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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温思璇便听见万泓带着冷意的声音在耳边继续,“温思璇,你想跟朕单独的,好好的聊聊吗?”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完全无意义的一问。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了,更何况是一个庶民的去或留。
当大殿只剩万泓和温思璇——
“起来吧。”万泓的表情丝毫无害,却用略带嘲讽的低柔嗓音道,“朕倒是真的想知道耿诺愿为你牺牲至何种地步。”
惊愕之色从温思璇脸上一闪而逝,但她相信万泓定已捕捉到。
果不其然,万泓道,“你也想知道吗?”
温思璇看了万泓好一会儿,摇头。
万泓忽然笑了,他道,“你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温思璇完全不懂万泓要跟她说什么,又为何说这些。
万泓了然,他不再拐弯抹角,“耿诺要娶你,朕就是反对的,朕输了,因为,他还是娶了你。上一次,你与杜予纬的丑闻飞满天,朕给了耿诺两个建议,他两个建议一个也没有听从,一来他没有休你,二来,你现在还在朕的面前,没有因浸猪笼而死,可见,最后,还是他赢了。为了你,他已两次三番违杵朕,朕有这样的臣子,你说是不是朕太无能,年纪太小,令得他根本有恃无恐?!”
休她?
浸猪笼?
温思璇还来不及完全理清思绪,万泓又道,“铁南芯劝他烧了牢狱让你诈死,这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耿诺何其聪明,他知道这是绝计不可能实行的计划,他对朕说这个想法完全就是投石问路。朕当时口快便对耿诺说,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朕决定了的事就如他不可能弃掉一身的毒门绝学一般难以更改。他回答了什么,你又想不想知道?他说,世事没有绝对,若朕愿意收回成命,他愿意立誓,自此终身不再碰毒,玩毒,使毒。毒之于耿诺何其难舍,但,为了你,他舍得毫不迟疑。在所有人都唾弃你的时候,他还是竭尽所能想要保护你,这份心意,连朕也动容了。”
静谧。
万泓说,“而,这一次,耿诺是完全可以推掉所有责任置身事外的,但他在朕面前担保,为你押上的是他半生努力得来的大好仕途。那也是朕费尽心思想要他归还给朕的,朕想想还真是不甘心,他说丢就可以丢,那朕之前那些削减他权力的步伐不是显得多余了吗?”
温思璇的双眸迸射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万泓懒洋洋的勾起左边唇角,轻声逸出,“若有旁人如此对朕诉说,朕绝不会相信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冷漠无情的耿诺会对一个女人用心至此。其实,私心上讲,朕更想看到你负了耿诺的一片挚心。无论是朝事,政事,国事,祸事,还是女人,耿诺八面玲珑都能处理自如,朕以前崇敬他,认为世上定没有什么事是出于他的运筹帷幄之外的。现在,朕知道了,你,温思璇便是耿诺人生里那个他控制不了的意外。”
杀戮征服或许能带来些些快感,但是,难以持久。
于是,继续杀戮征服,一再追寻短暂的快感,征服的快感。
这是万泓做帝王唯一的乐趣。
然而,企图看见耿诺挫败失意的欲念竟比如何擒获杜予纬,征服沧骊更教万泓兴奋。
其实,依靠武力,依靠权势,依靠财富,想要征服世界并不难,难的是征服那一颗颗不肯屈服的心。
耿诺狂得太久了,傲得太久了,得势太久了。
万泓极想知道像耿诺那么骄傲自负的人,如果温思璇真的负了他,他会怎么样。
许是积蓄不足的缘故,八月十五这场秋日的晨风透窗而入,软绵绵的,丝毫没有扫落枫叶的气势。
温思璇遥望窗外隐隐可见的枫树。
曾经,她是喜欢枫树的。
那肆意烂漫的火红。
可,什么时候起,她厌恶起那样的鲜红。
温思璇问万泓,没头没脑,“何时问斩?”
“什么?”
“被擒获的沧骊人在何时问斩?”
“太阳下山之前。”并不是问斩那么简单,所以,时间很有学问,很有讲究。
“也就是说我只有……”她认真地看着那在香炉里燃烧的檀香,“不到九个时辰了,是吗?”
