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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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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掩着。

  半夏颓然地一缩,和着羽绒服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冷冷的灯光。灯光竟也像是在责备她一般,不肯发出温暖。而半夏,已不觉得怎样了,她恸哭过一场,似乎就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累了。什么都不想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儿恨。恨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仿佛只是想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转化的出口,可是找不到。她觉得如此悲伤而无助。

  抬手关了灯,埋在黑暗之中的半夏,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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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三十四节]


  第二天醒来,眼皮沉重。世界仿佛没有变,可是半夏已经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去面对它了。她自己亲手毁了那个一直以来的,他人认为就是她的那个形象,囚禁已久的那个“真我”奋起反抗,打破了那个如同牢笼般囚禁着她的形象,然而,那个“真我”似乎在牢笼里呆久了,面对外面的世界竟然是如此茫然不知所措,竟自己又退回到牢笼之中,不过牢笼已经打破,她亦无处可退了。

  打破的形象还能维持么?

  半夏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堆碎片。半夏怔怔,如同失去灵魂的傀儡样起床。外面冷,她将冰冷的衣服拖到被子里,暖过来在被子里穿上衣服。

  她的母亲,那个受伤的女人已经去上班了。摆着脏的碗盘和塑料袋的,滴了菜汤却没有擦干净而变得模糊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装着油条,旁边放着两袋袋装豆汁和两只吸管。

  那个她一直叫做爸的人过来说:“昨晚你跟你妈说了什么?怎么让她那么伤心?你妈那么疼你,以后别这样了。”

  半夏低下头去。

  她是愧疚的,当她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愧疚了。但是,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中一直蔓延着的愧疚迅速失去了势力,一种可以称之为讥诮或者嘲讽的情绪迅速壮大,在她的情感领地上占领了大片殖民地。

  她低着头,垂眼,仿佛是愧疚之极的样子,但是眼帘却掩了她眼中的嘲笑。

  “可笑呵,到底是谁在伤害她?昨晚的争吵是没有发生的么?是谁一直在折磨着她,使她痛苦?你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这么快地遗忘,抹杀过往,摆出如此姿态,到底为什么?——不,应该没有遗忘罢,否则便不是如此温言了,大概会是‘你真厉害啊’,‘给我滚,滚出这个家去’这样的话了罢。你是那样伤害她,竟然还回过头来对我说这样的话,哼,可笑呃——”半夏想到这里,突然情绪黯淡下来,如同突然停电。“或许——真的,是我伤她更甚?爱一个人深了,把她(他)往心里放的位置也越深。因为需要敏感地觉察到她(他)的情绪和动作,所以就会放在心最柔软的地方,然而同时,对于伤害也越是敏感,一旦伤了,便是重伤。”

  她的心里,悔意和愧疚又回来了。转瞬间,悲哀也来了——“她,是爱我的么?”

  如果爱,是将她作为她的希望的寄托而爱,还是将她作为她的女儿而不得不爱,还是只是爱她,就只因为她就是她?

  “妈,对于你而言,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半夏眨眨眼,将眼中泛起的泪转移到睫毛上——干得快一些。

  他要带半夏去超市买东西。半夏总觉得别扭,从来没有过呢,这样一起出来。半夏提了个篮子,他却说拿不了的,推了辆购物车。他带她转着,总是问她要不要,要不要。半夏看看标价,总是摇摇头。然而有时他却不顾,径自拿了放进车里。

  是补偿么?半夏轻蔑地想。十多年之后的突然觉悟和补偿么?

  他说:“你看,在学校里吃不好罢?都瘦了。你妈盼你回来都盼了好几天了,整天数着日子,晚上想你想得抱着相册哭。”半夏回家时还是如同中学时一样,他们抬头看看她,说一句“你回来了”,然后就没什么事了,她从来不曾想到会有这些,眼泪就涌上来,忙转过货架到另一边去,抬起手取高处的麻油,悄悄地,拿袖子抹去了眼里的泪。

  晚上母亲回家,看到那么些东西略有不满地责备:“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一时吃不了怎么办?这么贵。”他却道:“哎呀,冬天这么冷怎么会坏?而且半夏好不容易才回来,多做点儿怕什么?以后你想让她吃也见不着她了。”她便不说什么。

