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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妇女,心照不宣的,丛生一种优越感。也往往是这个时候,她要专门穿那件红缎子碎金花的旗袍,好似整个人丰白的裹在大红缎面的被子里,上上下下“居家”的况味,而且她新近学会一种笑声,是与她这些姐妹完全不同的端凝矜持的笑,大约类似于旧式妇女被怀中花猫挠痒了发出的笑声,略带一种微妙的哀愁。
这些女人诚然算不上有闲有钱的太太,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娱乐。通常就是这样聚在一起玩麻将,最好的时候可以边吃蟹壳黄,边聊着西街绸庄的布料,舞台的名角,某某太太的私奔。玩了一圈圈,天都黑了下去,出现了万家灯火的一种壮丽。
“我看你们茉儿是越长越水灵了,颇有我当年风韵。”一个交际花抹着牌,笑嘻嘻道。
蓝七奶奶明知她是睁眼说瞎话,却也应道:“长得好不能当饭吃,二十二岁的人都是个老姑娘了。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还能头头是道说出来,一要有钱,二要中看,最重要的是会疼人。寻常男人,她连看都不看!”说着,哗啦哗啦流水一样的洗牌声中大家一片笑叹怨尤,另一个道:“我就知道,茉儿是这样精明的丫头,保准不会看错人。”
“可不是像你说的,我们庆来买回两个孩子学艺,没几天茉儿就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张口闭口就是‘大姐’,一个劲讨好!”说着女儿,蓝七奶奶却自觉大家在捧她——众星捧着的这支月虽然青春不在、老态毕露,那颗心还由明艳非凡、如沐春风。
大家说笑着,蓝杏探进头来弱弱地唤了一声:“妈……”
蓝七奶奶耷拉着眼,别的女人也不敷衍她,蓝杏的身子只得僵在那里。
“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了半晌,蓝七奶奶忽而发问,说话声像撞在墙上似的,硬邦邦弹到蓝杏耳朵里。蓝杏道:“爹要叫我和蓝核写字,他叫我搬凳子下去。”“卖艺的丫头还学写字,说出去人笑话!”蓝七奶奶还没发话,就有个老鸨模样的女人开了口。蓝杏的心给小小的针细细刺了一下。“易姐姐,你说话太没谱儿,”那个交际花笑了,“谁说人家就不用学文化,你手下那几个丫头操着皮肉生涯,照样得学学女红什么的——现在人爱怀旧,连妓女都要带旧式妇女影子的才会红!”
“啧啧,”那老鸨咂着嘴,“照这么说,我还真得后悔没教她们琴棋书画,否则我手里没准能蹦出几个柳如眉、董小宛之流!”说得大家又一阵哄笑,强光灯下的屋子乱糟糟的,蓝杏倚在门边,面庞与衫衣被无情的光与影燃亮,微觉背上一阵子凉嗖嗖。她们的话语虽是近在面前说的,却尤疑是从远的空巷里传来的,且是在午夜,黄包车上铃铛摇曳,水面的载沉载浮,叮铃着却传不进耳朵,只觉得恍惚。蓝杏呆了一会,看到窗子角一个月亮,很小很小,被水泡胀的米粒,与她不是狭路相逢,迎面撞见,倒是远远看着她的好戏,泛着静静的冷光。蓝七奶奶看她实在无味,终于开口打发道:“搬着凳子赶紧滚,我还盼着这家里出个做书法的呢!”蓝杏木木地搬着凳子出去,被夜风一灌,通身的凛冽,不由疑心方才是做了个梦。
院子里只有蓝核在那等着,他皱着眉道:“这会子才下来。磨蹭!爹有事,被几个艺人叫去了。他叫我们照着字帖练。”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微小的龃龉也不肯让步,一味的淡漠,那样子像是只想对蓝杏表明他不愿同她多讲一句话,然而要把这件事表达清楚,又费了他许多口舌。蓝杏心灰意冷,懒绵绵地答应了,漫不经心放好板凳,也不多话,跪在地上练起字来,垂着头,耳后别着的头发就滑到了脸颊上,轻轻戳着她的脸。蓝核倒有些疑惑。这一刻,白日的天光全被星子冰冷地燃烧掉,小院夜色朦胧,他的额与她的唇全被涂了冰蓝色,她稀疏的睫毛伏在清瘦的颊上,虚弱的样子,映在他眼睛里,成了一种“应怜”的温柔。
——他突然觉得,这是难得的星下独对,是陌路的一对少年被生硬地扯在了一起,路上也没有遇见旁的人,只有孤独地相互依附着走,纵然这样,依旧……陌上花开,歌吹缓缓,他们并归了。
“你……”蓝核踌躇着开了口,语气里净是柔意,“上楼去的时候被数落了?”
