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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夹着夜寒吹起衣褶间半旧的绉纱,白月光抹在她身上,大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况味。几乎是有些惘然,她从抽屉里翻出那尊菩萨石刻,手指摩挲着“沈居士”三个刻字,冰凉沉重,这个东西又靠得住么?她自觉蓝核靠不住,从上次古玩摊说那些话时她就觉得了,她总以为“靠得住”是无所顾忌的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她和蓝核是同样身世,她的忧患感似乎就更多一些,命运的影子夹击她,像是荒山夜雨打着脑袋,她只能抱头鼠窜。她是太耐不住寂寞的人,老早就作着打算,不过现在不无悲哀的看看,蓝核似乎还是靠不住,好像她在窗口看这月亮,青溶溶的,窗上的帘子被风卷起,银蓝的月色递过来,一明一暗,于是她想要看得更真切,便愈近地去看,下楼到院子里去看,然而在那深的夜空里,只有远处楼房的淡灯摇曳和工厂里雪亮的灯光,月亮被遮住了——到底是抓不住,人生中一切沉稳厚实的东西都抓不住,泫然无依,她害怕。
她急于去抓住她以为靠得住的东西、刺激的东西。
坐在床上,微微嗅得枕头上皂角味道,平时觉得是迷糊的睡意寒香,这时心里思绪纷繁,不过垂头昏默而已,好似木塑泥胎,到了三更才睡。
次日早晨,因为夜里撒了几点雨,清晨是寒湿湿的,鸟在桂花树上啼啭,晨光下彻。两人起来练功,蓝杏表情淡然,蓝核说什么,她也应声,只是没有感情。蓝核笑道:“你今天怎么成了一个应声虫?”蓝杏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波里竟是不胜清怨,到底只叹了一口气,蓝核身子一震,勉强笑道:“你怎么叹起了气?平常倒不是个善感的人。”
蓝杏淡淡笑道:“这是最近学会的,好吧?”眼睛便支向别处了。
“生我的气?”蓝核绞了热手巾递过来,弯着腰,脸对脸对着蓝杏问。
“什么气?”她别过脸,也不接巾把,嘴巴紧紧的。
“我们俩还是好好的?”蓝核这样问着,都觉得腆着脸了。
蓝杏冷冷看他一眼,淡笑道:“什么叫做好好的?我是在生沈亭之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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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核猛地一愣:“又干他什么事?”蓝杏开始扯谎:“昨天你没见到他么?他也跟我们一道去的——哎,你忙着,自然注意不到。”蓝核一时噎住,又听蓝杏道:“到了山上,他本来也有几个女伴的,见到我——因为是熟识,就丢了他的女伴来跟我走,他恐怕虽是无意,我却得罪了人,回来总想不开……”
蓝核的脸顿时僵了,半晌,干笑道:“是这样……你跟他、我知道,是很有交情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正派,你——”“人家惹你了?张口闭口就是诋毁,叫人笑话。”蓝杏截断道,声调却还是四平八稳,低头一掠头发,心里似明似暗。
蓝核憋不住终于大声道:“你可以体谅他就不可以体谅我?我是情势所迫才跟金小姐坐船去的,跟那些人呆在一起只让我觉得不自在。”一语末了,眼圈里竟红红的。
蓝杏淡淡笑道:“咦,怎么扯出这样一大堆?哥,你别生气,我——”
“谁是你哥?”蓝核抓住她的手,眼底已有了悲恸之气,“我、你——”
“一大家子,别拉拉扯扯!”蓝杏甩开他,他赶了几步,停在树荫下,忽然静静道:“蓝杏,何苦,如果你说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思,那我真不知说什么了。”
初阳的院子里,金珀色的光填了进来,两人却都恍惚觉得如同迟暮,逆着光,细屑轻尘浮动在心头。蓝杏驻步,背对着他,头一次听他这样说,心里涌起的也不是凄凉,也非喜悦,连怔仲亦只是昙花一现,整个人沉静下来——人生有点什么事?不过是无甚欢的生,无甚苦的死,我爱你,你爱他,兜兜转转,如的笛子的清吹,并不比梦清冽多少。这些话,她想蓝核迟早会说的,好像是从洪荒之初便开始等待,心被搁在石碾子上等,千回百转原地打转,起了老茧,等到后只是来自洪荒的风,漠寒的。如果在遇见沈亭之之前,蓝核就说出来,让她吃颗定心丸,让她觉得靠得住,现在还会这样惶惑么?在这么多雷同的寻常儿女之爱里,他与她哪怕还是爱着的,自己却早将自己的感情磨折淡忘了。
“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就此相信了。”蓝杏的口气,出乎意料的不恭维,“我想要过的生活……”
蓝核截断她,勉强还带些笑影:“你这个人,我知道,想得太多太好……”
“所以你拿我当小孩,我说什么也不在心。”蓝杏笑着问他,觉得他的脸是异常的乏味。
“不扎扎实实做什么事,成天想东想西,难道不是小孩子?”
