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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识保全自己的家族。然而逐渐他发现,他虽是一族之长,族中大小事务,均不能决断。连宠爱哪个女人,都被这个旧识把控。他的家奴臣仆,都听这位旧识的话,倘若旧识要吞并他的家族,大约没有人会反对,反而会欢欣鼓舞——这个孩子,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呢?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果然是为这个。据我所知,前天晚上皇帝陛下的一位宠妃夫人周阳氏,拖赖长公主得以进宫侍奉皇帝,想在皇后上官宁之前生下儿子,所以对皇帝陛下用了药。霍光昨日得知,狠狠发作过一番。皇帝陛下不得不命周阳氏思过、抄写宫规、禁足一年。大约就因为这个,皇帝陛下心里不痛快了。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个孩子哪。
想了想,我问道:“敢问霍郎君,这位旧识,在帮助这位族长处理家族事务时,是否妥当?他出面辅佐,是否是族长的先父许可的?他自己可有夺权之心?”
霍棣闭上眼,脸上渐渐带了些惭色:“小鸾,你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这位旧识确实是受先族长嘱托才出面辅佐小族长,平时做事,滴水不漏,才华过人,无出其右者,而且他确实没有夺权之心,本份老实,忠诚可靠,只是待少族长时,未免忘了自己的身份。”
“今年六月,先父病重,小鸾侍奉父亲大人膝下,曾问父亲恨不恨,恨不恨兄弟无义,命数多舛。父亲说,人生于世,犹似水落于野,各有位置。有的水是井,注定一生限于方寸之间,不得转圜。有的水是山上的溪涧,虽柔弱,却能流淌。有的水是江河,汹涌而澎湃,能行船,可载舟。有的水是湖,淡泊宁静,有深度,有城府。有的水是海,阅历良多,可纳百川,胸怀宽广,内有波澜。依小鸾看,这位少族长因年幼体弱,只得做一口井了。”
霍棣略带几分自嘲,说:“你说的不错,这位少族长可不就是一口井?生命了无生趣,日复一日地静静呆在原地。”
“可是,谁曾见天下有两口一模一样的水井?虽一样是井,有的井静水淘深,甚至能下通暗河,达于九泉,有的井却浑浊不堪,时断时续。少族长若心有不甘,却又不能像他的旧识那样做一条汹涌激昂的大河,何不做一口能支持江河的源头水井?少族长虽然自己不能流淌奔腾,却可以支持江河流的更远,更畅快,哺育更多子民。这未尝不是一段主仆相得的佳话。知人善用,用人不疑,这样的少族长也是合格的少族长,不比老族长差,霍郎君,你说是不是?”
“可是少族长担心这条河势力壮大后会吞没了水井,不敢放手啊。”
“如果这位少族长对他的子民有仁,能得人心,这条河虽势力壮大,能耐人心何?而且,依小鸾的想法,少族长需要担心的可不是这条河,因为他知道这条河是个又老实又忠心的河,倒是他同宗同族的其他族人,对他的少族长之位才是真的虎视眈眈。倘若寒了旧识的心,让旧识被其他族人拉拢,到那时,少族长才是真的欲哭无泪呢。”
霍棣沉默了很久,忽然,像是放下了什么,语调变得有些轻松,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想你是对的。令尊是个看得很开的人,大智若愚,大概就是这样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什么样的水?”
