的东西,边看边继续言道:“今儿个黄昏就走,日子紧着呢,大觉寺那边递过来的信是已经拾掇了间坐北朝南的厢房,被褥僧服也是一应俱全。既然慈和宫近来身子不舒坦,那就一应吃穿用度只好都我来定了。”
那日顾太后走后。便再未曾登过凤仪殿的门。皇帝去慈和宫,听宫人们说,顾太后狠狠地哭了一场,扯着皇帝的袖子直叫儿啊儿啊,皇帝看不下去,便告了退就来了凤仪殿。
“朕是儿子,是长兄,却更是大周的皇帝”
凤仪殿里喧喧嚷嚷的,方皇后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话,深夜秉烛,皇帝肩上披着旧日的长衫,仰躺在凤仪殿偏厢里的那把紫藤木榻上,阖着眼,轻轻地,意味深长地说出这番话。
三个身份的顺序,应当是皇帝排在最前面。
首先是皇帝,然后是儿子,是长兄,是丈夫。
“应邑这件事儿做得太荒唐了,朕让暗卫下去查,翻过来覆过去,也只能查到应城的长公主别院与梁平恭往来甚密…又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