“没错。”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朕说了,耿诺已经用自己的未来为你做保,你可以选择不回来。”
“我可以跟耿诺见一面,跟他单独谈谈吗?”
“你的行为不受限制。”
“我明白了。”
她最后行了一个躬身礼,便要退出去。
万泓在她即将要出殿前,叫住了她。
“温思璇。”
“嗯?”温思璇顿了顿,回过了头。
万泓的唇角勾成一道完美的弧度,“温思璇,耿诺是什么样的男人?要掳获他的心是何其的艰难,你要如何抉择,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朕可不是耿诺,不会再给你第二次,第三次选择的机会。朕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朕给你的这唯一的机会。”
温思璇脚步迟缓的走出殿门。
不意外的,她的黑眸撞进深潭。
她身后,殿门上的广德殿三个字金亮闪眼。
大臣们都识相走开。
偌大的广场,不消一瞬,便余耿诺与温思璇。
心口一阵揪紧,她往前走,强迫自己忍住开口出声唤他的冲动。
她走离他。
她等他开口叫住她。
他却没有出声。
她,终是,停下。
她还是不如他沉得住气。
她回首,他仍在原地。
似乎,他已知她定会回首。
他就站在十尺之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尺,却宛如天涯般遥远。
他的目光如炬,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她跑到他面前,“混蛋!”对着他又捶又打,“耿诺,你这个混蛋!”
他的手抚上她的颈项,轻柔的滑动,那里正因她的激动而渗出了血,“我一时控制不了情绪,这里很痛吧?”
他的指尖又来到她的手腕,那里满是铁链留下的伤痕。
他的视线也游走在她带血的裳上。
“浑身是伤,很痛,是吗?”他收回手,眸光猝然冷淡,掩藏受伤的神色,“可是,你知道吗?它们绝不及我的心痛!”
她的泪意渐渐闪现,她的声音由紧咬的皓齿间迸出,“你总是把我逼入绝境深处,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他抓住她的手,与她的手十指紧扣。
“至少,这样是完全杀不了我的,心痛会死人吗?不会,它只会让人发疯,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眸也更加漆黑深沉,“但,如果这世上真有女人能够杀得了我……那个女人,只会是你……温思璇。”
温思璇恍如受到雷击般呆立不动。
耿诺轻轻一带,将她拥入怀中,吻个正着。
她的身体是清瘦的,容貌是苍白的,但是,隐藏在她身体内的心却足以令他神魂颠倒。
这是很深的一个吻。
深到她僵硬了身子,几乎窒息。
微颤的心情激起皮肤的反应,起了点点疙瘩。
他的唇一离开,登时,她只想吐。
她根本不想让耿诺知道她的感觉,遂赶紧转身捂住了急欲呕吐出秽物的嘴。
连吻都不可以吗?……
都接受不了吗?……
温思璇打从心底感到惊惧。
耿诺转回她的身子。
她强力地控制住那股即将被抛弃的恐惧,狠狠的推开他,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一直退……退到她差点撞上正迎面而来的唐旭泉,退到她整个背脊已然抵住宫门。
没有回应,她对他的吻毫无反应。
他的表情阴霾,薄唇抿得紧紧的,原本带有一丝温柔的双眸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层层朦胧,在无形中给人一股沉重的压力。
执着不是傻。
固执不是拗。
而是,爱了,爱上了,舍不得放开了。
他上前来,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死死的扣着她,“温思璇,你告诉我,给我一个保证,说你会在日落之前回到我身边。”
她木然地,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乱作一团,“以后,你的身边定是再无我的立足之地,我还能回到你身边吗?”
一股冷意自他的周遭蔓延开来。
“你在我身边有没有立足之地,是你来下定论的吗?”他的声音里,有着难以辨认的怒意及抑郁,“如果你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搪塞我,我真的会亲手掐死你!”
久久之后,她说,“那就掐死我吧……”
她那空洞的神情令他心悸,愤然。
“你……难道我退让的还不够多吗?!”
