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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歌飞-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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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淮河上,的确是有他们太多的回忆了。沙媺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那深深的院落里,苔草已经铺满了墙角。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躺在摇椅里闭着眼睛晃悠着,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沙媺轻轻地扣了扣门,那老婆子缓缓地睁眼,向着院子最深处喊着:“小娼妇们,又跑到哪里躲懒去了?……好!你们是看我不中用了管不起你们了?……瞧我不用拐棍抽断你们的腿子……仔细着……”

“李妈妈!”沙媺眼眶一红,“妈妈,媺儿回来了。”

“媺儿?沙媺?”李妈妈抖抖缩缩地从袖管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摸着沙媺的脸道,“你回来啦?”

“是,媺儿回来了。”沙媺本来有太多的怨怼,可见到李妈妈如此,心中也是一酸,“算了,都算了吧……姐姐……对不起。”

“不走啦?”李妈妈一张口,沙媺才发现她嘴里的槽牙全都落光了。

“我回来看看你,买了你爱吃的酥糖。”

“喔……酥糖……嚼不动啦,吃了糖牙疼……待会留给你那些妹妹吧……你去看看你那些妹妹出挑得怎么样了……”李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

“不了,我和萧公子要走了……”

“萧公子?那个萧公子啊!”李妈妈磕了磕烟灰,又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我想起来了……可是……那个萧伯梁啊?”

“是……”沙媺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早让她把仇恨都瞧得淡了。

“好啊,好,嫁给他好……当初……欸……是我对不住你姐姐……”李妈妈眼角竟流出眼泪来,“好,你去吧……”

萧伯梁蹲下身来将一锭银子放在李妈妈怀里,“妈妈,这银子给你养老,我和媺儿就不能服侍你了。”

“算了,你们去吧,这些年存下的银子我用到踏进棺材的时候也尽够了……银子是个好东西啊!”

李妈妈神神叨叨地说着,沙媺在这院子里转了一圈,攫取着零零碎碎的记忆。

“妈妈,我们走了。”萧伯梁抓起沙媺的手,向李妈妈说道。

“好,好!”李妈妈转过头,不再看他们。

出了那院子,沙媺从萧伯梁的手掌中抽出她的手,“你干嘛那样?”

“你不喜欢么?难道你不愿与我在一起?”萧伯梁急切道,“都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总要有一个结局的。”

“我这一生永远都是身不由己……”沙媺轻叹了一声,还未说完便被萧伯梁打断,“现在你自由了,我们没有任何的阻隔!”

沙媺望着萧伯梁的眼,终是说道,“你还是不了解我。”

萧伯梁霎时间愣住了,他不明白,那么多年一起承受过的苦难,还有一起经历过的快乐,怎么却不能将他们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他没有力气再去拉住沙媺的手,只是远远地跟在沙媺的后头。

清军还未进得金陵城,钱谦益和吴梅村等就主动出城跪在当道将金陵城献出。几万清兵长驱直入,钱谦益、吴梅村等官员弓着身子快步跟在他们的马后。一夜之间,钱谦益与吴梅村等从明朝的官员变成了清朝的官员。沙媺一下子懵了,她得知清兵将近,正准备与明朝守兵一起和清兵大战一场,就这样死在乱军中也免得再为了儿女之事烦心。可是,就在这仓促之间,弘光政权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钱谦益和吴梅村等明朝官员像是变脸似的,前几日还高歌忠心爱国,后一日便成了卖主求荣的奴才。沙媺不明白,柳如是和卞玉京深爱的男子怎会如此不堪!

