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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誉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吴隐城身后一个不打眼的影子,我怀疑过的人中倒还真不曾有他。不过,如今想来倒确实有可能,难怪吴隐城会被陷害,原来是谢誉的手臂。
吴隐城这家伙不讨人喜欢,家里官大,他嚣张惯了,嘴上没个把门的,且脑子里大抵是却一根弦,什么事都会往外头说,在他旁边的谢誉便能将各类消息收入耳中,借而转告诉突厥人或是庞元。
如此一看,谢誉当时将我们一个个缠了一遍,大约也是在重新寻找消息门路。
将军审谢誉时,也带上了我,我便见到了一个与我这近十年认识的谢誉长着一样的脸,但实际上却大为不同的人。
谢誉穿着囚服,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狼狈不堪,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镇定而坦然,还偶尔闪现出些许轻蔑来,与平日里卑躬屈膝的样子大相径庭,不像是个卖国贼,倒像是问心无愧的护国英雄。谢誉的神态装束差得太多,我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来,第二眼才吃了一惊。
将军满目寒光,问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将军,恕我直言,你知道什么?”谢誉曲起一腿坐在地上,一手撑地,随意地耸了耸肩,“我不到十岁就跟着你了,可你从未正眼瞧过我,就像我家里的其他人一般,需要我卖命时才会屈尊降贵地来对我呼来喝去。所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们要知道,我可不是任你们耍弄的狗。”
谢誉嘴角勾着笑,他被关在只容一人的狭小笼子里,光线不足,昏暗之下,他的模样表情都令我感到诡异和不快,不自觉地想要去搓手臂,想到仍在工作之中,才勉强忍下动手的冲动。
将军皱了皱眉,道:“我从未当你是狗。”
“可也没当我是人。”谢誉的目光释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所有人都不当我是人,我清楚得很。”
这回换我皱眉了,谢誉横看竖看都是个人,我自然也是将他当人的。不过,由于他平日里实在太过依附他人,所以确有许多人拿他的行事作风取笑。
只是,这是因为……
将军半晌没吭声,最后仅仅是摇了摇头。
我本应跟在将军身后立刻出去,最终还是没按捺住,回头对谢誉道:“你觉得你自己是人吗?”
谢誉嘲讽的笑容在僵硬了一瞬后,似有崩裂之状。我并没有那个闲工夫再看他,立即转身去追将军。
少了奸细,我们的行程一下加速不少,没有时不时从旁边窜出来偷袭的恼人的突厥人,我们前进速度极快,没几天就快要逼近敌军的大本营了。
我日日都盼着常青的军队早日与我们会和,但日日迎来失望。
从他的信中得知,王良突然发现了分兵的好处,拟了新的计策,打算维持目前这个样子,然后从两边包夹攻入突厥的营地,从而令他们无处可逃。
我对计谋是不太明白的,只听懂常青暂时回不来了,于是难掩失望。
转眼又是两三日过去,我们按预定时间埋伏在了突厥人主力军队驻扎的地点。
我带着自己的一支队伍匍匐在今夏新生长出的草地上,小草嫩绿柔软的叶片随着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肆意摆动。
突厥人的军队静谧一片,数个帐篷围成团状,我隐隐借着帐篷间的缝隙,透过微风拂开的草地,瞧见对面隐秘地攒动着的旗帜。
是令旗。
常青许是就在那个方向,我想到这个便没由来感到一阵出奇的平静,剧烈的心跳亦渐渐平复下来。
我们会回去,一定会回去,一定会一起回去。
头一回,我对未来有如此明确的计划和期待——打败突厥、辞官归乡……然后,许是与常青成亲,我便有了一个新的家。或许再过不少时日,家中便会有我们的儿女,从此就可以热闹起来。
忽而对面的草地里凭空竖起三支令旗,它们有节奏地一齐如同海浪般翻涌数下,我心知,冲出去的时候到了。
将军猛地站起,一声令下,我从腰上拔出刀,用足以撕破喉咙的力量吼叫着往里头冲去。
谢誉被揪出后,我们曾给突厥人发出过错误的讯息,他们这会儿大概还以为我们在三十里外的草原上忍受粮草不足的饥饿与痛苦。营账里的突厥士兵毫无防备,大多正闷头大睡,别说拿起武器,身上连件像样的防器都没有。
