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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沉稳悲壮,在山林间悠悠传扬,听起来像随性而发,并不是已经成名的古曲,曲调凄黯,技巧少,弹琴人会鼓琴,却不一定有多精通,感情丰沛,气象壮烈,必是一位上山悼亡的男子。
我朝猛子使个眼色,猛子会意,带着一个侍卫循声而去。我则站起来,默默再叩拜九次,结束了整个祭拜。
桃溪给我披上大氅,我转身,猛子他们带着一个青年公子从对面树林里走出来。
那公子背着琴,一身素衣,长发未束,只用白麻绳系在脑后,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眉如剪烟,鬓似墨染,唇似含朱。
这位公子,赫然是刘病己。
我矮身向他一礼:“皇曾孙。”
他尚未及冠,所以还了半礼:“张家阿姐。”
他的父亲和祖父葬在湖县,而他的曾祖母卫皇后、祖母史良娣葬在城南。大概正巧就在这附近吧。
我祭拜完养父母后,还要穿过树林往对面荒坟上祭拜生母,与他客套几句后便要走了,他却道:“我送你一程。”
因为之前有定亲之议,我和他处起来有些不对劲,他又要成亲了,我戴着孝,所以这半年来面也没见过。他如此一说,却抹掉了之前的尴尬。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他冷着脸,没有表情。我欠身道:“有劳皇曾孙。”
树林的路很窄,我落后他三步远,桃溪和柳江一左一右扶着我走。
地上的积雪厚厚的,但已经被刘病己和猛子他们踩出了一条小道,走起来尚算轻松。
走着走着,刘病己突然说道:“其实……我应该谢谢张伯父。张伯父临去放心不下我,博陆侯大概为了让他没有遗憾,不仅让我做他的主簿,还给我延请名师。说到底,都是令尊的情分。”
我想起老好人父亲,想起他在世时的温善,不由眼眶泛红。
刘病己还在继续说:“令尊的情分,多年照顾我的恩德,还有阿姐你……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这样的出身和环境,很容易让一个这样的人养出既骄傲又自卑的性子。这时候倘若能全了他的面子,再让他心里好受些,比让他欠我人情更好。
我虽然不知道他将来会怎样,但他的才华,还有出身,注定了此生他不会只是池中之物。想了想,我道:“父亲照顾你,是太子旧臣的本分,不能算恩,也不是什么情分,是全了父亲的忠义。当年戾太子罹难,父亲没能帮上太子,至临去还不能释怀。说到底,是皇曾孙让家父有了寄托。而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倒是你,还有两位霍阿郎、平君和成君两位,在我最难熬的时候,是你们让我觉得好过些。”
我说的就是指初遇那段时间,霍显命我歌舞祝寿,他们几个时时来看的事。
非我自夸,能把霍显气得在她家里就要动手打杀我,那段舞一定是极美、极成功的,他们看了那些日子,我就不信他们会不喜欢、不记得。
果然,走到我母亲坟前停下时,刘病己的脸是通红通红的。
我在阿母墓前跪下,虔诚地祝祷,然后将祭文火化。
每年给阿母上坟、扫墓,我都会强迫自己回忆阿母死亡的那个画面,这使我牢牢记住仇恨,记住屈辱,记住我活下去的意义。
我从不掩藏自己的仇恨。
女人是一种神奇的人,只要她讨得男人喜欢,那么不论她做什么,在男人眼中就都是对的。我不曾隐瞒我的目的,霍光,霍斌,这些霍晏和霍显的族人,却都不曾试图阻拦我。而刘病己,还有皇帝陛下,都会怜惜我。
刘病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也许想到了他自己仇恨,放下琴,有心无心地拨弄着。
祭拜结束后,我在桃溪的搀扶下站起来,退后九步,然后深深呼吸一下。
刘病己恰到好处地停下抚琴,手轻轻搭在琴弦上,望着我。
我道:“谢谢你。家母很喜欢听琴。”