不愿投降清朝的明朝官员有的投奔了南明的隆武和永历帝,以筹谋东山再起,对抗满清惨无人性的鞑子。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多铎下发的“剃发令”遭到江南人民的口诛笔伐。钱谦益、吴梅村正愁不能为清朝建功,于是献上计策:“吴下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无须用兵。”在他们眼中,江南人都是柔若无骨般的孱弱,就如江南水乡的水一般,永远没有狂风大浪。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的信心换来的是江南人民的激愤。他们用血筑起意志的城墙,哪怕遭受清兵铁蹄的万次践踏!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大街小巷飞起了无数纸片,用血写成的悲歌在万里晴空下无比炫目。松江,昆山,苏州,江阴、嘉兴,绍兴……江南民众反抗着,他们眼中熊熊的怒火似要把天边的火烧云吞噬!天晴了几日便阴霾四起,雨后太阳又开始灼烧大地。日复一日,城中竟无一人投降。被清兵打败了又如何?锅碗瓢盆都可以作为反抗的武器!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失败,都会遭到清兵的屠城,每次数万人被屠杀,但前仆后继的人们在腥风血雨中却更坚定了信念:“头可断,发不可剃!”吴地人民宁死不屈,二十四万清军,他们手持利器穿透着那些人的心脏——心间一滴血,清泪三两行……江阴城守了八十一天,守到了油尽灯枯,嘉定失陷,起义的领袖黄淳耀、侯峒曾等人或投河,或自缢,从容自尽只化作天际的一抹琉璃。在红衣大炮面前,江南人民宁可化成千万灰烬飘洒到江南的山水之中,也不愿做清朝的奴隶。尸骨支离破碎,满湖的映日荷花上尽是猩红之色。荷花泣血,莲蓬砌魂……只剩下零星的孤魂用小竹棍敲着破碗喃喃唱诵着“活人未及死人香”。

夏末秋至,沙媺终是忍不住心头的怨怼之意,她要去找吴梅村,她很是不明白为什么几年间,名利的催使下吴梅村竟然变成这般小人!她心中的吴梅村不应该如此,他如果只是为了逃避杀身之祸而作出不忠不仁之事,那他如何对得起卞玉京?卞玉京的出家,是为了等他啊!为了吴梅村,卞玉京把自己所有的青春都献给了青灯古佛。缁衣布鞋将她所有的光华都掩藏。吴梅村能昧着良心对不起百姓,那他曾深爱的女子是不是也能弃之如敝帚?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柬携袖费逢迎。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沙媺走进钱谦益的府中,看到墙上挂着吴梅村的字画,拍手叫好,“好丹青,好丹青!吴公子现在忘记了国仇家恨不打紧,现在又有这般好的兴致想着赛赛姐姐,赛赛姐姐若是知道了,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呢?……噢……不对,既然是放在钱大人家的字画说不定写的还不是赛赛姐姐呢!”

“沙姑娘,你……休得这般言语,吴公子有他的苦衷,我们也都是逼不得已。你不知扬州屠杀的惨烈,我们是替百姓考虑,我们自己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啊!”钱谦益一面说着,一面招手让丫鬟去后堂将柳如是请出来,让柳如是来替他打圆场。

“我看倒也不必请姐姐出来。河东君她必定是和我一样的心!”沙媺连钱谦益家的茶都不屑吃,只是看着钱谦益和吴梅村背后拖着的辫子冷笑道,“我前儿个听坊间传闻,姐姐和钱大人去乘船,姐姐说了国家已亡,不如一死明志,说着就要和钱大人一起跳下江去。可我们的钱大人真是娇生惯养不浅,探手一摸江水,说了一句,‘江水太凉了’,便缩在船舱里不动。姐姐被你这句话气得噎倒,好几日的功夫都没有和你讲话,倒果真成了这民间的奇闻了!我来只是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恭贺两位大人高升,今后的荣华富贵可是取之不尽哪!”

钱谦益听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却也不能辩驳什么。

只听沙媺又向着吴梅村道:“大人也算是人中龙凤,当日写下《圆圆曲》真谓是名震八方!可惜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人白白被你说了一通。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与那位比起来不异于五十步和一百步。”

待得柳如是出来之时,沙媺早已经摔门去了。只剩得钱谦益和吴梅村面面相觑,各自捶首顿足。

沙媺走在桃叶渡的小巷中,百般无聊。将萧伯梁摆脱,非是要狠下心肠来不可。她看着混沌的天,不觉肚中饥饿。前面一家糕饼铺子正要上门板,沙媺忙跑上去问店主笼中是否还有糕饼。那店主轻声向沙媺道,“全部都给那瞎子买去啦!”说着一指桃叶渡渡口,再不理沙媺,继续将门板上好。

那人面朝着桃叶渡,却撕着糕饼向水中抛去,一边说着:“鱼儿啊,快来吃糕饼吧,是不是饿坏了?”

水中的浪花轻轻拍打着岸堤,沙媺听着那人的声音,心中一怔,“是他?”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是不是要喊出他的名字。他一身白裳,黝黑茂密的长发披在肩后。他用手指将糕饼轻轻碾碎,抛洒到河里,引得千百条鱼儿竞相争食。那些鱼儿吃到糕饼,都甩着尾巴向水深处游去,它们游动时拨水的声音,让他听得很高兴,“我再吹一支曲子给你们听!”

