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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汉人常说,无功不受禄,既然是你存下来的皮子,自然是珍贵的,白送我做什么,自己留着,不好么?”
“狼皮是——”栾晓似乎做了个什么重大的决定,琢磨了一下,才道,“不瞒娘子,咱们送女人狼皮,是想向这个女子提亲。我遇见娘子虽只二月,却已做定决心,想求娶娘子。”
我真吃了一惊,这发生得太快了。按照我的计划,起码也得半年才能让他开这个口啊。
“这……太突然了。大兄只知道我是张家娘子,却不知我门第身份;我知道大兄不是寻常马贩,却不知道大兄到底是何人家中可有婚配。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轻易许之?至少,也得对我坦陈身份来历,登门告知家中当户兄弟,才行啊!”
“实不相瞒——是为兄先欺瞒娘子,不怨娘子不满。为兄姓挛鞮,名叫虚闾权渠,是匈奴现在的单于。虽以匈奴旧俗,先前继位时已娶先一位单于的正妃为妻,但我已废了她的妃位,现在,我,挛鞮虚闾权渠,匈奴单于,愿以羊千头、马百匹、狼皮五百张、银鼠皮一千张、金百斤、钱十万为聘,以单于正妻颛渠阏氏之位,求娶娘子。”
他说着,十分郑重地以匈奴礼节,向我行了个大礼。
虚闾权渠的话,说得十分认真。
这进展未免太快了吧?
我慌乱地站起身来,还打翻了杯盏:“使不得使不得。”我忙伸手去扶他,“我不知你说的真假,但是,你若真是匈奴的……大单于,那,你的正妃之位,绝非儿戏。你的子民怎么想,我的家人又怎么想?我的兄弟在朝中是有官职的,大汉的皇帝陛下又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也不能妄自揣测。而且两个月的相处,真的足以让你决定你以后漫长的人生,都要由我来陪伴吗?”
他非常坚决地回答说:“我真心想娶娘子回家,从我和娘子赛马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带你走。只要娘子也愿意跟我走,其他的原因,都不是障碍,我一定能把它们都解决!难道,娘子不愿意?”
“若果真如此,我绝不会做向导陪你两个月,更不会偷偷地学匈奴话。只是……大……大兄,终生大事,我不能这样简单地决断。我得回去和兄弟商议才行。汉人认为,男女私自议婚是不对的,是要受惩罚的,我要想一想,也让我的兄弟和亲人想一想。而且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可一直没法开口……三天后,我再和你商量,好不好?”
虚闾权渠放心地笑了:“这样也好,我当去驿站表明身份,求见汉人的天子,娘子点头,我就向你们的皇帝陛下求亲!”
我抬眼看着他,又微带羞涩地低下头去,低声应了。
这厢应付了虚闾权渠,转身我就忙忙地赶回家,连夜进宫找刘病己。
刘病己比我想象的镇定多了,反而我,过于浮躁。
等我说话,刘病己反而惊讶地说:“我从未见阿姐慌张如今夜。其实不是我太镇定,而是阿姐心乱了。阿姐你先静一静,再想一想。”
我深深吸气,坐正身子,双手搭在小凭几上:“好吧,陛下……我承认,我是心乱了。可我真没想过他这么快就——就——就开口要娶我!而且是那么认真,我简直都快不忍心骗他了!”
刘病己问:“你的计划会变吗?”
“不会,感情的事才多大点,能和我们的计划比吗?”
“那不就得了。他越喜欢你,越好。”刘病己有点怅然若失,“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我之前就不赞成这么做。越顺利,朕就越堵心。”
“妾身明白的。对了陛下,三日后,我就会告诉虚闾权渠两年前的事情。那……孩子……”
“行踪已经做妥当了,什么时候斌子回来,什么时候就能接到人。到时候孩子到手,就送到南边去。说给虚闾权渠理由是他身体弱,要去南方调养,乳母师父我已经安排好了,绝对不会有问题。我安排的这些侍候的人,如果你能把他们弄到匈奴去,一定会是你的臂膀。”
我略略思忖,觉得不难,于是道:“妾身会想办法安排。”
“辛苦你了,你们的战场,我帮不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有事找我直说,能做的,我全部帮你做到。只盼你心愿得偿。”
我恭恭敬敬向他叩首:“小鸾多谢陛下吉言,希望陛下也能得偿所愿。”
从宫里出来,我被微凉的夜风一吹,有些惊醒的感觉。
我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刚刚是我最后的反悔机会。
我是有些不自然,我觉得不太真实。
可我并不后悔。
去国离家,从此音讯渺茫,再难见故国山河、亲朋容颜,我难道真的不悲无忧么?