报偿这么多年背井离乡的孤独,还有江山被他们骚扰的屈辱,到这一刻,整个军队中的士兵都跟疯了一般,杀进帐篷里,将被打得措手不及的突厥人一个个揪出帐篷,按在地上,不服降的就得流血留命。
地上再次被鲜血染红,此番情景令我忆起前世的光景,胸中发闷。当时亦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只不过地上躺着的大多是我朝的热血男儿,而不是这群身材较我们高大不少的突厥人。
细细看来,突厥人和我们的样貌相差无多,他们并未多一只眼睛或是小一个耳朵,被捅一刀也不会少流一点血,血液的颜色一样刺目,没有比我们的寡淡。
我只愿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直面这样的场景,只愿我的后代不会再有谁瞧见这样的画面。
待混战渐渐平息下来,我已浑身浴血,有我的,但大多数是突厥人的。
隔着半个战场,我从层层人群里看见了常青,常青凑巧也看见了我。他用破烂的盔甲袖口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两颗虎牙大约是全身唯一干净的地方了。
我老远地看见常青在从身上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扁扁的方盒子。
这一刻,我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突厥人再无挣扎之力;终于缴械投降。我们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凯旋而归。新兵们在浴血奋战后尝到甜头,个个兴致高昂,天天念叨着回家娶媳妇儿的当官的事;军队一派喜气洋洋。
这群新兵是在行军路上征的,刚刚入伍还不满三个月,可谓年轻气盛。望着那群十多岁的年轻面容,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感。自古后浪推前浪,可眼下;这群后浪显然还没明白过来打仗究竟意味着什么;仅仅沉浸在一次胜利的喜悦之中。
我望望那群一路拼杀过来的老兵,他们的表情凝重,没有未经真正生死的小兵们的欢快雀跃;反而格外疲惫。
没亲自体会过的人;大概不会晓得。其实,回乡的步伐,总归是比出征的步伐还沉的。
我重新点点自己的队伍,不出所料,熟悉的面孔又少了好几个。我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告诉余下的人准备收拾行李,虽大将军启程回家。
大何和许文也在这一次大战中没了,世事难料,尤其是我们这群把脖子挂在沙场上的,只能讲一句生死有命。
大何没了娘子,也没抱过几回他那个还不到十岁的女儿。尽管他性格内向,其实保护将军的时候从来不含糊,是个极为勤奋认真的,只可惜没等到回家那天功成名就。
许文亦是,平日里我们之中就他话多,想听什么八卦奇文找他总是没错。如今他再开不了口,回程的路还真怪冷清的。
当年是将军护卫的八人,算上后来填补的大何,一共九人。齐寻与谢誉卖国当死,吴隐城正因诬陷而受牢狱之灾,许文、大何、小陆离世。
细细算来,依旧在外头活蹦乱跳的,不过剩下我、常青,和一个小袁。
来时路漫漫,回时也没短上多少,好在不必担心随时会蹦出来的敌袭,勉强算是比出征那会儿轻松两三分。
经过数个月的紧赶慢赶,我们终于回到京城之中。
见惯黄土沙丘,重新回到繁华和平的天子脚下,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天地,甚至颇为不自在。
皇上对我们的战果极为满意,整整摆下五天的流水宴,我不得不怀疑从庞元那里搜来的金银,是否都在这短短五日的朝夕间被轻易地摆掉了。
京城上下一片欢腾,庆贺与祭典日日都有,热闹非凡。
自认为不太起眼的我也不知怎的一下被推上风口浪尖,那些给将军作的诗篇上,竟也有一两次出现属于我的边角。
搭话的人多了,拜访的人多了,连专程来踩门槛的媒婆都要命地多起来。我只得不停地婉拒从城东到城西的环肥燕瘦的媒婆,还要应付跑来说要把千金嫁给我的官员。
身心俱疲。
尽管赞美和奉承不要钱似的拼命往我身上掉,可其实我心里并不算太舒服,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甩不下去,因此格外不喜欢吵闹的地方,索性从早到晚都躲在军营帐篷和后山上,于是果然清净下来。
只有常青晓得我爱待的那些地方,因此也只有他找得到我。偶尔,我们还会一起打个麻雀,喝点酒。
我对常青道:“我想回家了。”
“嗯,我也想有一个。”常青点点头,笑着回答我。
我便晓得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阵心暖。