“我?我大概也是河吧,我一定要流向自己的目的地,中途即使有再多山峦险阻,我也一定能越过去。不停地向东走,直到到达目的,就是我此生的全部意义。”
用过早膳后,晌午我送他们离开,一直送到大门口,直到他们转过了长长的青石街道,我将刚才和他们的话又想了一遍,觉得没有纰漏,才准备回转。
这时,一匹黑马和它的主人停在了我家门口,让我停下了回家的脚步。
“小鸾叩见大将军,祝大将军长安。”
“鸾姑娘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某只是顺路过来看看。”霍光利落地翻身下马,虚扶我起来。
顺路?他家在城中,皇宫附近,邻近东宫那一带。我家虽然不至于在外城,但是因为早年穷困,后来富贵了也没搬迁,至今仍在西南边,至少和他是个对角线,他得顺半个长安城内城才能顺到我家来。
与其说是来看看我家,不如说是想知道皇帝陛下微服出宫到了哪儿吧。
“谢谢大将军探望。”我说道,“小鸾只是送客,没想到遇见大将军。”
“送客?”他张望了一下,“天冷地寒,别在外头站太久。”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他刚说完,一阵风吹来,让我忍不住打个寒噤。
霍光的侍从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两队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丝毫不敢乱了分寸,该行礼的行礼,站的位置一分不差。
霍光道:“七月,今早出门姃儿是不是给我备了一件披风?把它拿来。”
那个叫七月的侍从伶伶俐俐地退开来,从一个小侍儿手里接下一个包袱,抖出一件狐裘披风,素黑的缎面没有任何花纹。
霍光拿过披风,亲手将它围在我身上。
我几乎能感到血涌上脸,被风吹着也不觉得冷了。
这是在我家门口,这么多人堵着,他怎么可以——可以——
我抬头觑他,他似乎也察觉到不妥,将披风围在我身上之后,已经退开两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淡漠严肃之外的表情。
这一闪而逝的表情,姑且可以算作是,懊悔和尴尬吧。
我的侍女和他的侍从都低着头,一脸“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的木然。
“快回去吧。”霍光又催我了。
“……嗯。”我连道谢的勇气也没了,低头将披风系好,裹紧,连兜帽也带上,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
柔软的狐毛覆在身上,让我脸上未退的热度又窜了起来,我用冰冷的手摸摸脸颊,触手一片潮热。
霍光已经跨上马,带着人走了。
、扫墓行
晚上我摸着狐毛披风,难以成眠。
今日霍光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因他是从北来,而霍棣侍从东边离开,两人肯定没撞上,所以绝对不会是因为我劝了皇帝陛下,给他说了好话,才给我这件披风。
如果是因为皇帝陛下会来找我说话就对我好点儿,那也不对,他霍光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小丫头说好话了?说的难听点,我给霍棣的主意是为了让他皇帝陛下日子好过点,心里舒服点,对霍光可没啥影响,皇帝陛下对霍光是敬重还是提防,对霍光而言有什么区别么?朝政内外大事,小到后宫妃嫔用度,大到封侯拜将,决定不照样全由霍光做主。
是因为父亲是他的好友?因为他将我的生母买下来又送进右将军府,致使我接连失去三个亲人,所以对我有愧疚么?
为这点愧疚能绕这么大个弯,也不是霍光的为人……
这一想,就想到了天光放明,一宿没睡,起身一照镜子,眼睛都是红的。
想不通,就不想了,日子还不得这么过,马上就到了年尾,里里外外的事不少,哪还顾得上霍大将军怎么想,以他的权势,他想做什么,我就是有比干的心窍姜子牙的才智也没那势力应对啊,还不是只能等着他出招。
何况直觉告诉我,霍光对我并没有恶意。
……那我还管那么多呢。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我数着窗外的海棠将树叶一片片地抖落,高高大大的梧桐上露出树枝搭的鸟窝,好似倏忽之间,天地就只剩下黑灰和白色。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寒冷的天气。
上次皇帝陛下来过后,我感染风寒重病了一场,霍光派文太医父女两个来给我治病,皇帝陛下还遣了宫里的侍医和乳医来,好药材更用不尽,便是这样,我也在榻上歪了一个多月,只能数着窗外的叶子过日子,病愈后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更形销骨立了,调养身子又花去了一个月,时间就到了元旦。
今年除夕过得非常简陋,桃溪、柳江、杨河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我就让她们陪在房里,四个人一起过了。
过了初一,打点好行装,我便要去城南给父母上坟祭扫。
还好在过年前我病愈了,不然歪在家里错过了时间,该不定怎么后悔。
天公尚算作美,除夕下了场大雪,初二却阳光万里晴空一片蔚蓝。
我收拾好随身的物件和香烛祭品,让父亲留下的侍卫大猛套好牛车在小角门口等着。
等我穿上麻色氅衣准备出门时,大猛却一脸慌张地跑回垂花门外,吓了我和桃溪等人一跳。
不等我说话,桃溪已经先出口道:“你怎么不去套牛,反而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柳江瞪桃溪一眼,桃溪讷讷地掩口,我不以为意,母亲去世前已让她和大猛结为夫妻,所以自然的她会在我面前维护猛子,我怎会怪她?
我轻轻按按柳江的手,道:“没事,猛子是个稳重人,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大猛,怎么了?”