刘病己叹道:“有感而发。你和我,真算是同命相怜。”
一瞬间,我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一个想法模模糊糊,我想抓住它,却只够到了边儿。
“皇曾孙比我还是好了许多,至少你是个男子,想要什么,只管努力,下功夫,去争取,总会有收获。可小鸾是女子,太要强,未免被人诟病,连出行亦不便,更不谈其他。可是,说到命,小鸾却比您好,小鸾的亲人,直到小鸾成年后才离开,而皇曾孙您的亲人——说是同命相怜,到底各有不同……”
下山的路,我是由桃溪几个扶着,一步一步走的,刘病己小声和我说着话,不多时,就到了刘阿爷的酒浆棚子。
我一向和刘病己谈得来,不像是对皇帝陛下、霍光、霍斌他们的那种刻意迎奉的谈得来,而是真的有契合之处。临近棚子,我们不约而同地结束了对话。
高勇带着手下的侍卫,齐刷刷地站起来。
刘病己现在是大将军的主簿,和他们自然也相熟,上前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高勇恭恭敬敬地向他拱手,刘病己又和我道了声再见,跨上马走了。
我有些狐疑,除开血统不说,刘病己只是个寻常主簿,高勇这个人的性格偏直率,如果没有霍光的吩咐,不可能对刘病己这般恭敬。
霍光——刚才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又袭上心来。
高勇和其他武士将我护送进城,家里留守的杨河说饭菜都准备好了,就摆在二门外的的花园里,我不便引高勇他们进内院,高勇也能理解,于是就在二门上分开辞谢,我将准备好的一千金送给高勇,让他分给他的下属。
高勇明显吃了一惊,一千金,可能他和他的手下们一年的俸禄加起来还没有这么多。
我道:“家中带孝,让高侍卫沾了晦气,这些钱,高侍卫和手下买些柚子叶、桃树枝去去晦才好。又是大正月的,耽误了你们和家人团聚,我也不是什么上三门的娘子阿郎,还得劳烦您陪这么久,您要是不收下,我就过意不去了。若您不敢做主,不如告诉大将军,没准大将军还会再给我添些打赏呢?”
我不等他拒绝,道留步,直接快步回房了。
、黑如子夜
上山一趟,我也又累又饿,草草应付了胃,洗漱完毕我拆下头发,披上厚厚的被子,抱着炉子和衣缩在榻上养神。
阳光隔着窗户洒在我身上,虽然没什么温度,可心暖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稍微清醒了些,刚坐起来,就看见桃溪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放下铜炉子,随手挽起头发慢慢地梳理。
桃溪忙道:“回主人,博陆侯来了,在二门上坐着,杨河姐姐说主人睡了,博陆侯就说他可以等,现下,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我跳起来:“什么?你怎么不叫醒我?快点给我更衣梳头。”
桃溪满脸委屈:“博陆侯不让我们叫醒主人。”
“你们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啊?”我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么说,你也该问问我的意思才好。”
桃溪撇撇嘴,道:“哪有初二就上门来的,这个博陆侯,好不知趣,奴婢只是想让他早点回去,别扰了主人安宁。”
“知道你乖啦。”我摸摸她的头,桃溪脸一红,不说话了。
因为赶时间,我只匆匆梳了个简单垂髾,换上一件见客的外衣,前后不到一刻钟就好了,披上氅衣,换上丫头袜,碎步急趋到二门外的客房。
霍光昨日和皇帝陛下一起祭拜先祖,大概才回来,还没进家门,此刻身上穿的很素,正坐在火炉边上翻书。
我在门口盈盈下拜:“大将军。未知大将军驾到,未曾远迎,请大将军恕罪。”
霍光搁下书,遥遥虚扶:“娘子请起。光不过路经此地,想起勇子还在,就顺路一起带回去。今日祭拜张贤弟、贤媳……和你阿母,可顺利?”