  晚上她又来到半夏的房间,轻轻敲了半夏的门。她坐在半夏床边,说:“半夏,你别恨你爸,其实他也很爱你。去上学了,他在家里也想你,偷着翻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半夏心里酸酸的,泪又上来,道:“有点感冒,卫生纸咧?”转过头去到枕边找纸,扯下一大块擦鼻子,卫生纸同时遮了整张脸,顺便,悄悄地,把泪擦了去。

  她觉得,那些碎片纷纷都飞起来,悬浮于空中,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个半夏,原来的那个半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一直以来的痛苦和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她突然不清楚了。仿佛之前做的那些事的沉重的根基全都变成了虚空,不见了,不存在了,于是那些原本如同抗争命运一般的挣扎都变得毫无意义,轻得一阵风就可以将它们如同尘埃般吹散。

  复仇的人苦苦挣扎,精心准备,到头来发现自己的复仇对象竟是无辜的,自己复仇的原因也只是误会,那么,那些准备,那些内心的煎熬,就全都成了嘲笑。

  马斯科韦伯说:“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半夏失去了她的意义,便从悬挂着的空中坠落下去,坠向沉沉的,不知的黑暗。

  如同那个被蒙蔽的复仇者,在面对着复仇对象却终于发现真相时,他处于巨大的空虚、茫然和嘲弄之中。是坚持还是放弃?

  他怀疑一切,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复仇对象,怀疑自己的复仇——从原因到挣扎到准备到意义,怀疑所谓“真相”。

  半夏也是怀疑的。

  她的怀疑表明她的迷茫,她需要一个意义来支持她。

  坚持吗?以往那些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以及它们的原因。全都铭记着吗?还是放弃?选择遗忘,忘却以往。

  她所面临的选择将她置于一种矛盾之中。

  她面对着那个被囚禁的,的的确确代表过她的真实情感,现在却被她质疑了意义的半夏,和那个一直以来呈现在他人眼中,被她称作是“强占了她的身体的妖孽”,却被她依赖了的半夏。她要做一个选择。

  她维持着旧的形象在家中生活着,看似平静却在矛盾着,在两个选择之间犹豫着。任何人的反应都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而每个人却都已经意识到了另一个半夏的存在——也许是意识到了,只是装作没有。

  时间不会停歇,春天会来,日复一日的轮回会淡去一切痛楚。站在长途汽车站外,那些奔往各地的车辆从半夏身边的路上分道,半夏仰头看天地寥廓。

  沉重的不过是自己的眼皮,而生命之沉重本来就是感觉。过分的在意使我忽略了太多。阳光鲜活,这才是生命。

  ——半夏这样想,像是在劝某个人。

  开往川上的车子缓缓启动,那个女人,她的母亲,身影渐渐渺小,模糊,越来越远。半夏渐渐感到一种疼痛,如同从心上生生扯下什么。望着窗外被抛在后面的树木和楼房商店,半夏听到一个声音:“故乡,故乡”这就是她拼命逃离的,她生长的,痛苦的地方,有着她尘埃般卑微的挣扎,痛苦,留恋和爱。

  半夏的目光失去焦点,渐渐散开,将尽量多的印象收入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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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三十五节]


  逃离,抵达,失望,再次逃离。——如果逃离不受限制,半夏大概会永远以如此方式流浪下去罢。

  半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到达川上长途汽车总站,走出宽敞的,风在拥挤着的出口,看到熙攘的人群,半夏心生厌倦。这是她抵达的地方么?叹息。走。手中的行李箱被另一个人拉住,惊回首,却迎上一双笑意盈盈的明亮的眼眸,在这寒日里如同温暖。半夏跟在夏步身后走,夏步拉住她的手,半夏站住,睁大了眼睛看着夏步,夏步回头用温暖的微笑抚去半夏的不安。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半夏想起古老的《诗经》里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吗?夏步的手心干燥温暖,半夏微微加了手里的力,夏步亦回应她,紧握了她的手。

  ——夏步,你会一直拉着我的手走下去么?