大猛一脸忧色,道:“禀主人,外头……外头黑压压站着二三十个铠甲武士,不知来者何人!小的问了首领,那人不答话——主人,是否改天再去给老主人祭祀?”
“二三十个铠甲武士?”我飞快地盘算着京里谁有这气势排场,霍显虽有,但快到祭祀祖宗先人的时候了她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我麻烦,大过年的我不怕她还嫌晦气呢。张安世近几个月本分老实,也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变故,不会突然这么高调。其他高门权贵我虽有来往,但也谈不上交恶,说到底过年不是找茬的时候,此时上门,必定不是添乱的。
这样想了,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自己去问问。”
柳江和桃溪几乎同时道:“主人!不可!”
“放心。”我拍拍她们,“这里好歹是官吏居住的地方,寻常人不敢闹事,不寻常的,想做什么,咱们也阻止不了。”
柳江她们没办法,只好护着我出门了。
门外果如大猛所言,整整齐齐站着二十多个铠甲武士,皆正色素容,毕恭毕敬。
为首那位我认识,是霍光是侍卫之一,没记错的话霍光管他叫“勇子”,应该就是大将军二十四亲卫里的高勇了。这二十四亲卫均是霍光一手调理,只听命于霍光,连霍显的吩咐也可以不从,的确可信。
我踏出门,还未说话,高勇就主动跑上前来,拜道:“小的高勇,奉主人之命,护送张家娘子祭祀往返。”
“大将军遣你来护送我?”我不由有些好笑,虽然家中没剩下几个侍卫,但送我出城再接我回来的人还是够的,再说我好歹也是世家千金,谁有敢对我心怀不轨呢?
高勇又一拜,道:“回张娘子话,是的。”
我侧脸向大猛道:“大猛,如此,你和你的几个弟兄就一起好好休息一天吧,大将军遣来的侍卫,定然是极为可靠的。”
大猛摇摇头,桃溪和柳江也死命地拖着我,劝我还是带几个自己人,我只好道:“那你们还是都去,只是自己小心些。大猛到时候就带他们到山下酒肆刘阿爷那休息。”
大猛他们于是都应了,我又安排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准备好四十人的午膳,多加大块的肉,然后顺着高勇指的方向,上了霍家备的马车。
高勇带来的马车是黑漆桐木做的,挂三层软帘,里面已经放好了暖炉和简单的素点、热汤,马车的角上挂着白缎铃铛,风一吹,略显喑哑的铃声就闷闷地响起来。
拉车的马也是好马,走起来又快又稳,一路南行,不多时就出了内城。
城南有一大片连绵的小山头,几乎都是京中大族的坟地,我的父母葬在张家的祖坟里,生母妙娃没有人家,只敛了衣物和一些血肉,在野地荒墓之间起了个小小的坟茔。
还好当时顾着母亲的身份,坟地靠近张家的祖坟,我不必分跑两处祭拜三位亲人。
城外一片萧索,因坟地多,此山遍植松柏,覆雪皑皑,一道青一道黑灰,不时有只老鸹飞落,树梢上便篷起一团雪雾,雪块簌簌而落,匝地无声。
刘阿爷的酒棚子在山腰,年节下他不在,棚子没人打理,但尚可驻留。我们到时,里边已有了别人的侍卫在歇脚,他们大多认得高勇,看见他进门,纷纷起迎。
高勇让猛子接手了马车后,隔着帘子道:“娘子,小的等就在此等候,有事就遣猛兄弟报一声。”
我低低道一声“高侍卫费心”,马车又慢慢地起行,沿着山路向山上行去。
、遇皇孙
双亲的坟墓只是刚刚垒土,按习俗,得过三年才能建碑植树。
我将祭品摆在父母坟前,桃溪放下一张软榻,我正正跪在上面,合手默默念着祭词。
这是祭拜先人的场合,也是我澄清思绪,计划明年的行为的时间。
山林寂静,风冷气寒,我的思绪清晰明澈。
我好像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有些感觉在发芽,有些感觉越来越清楚。
不知何时,有琴声响起,初不觉,到其中慷慨激昂的一段时,猛然惊起我。
琴声沉稳悲壮,在山林间悠悠传扬,听起来像随性而发,并不是已经成名的古曲,曲调凄黯,技巧少,弹琴人会鼓琴,却不一定有多精通,感情丰沛,气象壮烈,必是一位上山悼亡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