“你自然不会像我这样无聊的想东想西。因为你最多是给人家当男仆,而不会被卖做人妾!”蓝杏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手里机械地把玩着口袋里两块银元,摩擦之间有一种清脆的咯吱声,在那夏天的庭院里,隔着满院子夜雨四溢一般的初晨阳光,如同乡间纺车推摇之间的唧唧之声,光阴徘徊,四平八稳的世界——她却是这四平八稳的世界里一个###。
蓝核噎住,一是说不出话。蓝杏也没再说什么,蹬蹬上楼去了。她和蓝核一般身世,共处到如今,不过现在看来,彼此的情怀,都已经难解了——人世间的情感通常就是这样不安稳的,或许那些带点脏与利益,裹挟着金钱与鄙俗的爱,会更长久一些。
茉儿自三朝回门后,就没回过娘家,蓝七奶奶有几次捎口信说要去看看她,她极力劝阻,生怕母亲来看破她的窘相。她从前只想着邵家财虽不富裕,至少可以糊口,没料到他一屁股债,交易所也很少去,成天窝在家里躲债。他家的人从老家来过一次,大约是窥伺他成婚的真假,茉儿嫌人家是小地方来的,言语多不客气,他家人也待不住,留下不少的钱和两只鸡,匆匆回去了。茉儿凄冷地倚在阁楼梯口上看人家下楼,两只鸡在笼子里窸蔌乱动,在死寂里是一种让人胆怯的声响,青天白日,粉墙黑瓦,空气里竟像没有人一般,生命的碎末化成灰尘,只残留在家禽丰丽的羽毛里。暮色苍茫的屋里,她立在楼梯口,对面芽黄|色漆的衣柜斜斜印着她的影子,家财躺在床上,小洋枕上一缕淡淡的汗酸飘进鼻孔,两人静对,没有一点理解与感情,也过了享受彼此年轻欢愉的年纪,因为要结婚,所以必须结婚,彼此都是没得选择的。
她日日起得很迟,有一天将近中午,还懒洋洋躺在床上,透过塑料油布看天。远远听见楼下卖豆浆的声音,就嘱咐邵家财道:“你帮我下去买一碗豆浆,家财。”邵家财不想下去,手里不知忙什么,只装听不见,茉儿闷闷地又问了一遍,邵家财还是不理,茉儿本是怀着孕的人,肝火旺,见状炸了,道:“你不看看我是什么人,我都快生孩子了。你装聋是怎么回事?真是六月间喝冰水——寒心!”邵家财终于开口道:“一会就吃饭了,别喝了,空着肚子喝豆浆让肚子不舒服。”茉儿气得喝道:“你不管我,好,那你滚!”邵家财也不申辩,翻身下楼了,急得茉儿叫:“你回来,你去哪?”也起身下楼,寻到巷子里,看他若无其事地蹲那在吃烤白薯,自己心里一酸,撑不住想哭。
另一天听说西街有一家绸缎庄里甩卖积压的绸缎,她从枕头套里摸出点钱,急急忙忙赶着去。她有一般女人的通性,明知私房钱应该是个长久妥贴的存在,一遇到现实里的诱惑,长久也成短暂,妥帖更是花费了。钱和感情一样,都是会掉价的,实实在在的货物不一样,她们很懂得。要知道蓝家母女是如此相似,没有什么小便宜不占的,自然在绸庄里相遇了。
蓝七奶奶携着蓝杏翻看绸缎,茉儿一眼看见她们,进退不是,犹豫许久才弱弱地喊了一声:“妈。”蓝七奶奶惊笑道:“唉呀,茉儿!”又敏锐地往她身后看看,没看到邵家财,更别提仆欧老妈子了。她迟疑地笑:“怎么一个人来?姑爷呢?”在凉滑的绸缎与剪刀的空气里,她自觉语调一直沉下去,森凉的。
茉儿垂着眼笑:“那个狠心短命的,说是要大把大把挣钱给我,成天只顾着往交易所跑,仿佛那儿才是他的家!”蓝七奶奶笑道:“哎哟,家财也真是的,一点不分轻重缓急。”茉儿道听罢又道:“我早说过他是个实心人儿,请了老妈子来照顾我,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今天趁那老妈子去买菜,我才溜出来玩呢!”蓝七奶奶笑怨道,你就是个不老实的,也不想想肚里的孩子!她一笑,全身丰腴的肉都起了波折,水纹似的荡漾。茉儿不说什么,信手拣着绸缎,心里渐渐浮起些仓惶悲哀,玉色软缎上印着细细的淡紫罗兰,便如千古的流水,涓涓在手指间流淌,紫罗兰印是古代的荷花灯,浮水漂灯,一盏盏盈盈的淡紫色流过去,流过去,犹如可眷恋的东西,却一点都抓不住。