“多谢费心想着。高侍卫尽心尽力,哪有不顺利的。”我走到他对面,在座榻上正坐下,柳江、杨河给我上了姜汤,给霍光换了一盏酒羹,又道:“谢谢大将军遣高侍卫送我,小鸾无以为报,心中甚为惶恐呢。”
“是我谢你。”霍光道,“多谢你劝导主上,在主上面前为我说话。我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我心里的弦紧紧地绷了起来,霍光这个人,目光狠毒,眼界又开,心里透亮,外不显露,很难应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暴露了自己。
心里在推测霍光知道了什么、会怎么想,我面上却保持着一派云淡风轻,道:“不是为大将军说话,是不愿意看见朋友困扰。我改变不了什么,也不赞成主上和大将军对立,只希望主上自己能开心一些。”
我没有隐瞒我已经知道了霍棣的身份,大概也就霍斌和霍棣两个自以为瞒得很好吧。
霍光道:“还是需要多谢你,最近主上对某,态度软化了不少,皇后殿下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另外——”他顿了一下,“刘病己是个好孩子,你也有安抚他,很好。”
刘病己和霍光的关系……真的很难说清楚。
刘病己的曾祖母卫皇后,与景桓侯骠骑将军大司马霍去病的母亲是同胞姐妹,霍去病却是霍光的异母兄长。
霍光人生最初的几年,大概是在霍去病和烈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身边成长的,所以他敬重他们,向往他们。
刘病己的祖父戾太子遭遇谗害时,霍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施以援手,结果卫氏一门几乎死绝,戾太子和皇孙全部罹难,只剩刘病己一人存活,所以霍光一直心怀愧疚。
刘病己早年被关押在郡邸狱,全赖邴吉当时在郡邸狱任职,细心养育,长大后又是邴吉和我的父亲一起奔走,最后刘病己才得以寄身掖庭。
霍光似乎并没有参与刘病己的成长过程,但是,如果不是他,谁能给刘病己延请名师呢?复中翁、疏广、疏受,都是叫得上名的当世名人,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情,就能请了他们来当师父的。而且刘病己年少体弱,中间给他调养身体、教以养身术的人,正是文太医。即使文太医自愿出诊,不收钱,那些珍贵的药材也不是邴吉和父亲能负担得起的。赵将军彼时远征在外,常年不归,也顾不上这头。
想来想去,那个会在刘病己身边帮他一把的人,倒有可能是霍光。
今天见了高勇的态度,我有七八成肯定我的猜测。
之前的那个想法,又冒了个头。
我不动声色地抬眼去看他,却正正望进一双黑如冬夜的眸子里。
霍光不多话,人很内敛,背着人也甚少说短处,何况当着人的面。他只和我稍稍谈了几句家常,不曾提一句关于霍晏、霍显和他自己的事,可他的眼神让我觉得无所遁形,仿佛所有的打算,心计,都让他看透了一般。
我心中稍感惴惴,不过很快我又冷静下来。
就是看透了又怎样,大凡他是个男人,又没有分桃之好,还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再精明的男人,在面对女子时,也不免会出现软肋。
“小鸾。”他临走时说道。
“大将军,有话请直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也知道,你对主上、皇曾孙,还有姃儿,你对他们说的话,十句有九句,并不是你的本意。你是个好战的人,若是真心,不可能会劝主上支持我。所以,你是别有目的。其实……这样挺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十分理智。可是这样真的很累。你是张贤弟的女儿,是我害了你生母,又害你险些被处死,至少面对我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自由一些,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
我无话可答,半晌,道:“只怕我想说的话,都带着刺,想做的事,都让人不舒服。大将军怕是接受不来。”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其实想劝你平和些,放宽些。后来想想,换了是我,莫说杀母之仇,就算只是寻常亲人,受了别人的气,我也会设法讨回来,我是个男人,纵使年纪大了,凡事看得开放得下,我的手段未必就比你轻,比你弱。我自觉没有资格劝你。但是,人生在世,怎么过不是过?自己好受些不好么?”
“大将军的话,小鸾不敢苟同。许是小鸾年纪尚小,眼界狭窄,看不开,想不通。小鸾想问大将军,一个不甘心被人欺负,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地位、身份,难道不对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我不求王侯将相,只求自强自立!小鸾和阿母身份卑微,难道因此,小鸾连复仇也不可以么?人生确实只有几十载,自欺欺人地过,也是过,摸爬滚打地过,也是过,小鸾不是个安分的女子,在大将军眼里。放自己好受些,可能就是放下仇恨,安平淡然地过完八十载人生岁月,可对小鸾而言,小鸾要想好受,就得不停地争斗,即使只活十年,小鸾心里舒坦。”
霍光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我站在门内,他在门外,都无话可说。
“不管怎样,谢谢你对主上的劝解。此人情,光一定会报答。”他向我拱手:“告辞。”
我僵着身子回到自己房里,抱着铜炉子缩在榻上,把自己蜷成团。
今天想的事情有点多,又外出了一趟受了风,被太阳一晒,暖炉一烘,我整个人骨头都软了。
人虽然懒洋洋地猫着,可我脑子没停下思考。
刚才我差点就没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