弄影窥花白头吟,只数天壑牵牛星。惨绿愁红春去也,下半阙,歌未半拍难留月。落英声是何年事,转晌梦不见。帝王州头听流水,只恨不能与君共游……

“前度星夜落英声,花下一过管弦歌。红牙檀板丹青香,一拍一唱一嗟哦。”沙媺听着他把曲子奏完,自己又续上,不知不觉,泪水蔓延。

“媺儿……”那人回头,一双无神的眼,但是脸上却是布满了欣喜,但随即黯淡下去,“沙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买糕饼……不巧,被你全买去了。”沙媺哽咽着走到他身畔坐下。李开将油纸中的糕饼全都捧到她面前,“你快吃吧,还有好些呢,不烫的。”

沙媺接过糕饼,慢慢地吃着,香甜的糕饼此时到了她嘴里都成了沙砾般,好不容易才咽下去,又好似还卡在喉咙中。

“我……你怎么没有和萧兄在一起,一个女子在外面毕竟……”

沙媺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地咽着那些糕饼。

“我只是想走一走你曾经走过的路……所以来了,过些日子就走了……清廷要留发不留头,我只能寻得桃源好避秦……”

“你不要走……”沙媺抓住他的手臂,“李开,你不要走好不好?”

“终究是要走的。”李开绚烂的微笑不带一丝造作的痕迹,“这天下,终究是清朝人的天下了。”

“我要带你去栖霞山,那里有好多火红的枫叶……然后带你去莫愁湖,我要把你带去让我姐姐看看你……我还要带你去朝天宫、灵谷寺。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我要你陪我一起去,只要你陪我。”沙媺放下糕饼抱住李开,“今生今世,我想和你在一起,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李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的一双手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抱住沙媺。他犹疑着,他是个废人了,他给不了沙媺幸福。他看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他无法像以前那般保护沙媺了。

“媺儿,我再也无法护你周全。”落日溶金,将这一河水照的金碧辉煌。李开自然是看不见这景象,只是觉得晚风拂面,有一些微凉而已。

“这些年来,你保护我还不够么?李开,我想……以后每个春夏都能和你每日夜晚听落花的声音。”沙媺窝在李开的臂弯中心里感到无比地温暖。

“媺儿爱的不是萧伯梁么?”李开心中乱作一团,“他和媺儿在一起,是如此地般配,可是沙媺为什么不要和他在一起呢?”

李开轻声道:“我们去找萧公子吧。”

沙媺不语,拿出怀中的一把桃木梳,将李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重新梳过,系上银白色的发髫,思量了半日,终于道:“听你的,我们明日去找他便是了。”

第二日清晨,当沙媺和李开出现在萧伯梁面前时,萧伯梁心里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一涌而上,看到了李开,他竟然有一丝忐忑。

“李兄何时到得金陵?”萧伯梁一边寒暄着,一边替李开和沙媺倒茶。

“三日前到的,还未曾好好游历。”李开笑着道,“萧公子今后作何打算?”

“我要看媺儿怎么说。”萧伯梁深深地望了沙媺一眼,“她作何打算我便依着她的打算……”

“萧公子,我今日来,便是要与你说,我决意和李公子在一起了。”沙媺说出这句话,恰恰是印证了萧伯梁心中最坏的打算。

“媺儿,你?”

“萧公子,沙媺此生有负于你,只能吹奏一曲,聊表寸心。”沙媺不愿多说,拿出玉箫来,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滚针指如飞,染绣涟漪醉,摘绫高绣胭脂离人泪。旋针凤舞九天曲,散错红尘知几回?琉璃花灯初见月,何时抱得彩云归。击节高歌采薇曲,堪堪撷,倒灌一江长恨水。红泥小火炉,梅花烹茶雨雪霏霏……

沙媺吹奏完曲子,拉着李开逃也似地离开了萧伯梁的住处。她带着李开一起听着栖霞山上的风,采撷着栖霞山上火红的枫叶,一起谈天论地说着大自然的钟灵毓秀。莫愁湖边,沙媺执着李开的手,一起向水中撒下一把又一把菊花的花瓣,“姐姐,我来看你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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