半月之后,上将军向圣上辞官退隐。
又是几天后,皇上当着众臣的面,亲自授予我、常青,还有将军新的官衔。将军毫无悬念地接任了上将军的位置,成为我朝历史上最为年轻的上将军,年轻到令人心惊的地步,只怕当真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事实上,有不少大臣不赞成将军这么早接任隆上将军的班,认为他阅历太浅,只是将军那份早已不输给上将军的战录堵住了那些有异议之人的嘴,让无人再升得起反对之心。
只是将军面上并无喜色,死死地拧着眉头,一脸郑重地接下圣旨,礼数无一出错。将军排在我之前,我突然发觉他的背影的轮廓,其实和上将军像的很。
常青封至大将军,我则从司马成了将军。
我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完成一整套礼节,怎么接下圣旨,怎么维持表情从容淡然的,待我回过神来,已经真的成了个将军。
十年前,我女扮男装混进军营只为全家都能吃一口饭,以为将军是高不可攀的。想不到如今,我自己也站到这个位置。
这个感觉,大概说不上有多好。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适合官场的人。没有为官的天赋却还偏要居于高位,最终多半仅有成为他人踏脚亡魂的命数可言。
跟常青商量了一番,出乎我意料的,他竟考虑都不考虑,就说要同我一块儿辞官归隐。我还能想起上辈子的常青,他曾经多么渴望站在比其他人都要遥远的位置俯视众生,多么期盼有一日能狠狠地将他的养父母和兄弟甩在后面。
如果离开官场,我们除了这些年的俸禄及赏赐,将重新一无所有,一切归零。
常青露出虎牙,对我笑道:“阿刃,不必担心我,我已经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了。”
不可名状的暖意从脚心贯穿全身,与眼前这个人相守的愿望,从未如此强烈过。
天子顾忌颜面,我们立即辞官无疑会扫掉他的面子。远离朝堂是为了远离麻烦,而非自找麻烦,因此,我跟常青多等了三两个月才向皇上请辞。
皇上不过是在言辞上挽留些许,做了个表面功夫,就放我们自行离去。
他大抵还是忌惮的,我、常青众所周知是将军的部下和亲信,任氏掌握兵权太久,权力太大,如今三个大小将军都团成一伙的话,对当今圣上来说,便又是一桩难以了结的烦恼。我们两个自己要求离开,正中皇上的下怀也是未必。
过去,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势必要常青细细告诉我,我才能想得七七八八。不知何时起,我竟一个人也会往这个方向考虑了。
收拾完行囊,我跟常青一起去见了将军。
这件事,我们没跟他打过招呼。将军听我们说完,拧着眉头沉默,他的目光已经同曾经的上将军一般锐利,可此时却难得的表现出一丝迷惑来。
“你们……为何辞官?”将军缓缓地道,他的嗓音依旧与此前的十年一般清朗,只是语气稳重。
我与常青对视一眼,接着对将军说:“……还请将军保守秘密。”
说完,我拆了自个儿的头发,将领子往下扯扯,露出没有喉结的脖子。
将军很久没有说话,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来竟是如此……”将军的语气闷闷的,“你们……尽量不要再回来了。”
“多谢将军。”我道,没有刻意粗着嗓子说话,对这种偏细的声音,我自己都不太习惯。
常青背上行李,我带上马,一起并肩走出军营。不少跟过我们的士兵都守在门口来送,我不曾与他们说过我要离开的事,常青应当也没有,真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明明洞知四方的许文已经不在了。
傅贤跟在众人之后,其他人叽叽喳喳或哭或闹的时候,他没有说一个字,安静地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说起来,我确实好久没与他讲过话了,见到傅贤,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梨花。
二三十个士兵将我和常青送了差不多有十多里路,再送下去,他们恐怕天黑前回不去了。我不得不态度强硬起来,让他们休要再送,速速回去。
傅贤在其他人都转身离去后,才走过来,一句话不说,直接强硬地塞了一把东西到我手中,旋即转身跑走。
我将他塞给我的玩意儿拿起来一看,是他曾送给梨花的那种野花,也不知在手中攥了多久,已经枯萎得看不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