我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只是想做一些常人做不了的事。
夜风渐强。
残败的槐花飞落。
我摊开手,几星飞花坠在我掌中,停驻一下,又被风卷走。
落花是这样,人生也是如此。我匆匆打你身旁走过,因你的好,停驻一刻,又与你话别,走向下一个可以停驻的地方,直到找到那个可以让我不再离开的位置,才会就此安定。不管那里是脏污的沟渠,还是闺阁的妆台。
我的手,苍白单薄,如芦根纤弱,如玉润腻。
我拢起手指,握成拳,我的手上,握着的是北方草原大漠,未来几十年的气数!
你未了的心愿,小鸾为你完成!愿以我今生之力,助你我还有他们心爱的大汉,威震四夷,一扫寰宇!
三天后,还是那个小小的别庄。
我已在朝堂上见了虚闾权渠一眼。
他朝见刘病己,我离宫时慢走一步,就遇见了他。
刘病己玩味地笑了笑,没叫住我,让我无声无息地离开。
我离开皇宫后直接到了当心斋。
小丫头丹嫣撑着伞,柏梦敛袖立着。
我站在桃树底下,看着桃树下的坟茔。
那只是两个土堆而已,还未立碑。
略大些的,是桃溪的;略小的,就是那个充作我的孩子、最后连满月也未能度过的婴儿的坟墓。
我手里捏着一个锦囊,里边放着的,是虚闾权渠亲手给我剥的那瓣菱角。
它不该是我的。
、新婚
松格来传话说虚闾权渠到了,我收拾了一下心情,道:“请他到园子里来吧。”
少顷,换了一身华服的虚闾权渠,走到了我跟前,眼中满满是期待。
“我家人,是没话说,只希望你能登门,按咱们汉人的礼仪,正式求亲。”
“这个自然。我和汉人皇帝说好了,现在大汉办一场婚礼,然后咱们就去匈奴,再办一场,我要为你塑金身,正式昭告我匈奴子民,你就是我的妻子,单于的颛渠阏氏!”
“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听了生气悔婚,我也不会怪你,毕竟,是我对不住你在先。”
虚闾权渠有些错愕:“什么事,这么严重?”
“两年前的春天,是一个雨夜,我因为弄丢了一件十分重要的物件,在庄子外寻找,结果遇上强盗……我……我……我被那强盗……”
“你别说了,我知道——”
“你让我说完——后来,后来我生下一个儿子,他早产,身体不好,被他师父带到南方养病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等他回来了,让我再见一见他,你再带我走?”
虚闾权渠拍着膝盖在山石上蹲下身来,抱着头哑着声音说道:“那个人……是我,是我……”
我退后一步,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看着我,再说一次?”
虚闾权渠哪里敢看我,扭着头,将那晚的情形粗略说了一遍,我假作又怒又惊,当即将他轰出门去。
虚闾权渠每天登门来找我,道歉的话说了一车又一车。
我掐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才放他进门。
我用了很多胡椒和茱萸汁,才让自己哭了这四五日,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那天已经进了六月,我在凤沼水榭上钓鱼,他想进来,我一个眼刀飞去,他便驻足,最后在门槛外席地而坐。
我看他这样自觉,于是又把目光放回池塘里:“我还没原谅你呢,要不是今天天热,怕你这大单于中了暑热,大汉对你们不好交代,你这一世,也别想踏进我的院子!”
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是是,多谢娘子大人大量。”
他这样说,我没话可回,我又横他一眼,手中竹竿一扬,一条鱼准确地落在他身边。我将竹竿塞给柏梦,敛起衣摆,绕水榭的另一个出口走了。
才走了两步,我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就多了个人。
虚闾权渠跟上来了。他眼巴巴地跟着,一步一踱一步一踱,手里还拎着我刚甩上来的鲤鱼瓜儿。
我哪是真的生气,瞧他狼狈的样子,心下一乐,也就装不下去了。
虚闾权渠说道:“你不生气就好了,听说生气容易伤身。”
我斜他一眼:“那以后,你别招惹我生气了。还有,谁准你管我生不生气,我还没原谅你呢!”