她不理会,面上显出一种悲哀,手中的笔仍不停。隐隐的人语声和寒夜里谁家犬吠声还在她耳朵里起起伏伏,嗡嗡的气味,却不很分明,分明的是一种紧张的痛苦。这时候,楼上落下点电灯光,迷蒙蒙的蓝,像纸烟蓬蓬的烟气,楼上的女人在抽烟。
“写什么呢?跟你说话呢!妈又开始乱骂人了是么?她说什么了?”蓝核粗暴的扯过她的纸问她。他简直掌控不好自己的情绪,生硬地很,如同在苛责她似的。
“你瞧,我在画柳树,我写字写得乏了。”蓝杏低低笑了,“院墙外那柳树的叶子被星星染成银色,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银叶子,可惜我没有银色的笔。”
蓝核低头细看,蓝杏根本没什么绘画天赋,那柳树的叶片被画成了一组一组的“人”字形,细细密密排在一起,反而如同一块织在纸上的粗呢料子……倒也能觉察出一股温暖,粗糙且带绒意的。
第三回 春月夜有花解语 满岁宴无好命人
功还是照常练,因为金家小姐的堂会,蓝核蓝杏两人简直没有半刻休息的机会。苦倒是不甚苦的,两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彼此,居然能琢磨出一点小小乐趣,而彼此缠斗顽抗的冷战,更有一种艰苦卓厉的小情味在里头,身段显出不合时宜的俏皮,皮肤的纹路爬满春夏的烟尘。蓝杏的白眼仁蓄满着淡青的天与风,别有一种透剔,却依旧装出不关情的漠然,好叫蓝核觉得失落——她不知不觉想要控制他的情绪了;而蓝核,始终阴沉沉微笑着,太倔强的模样,偶一转身,单薄的侧影显出来,鼻头和下颌都是瘦挺的,上面隐隐跳动着一些营营扰扰的感情。
茉儿有一天买了一网兜石榴回来,分了蓝核一个。蓝核练功练累了,径自坐到院里树影下吃石榴,一双眼瞟着蓝杏。蓝杏同样的口干舌燥,看到那一只莹润的石榴,嘴里不由发酸,可还要固执地练下去。这种情形,他光看着她,才更能显出她那一点可怜的刻苦骄傲,她必须说服自己去感动。
她要做一个五步拳里的提膝穿掌,重心一转身体就已经立起左旋,右脚内扣想要支撑,却力气不弥,屈着膝重重坐到地上。她脑中忽然拉长一片莹白天光,寂静无声的,只等着蓝核的讪笑。然而蓝核猛地跳起来,跑向她,不由分说,两手扶紧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他怎么这样有力气?超越了少年的力量。蓝杏想。然而他的手又是汗湿湿的,冰凉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衫。她不大乐意地扬手隔开他的手,低声怨道:“瞧你那手掌心汗湿湿的,真讨厌!”蓝核低着头“嘿嘿”笑:“我的手心生汗,自己都觉得水淋淋的……”说着,手已经离开她的衣衫,那被汗洇湿的地方,嗖嗖鼓荡着凉风,好似芦苇蒹葭一类的植物在那里披拂,浴着晓清的阳光。
“谁要你扶,多事!”蓝杏还在怨着。纵然如此,她似乎懂得了什么,只管垂着眼,掩去半数迷迷蒙蒙的笑意。
“那么请你吃石榴也不行么。”蓝核笑呵呵的,竟没有了惯常的恼怒。于是两人同坐到树荫下吃石榴。
你一颗。
我一颗。
“你说,吃这石榴还真费事,全不像苹果桃子那样可以一大口咬下来。”蓝杏抠着石榴道。“你要知道,”蓝核笑笑的,“石榴这东西是最清凉的,非得一颗一颗剥着吃才能感觉出来。”“胡说,石榴吃了叫人上火!”蓝杏白他一眼,蓝核反问:“可你现在还有火气么?”蓝杏扑哧一笑。
——人生某种小乐趣,也不必去深究,彼此缓慢地得到且分享了,如同一种生之眷恋,盈盈在手,权且珍惜。好在,就这样吃着,气也就消了。两个人正专心地分石榴,阁楼上“哈哈哈”一声大笑,却是茉儿一直在那里看他们。蓝七奶奶打了一宿牌,正在睡觉,这时被茉儿吵醒,骂骂咧咧道:“笑什么?趁早给老娘闭嘴!”茉儿仍是笑盈盈的:“妈,你猜我笑什么,我再看一对小家雀啄食呢!”