她的胸口清楚地传来揪扯的疼痛。
“不,已经够多了,是我已经爱不起你。”
她看着那深深爱慕数十载的俊美面容。
她说,“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爱你了。”已经没有资格了。
天蓝,云白,宫墙之外的嘻闹继续。
温思璇走了。
而耿诺也真的让她走,没有阻拦。
唐旭泉来到耿诺身侧,顺着耿诺的目光望过去,那是温思璇消失的方向。
“爷——”唐旭泉试探地叫了耿诺一声。
耿诺敛下眼,才发现自个儿握紧的拳头竟在微微颤抖着。
什么叫她在他身边无立足之地?
什么叫爱不起他?
什么叫她已经没有资格爱他?
难道……她与杜予纬真的……
突地,他一拳捶向坚硬的宫门,将满腔怨气,间接宣泄,“可恶!”
唐旭泉心一跳,遂问,“爷,是否要属下派人跟着温爵妃?”
轻风拂来,吹动耿诺的黑发与白衣。
俊美的面容略显狰狞,“不用了。”他优美的唇瓣抽动了下,“她该死的就给我不回来试试看!她若敢真的负我,真的跟杜予纬远走高飞,别说沧骊,就是天涯海角,我都会揪出她来,要她付出高昂代价!”
曾经,他深信,就算天下人都背叛他,她亦是那个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
事到如今,他还能够如此笃信吗?!
还能够吗?!
温思璇!
手一挥,身一旋,他用内力攻击那棵火红的,已经上了年纪的枫树。
枫树在他的攻击之下,摇晃不止。
枫叶舞出天空的一片炫丽,舞出大地的一片生机,却舞不出一个天宽地广的朗朗乾坤。
正午,空气中带点轻微的燥热。
温思璇走在街头。
她已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裳,书生扮相。
街头人潮涌动,却与她格格不入。
已经过了五个时辰,她还有四个时辰可以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要怎么办呢?能够如何抉择呢?
索性,她停下来,只是默默的看着擦肩而过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容。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她能找到杜予纬呢?
万泓高估她,耿诺错信她。
她找不到杜予纬。
人确实是她弄不见的,但,她找不到他。
铁南芯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以常人的推论,救人就该是把人从牢狱里带出来,她不是这么做的,所以,铁南芯觉得费解。
没有人会想到,她根本没有把杜予纬带出牢狱。
她出来之时,杜予纬还在里面。
不过,现在,他定是已经不在牢狱之中了。
当狱卒放松把守全被她与那个假的杜予纬所惑,寻心急切之时,就是他远离牢狱,逃出京城的最好时机。
时间一点点流逝,在街上走动的人越发稀少了。
大家都回家吃和和乐乐的团圆饭了吧?
当人只剩下一个选择的时候,抉择变得容易,一点都不艰难。
悔恨或无悔,在流逝的那几个时辰里,她一直在问自己的便是悔或不悔。
杜予纬的生命,耿诺的仕途进行等价交换,值或不值。
原本,她以为,她可以带着耿诺还对她存有的爱无憾而死。
然而,不行。
耿诺不许。
在他还爱着她的时候,他不准她死。
除非……他不再爱她,那她的生死便与他无关。
他不再爱她,他就没有包袱,不会再试图扛下一切。
他不再爱她,他可以把所有的包袱丢给她,让她背。
他是那个可以在朝都呼风唤雨的候爵。
他是朝都最年轻的非世袭候爵。
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断魂毒圣。
他是让圣皇又爱又恨,完全拿他没辙的耿诺。
这样的他,爱着她。
若他不再爱她呢……
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她便慌了,她便乱了。
失望与期望之间若相隔的距离太遥远,所剩无几的她又如何能走得那么久,那么远?
到时,只怕,会发疯的,绝不会是他,而是她。
为什么要逼她呢?
为什么不让她在他还爱着她的时候,让她漂亮的转身?
为什么要来动摇她?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他是如此至诚待她?信任她?
这……叫她如何能舍弃凡间尘爱,了却此生?
选择死亡是需要勇气的。
明明知道死亡是一个人的最终结果,是命中注定的事,不过迟或早。
人对于死亡还是恐惧多于坦然。
人怕的通常不是真的死亡,怕的不过是离开相熟的环境,相识的亲人,眷恋的爱人……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前往的方向。
只有她,停驻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衣被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