  温暖的掌心让人依赖,变态不想离开。然而半夏终于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夏步疑惑地回头看着她,只遇到她的笑。夏步固执地再次执起半夏的手,半夏却把手藏到身后,微笑着,摇摇头。夏步于是不再坚持。

  ——半夏,你所不愿意的,我愿意放弃。为你。

  半夏以忧伤的目光看着夏步,浅浅的貌似是愧疚的感情像荒草一样,渐渐生长,蔓延。“夏步!你怎么在这里啊?”两个女生以充满活力的声音向夏步打招呼,并走过来。其中一个走近了,没轻没重地推了夏步一把,亏得夏步是男生才没被她推倒,却也歪了歪身子。半夏心里的那些荒草迅速地消失了,以安静的目光看着那两个女生,心里却为那个女生的行为不满——一定要以身体的接触来打招呼么?是为了宣告你们的关系有多密切?

  夏步向半夏身边靠了靠,微笑着说:“接同学。”

  半夏突然觉得夏步的微笑刺眼。接同学同学,而已哦。半夏觉得自己要冷笑了。

  那两个女生颇有深意地相识一眼,笑了笑,带着那样的笑转向半夏,半夏以她一贯的无邪无害的微笑回她们——没有必要结仇。那两个女生这就算是跟半夏打过招呼,然后又无视她,跟夏步讲话,说课表在网站上公布了,抱怨教务处那群酒囊饭袋工作效率这么低,现在才传上去,抱怨这学期的课排得变态原来,她们和夏步才是同学。

  半夏微笑着,说:“你们聊,我先走了,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说着从夏步手中拿回行李箱,夏步不松手,半夏加重了力气,夏步仍然不放开。

  “等我一下。”夏步对半夏说完转而对那两个女生说:“那我先走了,你们继续逛。”

  道别,半夏看见那两个女生的表情。半夏心里是害怕的。那种讥讽,那种莫名的令人不舒服眼神,仿佛是扫过半夏心上的一把刚刷。看着夏步的脸,褪了方才的微笑,依旧是那样好看的面孔,然而却令半夏心里的自卑像宣纸上的墨滴一样渲染开来。真是不善解人意,不懂事呢,半夏。同学聊天而已,吃什么莫名的飞醋?!她甚至觉得夏步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就算他不觉得自己这么想了,但是一定会有这样的一种印象,没有意识的印象,当他已经淡忘了这件事,并且开始厌倦她的时候,这种印象就会从心底浮现出来,使他觉得她是如此不懂事,让人烦。

  她一直记着那两个女生的表情,它们就像一根刺,将她藏在心底的自卑拉出来,钉在表面上,暴露出来。所以,当她再次遇到她们的时候,那根刺就开始作怪,被钉住的自卑想要逃,却逃不开,变成恐惧。

  “叫半夏是罢?”那两个女生以讥诮的,不屑的,鄙视的表情面对她,让她惊颤得如同一只小老鼠,亏得那个一直“寄于她体内的妖孽”,她看来仍只是睁着一双无害的疑惑的眼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想干什么。

  “哼,真是不要脸,抢人家男朋友算什么本事?就凭着张脸来勾引的夏步罢?真是够骚。你知道宋晓飞跟夏步在一起多久了吗?第三者!”

  半夏无措地看着她们,唯一的念头就只是有谁来救救她,夏步,青战,谁都好。她听着她们的侮辱,毫无还手之力地站着,任由那些侮辱的言语如同带着恶臭的脏水迎头泼到她身上。

  司空青战多么坚强,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半夏终于有了反抗的意识,这时,她看见青战一个人,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在思考什么的样子,走过来。

  半夏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不是稻草。

  “连那个跟夏步一起长大的司空青战都不能从晓飞手里把他抢了去,就凭你,别痴心妄想了!劝你有点自知之明,早点滚蛋!”

  人家青战根本就不曾跟那个宋晓飞抢罢,要是青战要的话,怎么会得不到?——以往想到青战与夏步的交情总觉得自己这个后来者毫无优势,生怕青战突然有一天喜欢了夏步,那么她是毫无竞争力的,但是现在,她却为青战与夏步的交情而骄傲——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跟这两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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