“好好好,那你说,要怎样才肯原谅?”
“这个——我有三个要求,你答应,我就跟你走。”
“第一,我儿子,要接回来,我要等他养好病,回长安了,才能跟你走,你得把他也带回去。”
“这是必然,他也是我的儿子。”
“第二,回匈奴怎么办昏礼,我不管。在大汉,必须得按大汉的礼仪,先在大汉做婚书,我好誊抄下来,烧给父母知道。你这次是私底下来大汉,用的是西域商人的身份,那就还用这身份,在汉朝与我完婚。”
“我本就是如此打算的,这可以不算你的要求。”
“话既然出口,就不能改,我说这是第二个要求,这就是第二个。第三条,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不能弃我,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这……这是自然,我愿对天神起誓,今生绝不弃你,绝不伤害你的孩子,不过……难道你根本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男人的承诺总是变得太快,我自己不要紧,我得为子女打算,是不是?我年纪不小,已经过了不知事的时候。我相信你能体谅我,是不是?”
我领着他在花园里踱了两圈,看着他重重点头称是,这才放心。
虚闾权渠应下我的条件,又说:“三个条件,都轻易可以做到,实在浪费承诺,要不你换三个?”
“容易做到,你还不满足,非要我说出三个你做不到的,你才高兴?大单于心中在想什么?难道想我提出你做不到的条件,你好直接回匈奴,议婚之事就此作废?”
虚闾权渠呵呵笑道:“我嘴笨,我不会说话,我是担心你吃亏。”
我拈花一笑,把话头扯到“儿子”身上,之前小小的不睦,就算过去了。两个多月相处,我非常清楚他有言必信,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有这最后一条……我才不必担忧他变心,影响我的行动。
唉,撇开家国天下的大义不说,虚闾权渠是个汉子,而且是个难得的、肯对女子低头的汉子,值得我对他好。所以我一算计他,就会心怀愧疚。然而愧疚又能怎样?我这辈子做的愧疚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事情定下来之后,五月底我就与虚闾权渠订婚,六月中浣便正式成亲。
那一天斌子也赶回来了。
上门的宾客,非刘病己心腹的,自然不知道虚闾权渠的身份,于是眼中就不免带着些轻视。
我真心拜服这些人的脑子了……虚闾权渠如果只是个寻常商人,能娶得到我吗!就算我一定要嫁他,主上也同意了,那我的封号会加等吗?
瞧瞧那些聪明的,都在打听宫里的消息,稍微懂事的,一下就猜到是谁了。
斌子送了许多西域的奇珍异宝做贺礼,比他和苏氏完婚时我送的更加贵重。
斌子的儿子不在他身边,据他说,是皇太子很喜欢,留着当玩伴了。
虚闾权渠并未产生疑问,欢天喜地地迎了朋友进门。
那一日,长安城看似安静祥和,实际上又起波澜。
虚闾权渠真的是个很好的丈夫。他不够温柔,却足够有心。就像之前,他剥不好菱角,却还是会剥来给我吃。
他虽然笨手笨脚,却还是会在休息的时候陪我做我喜欢做的事,即使我念的书,他一个字也不懂。
在教我匈奴文字的时候,他又显得格外细致,我有时耍脾气,就是不好好学,他满脸无可奈何,却不生气。
有时候我会在他身上看到霍光的影子,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包容和忍让,几乎如出一辙。
、霍斌的选择
新婚数日,虚闾权渠接到匈奴的传信,他的废妃似乎有些不安定,和他的部下勾勾搭搭,如果只是身体勾搭,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放过去了,可似乎又掺杂了些夺权的意思,虚闾权渠就不得不回去了。
偏巧这时我病了,浑身难受起不来床,汤饭难进,之前又和虚闾权渠说定了要等“儿子”回来,于是便不跟他走,等他平定了匈奴的事,再来接我。
虚闾权渠本不太愿意分开,然而刘病己又说联姻之事,未见匈奴诚意,他才不情不愿地回匈奴去,临走还说下次来大汉,就是带着财礼来,接我回去塑金像、正名分。
我送他一直送到我和他初遇的荒郊外。
刘病己也便服出来相送。
虚闾权渠这时候偏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