晚上,蓝庆来带两人去杂耍场子,他想看看两个人目前练功的水准,仍不过是远远站着点评人家的招数,两个人却都有点心不在焉。蓝庆来问个什么,他们只管“嗯啊”答着,间或偷看彼此的眉眼。隔着蓝庆来,彼此看来更有一种真实亲切,而周围的一切,不过是那戏台的无限放大,是古代咿咿呀呀的奇异梦魇,他们却从古代回忆中脱节出来,跟什么柳梦梅祝英台扯不上边,是葱绿配桃红的一种小苟且,但绝不下贱。
蓝庆来心里有点明白,但什么也没说。
从杂耍场子回来,三个人在马路上走着。远处是隐隐市声,西郊只是黑沉沉的街,卖炒白果的人远远就吆喝着来,蓝庆来是生在清末的人,听这声音,倒不由怀念起幼时小巷里那种打更的声音,同样的迢遥清森,现在看看,自己都是四五十的人了,不免觉得回忆真是个催人老的东西,尤其是有年轻人在身边时。蓝核蓝杏一人买了一袋炒白果,笑语喁喁在前面走。正走着,有辆马车擦身而过,两人又讨论起马跑步的样子。最后干脆一前一后,假扮马的前腿和后腿,很好地配合着在空旷的马路上滴答滴答走。马路上夜风很大,吹得彼此衣衫飘荡,要不然不说什么,要不然只是轻笑,且都觉出了一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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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通常就是这样的,每每入夜,蓝杏去帮茉儿弄宵夜,到了前堂,蓝核铺着地铺,两人匆忙里静默地一相对——街上的灯亮了,影子都在树荫下染上森然碧意,谁家无线电里还在袅袅响着越剧,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铜碗从外面经过——一切又变成南柯一梦了,这样相对才是人生中最真的一刻。他笑说,店里包子没卖出去,全被茉姐吃了,她就趁机絮絮叨叨抱怨茉姐身上也有虎狼的味道。两人声音都是低微的,有些嗡嗡的意思,似乎这样讲话就有一种乐趣在里头,也就显得很美丽,那美丽是新蒸的雪白馒头上,点了胭脂,一点深红散开,洇开一片嫣然。
一天晚上,蓝庆来收到一张请帖,说是去请吃婴儿满月的喜筵。蓝七奶奶本来坐在床上,准备倒水洗脚,这时劈手夺过来一看,哈哈笑起来:“桃叶儿这丫头真有良心,没忘记你的好!”却是蓝庆来从前买回来的一个姑娘,现在已卖做人妾,不想没多久就喜添贵子,这会子忙着给孩子办满月酒。蓝庆来看着那请帖,倒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还有脸去?”蓝七奶奶横他一眼,啐道:“人家现在可是个堂堂姨太太了,没准哪天还扶正做了正房太太呢,你瞧她那感激样儿,你倒假门假事的做出什么内疚——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她自小从戏台子上长起来,拿腔拿调的话说得熟捻极了,几乎是嘎嘣嘣就从嘴里蹦出来。
“话是这么说,论起理来,我到底是把她卖了,谁知道她过得如不如意。”蓝庆来说着提了铜壶往盆里倒水,“喏,你试试烫不烫。”——他不肯承认他怕老婆,他通常的借口是颇有风度的认定自己“让她三分”,好教她在必要时伏贴,不过这三分,恐怕是三分流水七分尘,尘埃是七奶奶兀自在阳光下拍被褥,訇訇的红尘,訇訇的快乐。听了这种温吞的话,蓝七奶奶自然寒着块脸,曼声道:“这会子还装什么好人,卖就卖了,干脆点!反正对大家都好——你当哪个姑娘十###岁了还愿意上街面上耍把式,不嫌丢脸……”说着,倒有点触动心事的感觉,很快地看了一眼蓝庆来,鄙夷着垂了头,发髻里缠着一段大红绒线,很刺目地映在灯影中,“我还在想呢,人家桃叶儿嫁过去,总算是享受富贵了。要问这富贵谁给她的,菩萨奶奶,是我们啊!说来好笑,我们倒还一直守着穷。我看你这模样,注定了发不了财,娶到我算是你福气!人家都说妻不如妾,怕自己男人在外面找小老婆,可我还真的巴望你娶个小老婆呢,多阔气!”一面说,一面动了无名业火,修得锋利尖长的指甲狠命在屁股下的红毡条上刮着,一团一团的毛球被刮了起来,言语里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她通常只会抱怨,对于不安分的人,抱怨已成不相干的口头禅,说惯了,滑溜溜就从嘴里出来了,虽然她大多时候并不清除抱怨的目的。她只把大白脚往盆里点了一下又猛地收回来,仿佛被剥了皮的大蛙,呱呱飞出水面来啄人,“噫,水这么烫?叫人怎么洗?连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