蓝杏看着茉儿,如同看一个早衰的女骗子,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短袖石榴红单衫,腋下松弛的赘肉临风微颤,很明显的有了老态,年轻一点的人有了老态,势必比老年人显老更为颓丧,早生华发、未老先衰那是从前的说法,现在,就只觉得本来郁郁葱葱的生命,忽而化作苍茫的背景,大片大片的给少年人做了陪衬。
第九回 拟把此生付他姓 从此萧朗是路人
第九回 拟把此生付他姓 从此萧朗是路人
沈亭之这一晌,十分积极地在蓝家走动,一点不避嫌。
蓝七奶奶有一天要洗澡,叫蓝杏烧水,在阁楼上叫了好几声,楼下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是蓝核:“沈亭之邀她出去玩了。”蓝七奶奶夷然地笑了一声,倚在栏杆上道:“哎哟,蓝核,你怎么不跟着去?”她在上头居高临下地看,蓝核闷着头练功,自己跟自己苦斗,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蓝七奶奶不忍心再激他,回到屋里,一眼看到沈亭之送来的两条狮子糕,用玫瑰红的纸封着,沉甸甸的。
蓝核在院子里一直没停,要拿身体上的疲累来蒙蔽心理的哀痛,汗顺着发鬓流到嘴角,晶晶的汗迹,整个脸在荒荒白日下模糊了,陡然间便如残照里的汉家陵阙,巍峨的是眼角眉梢,尤有少年况味,模糊的是感情,随水成尘,犹如磨平了的石纹。又木木的练到了中午,他返身到前堂的水缸舀水喝,穿过门框上挂着的一串风干的腊肉,屋子里便暗了下去,阴阴的熏鱼的咸湿味。他拿了葫芦瓢要舀水,手却扶着水缸,看沉沉的影子无声无息的勾住自己脖颈,一起坠入了水底,歇在缸底的苔鲜上,纵然水最后倒干了,用手一摸,还是印得出湿淋淋的沮丧。
一瓢下去,水珠溅了几滴,皮肤上点点的寒意。
沈亭之雇了两顶竹轿,晃晃荡荡载着蓝杏上了山。这种轿子跟重庆山城的“滑竿”很像,没有轿顶篷,人就是坐在凌空的椅子上,视野陡然变得很开阔,有点羽化登仙的意味。蓝杏心里五味杂陈,惦记着蓝核。沈亭之来找她,她又搁不下脸去问蓝核的意思,糊糊涂涂跟着沈亭之出来了,开始时也不知说什么,沈亭之在竹轿说什么,她也只是笑笑。沈亭之的竹轿跟上来,与她比肩,也是必须无话找话,她才道:“最好是你说,我不说,我这个人嘴拙,往往开口就把人得罪了。”沈亭之含笑道:“就这样把你哥哥得罪了?”蓝杏沉着脸不说话,沈亭之忙道:“当然你不说话最好,你大约还不知道,你是动惯的女子,一向是神清气爽的,可静下来不说话时气味就不同了,只让人觉得吉祥文定。”
蓝杏瞥他一眼,道:“我可不是灶王爷招财猫,还吉祥呢。”沈亭之只微笑着不语。他们正经过一片竹林,沈亭之无故发笑道:“这是佛肚竹,你看它的竹节。”又笑道:“这是紫竹。”蓝杏有点不乐意,疑心他又在笑自己,便道:“我岂不知道这些竹子,你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心里很欢喜,盛不下了,得倒出来一些。”沈亭之道。蓝杏啐他一口:“没正经话。”太阳照进竹林里,筛成了疏疏的余晖,森细地落在沈亭之眼珠上,若明若暗。
路在岭半,溪回山转,居高临下,沈亭之叫停了轿夫,要在这里下轿付钱,蓝杏淡淡道:“我自己付我的轿钱。”她在这时候想起要矜持些,拿几个银角子撑着自尊心。沈亭之也不客气,付了自己的钱,远远站在一边等,蓝杏转过身去,背着人,从贴身小衫袋里取出钱,一个一个放在轿夫手心里。下轿刚走出去几步,却见沈亭之跑到那轿夫跟前说了什么旋即才跟上了蓝杏。蓝杏问:“你刚才跟那轿夫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