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缸里,已经睡着了。
徐航上去摇杜玫的肩膀:“醒醒,到床上睡去,否则你会泡肿的。”
杜玫睁开眼睛,神情痴呆的站了起来,水顺着身体往下流,胸部像梯田一样露出一棱一棱的肋骨,双乳也瘪而下垂,腿和胳膊都细得干枯了。徐航心头一痛,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第一次在医院见她的情景,那时她的肌肤有多丰腴,三围有多妖娆。
徐航扯下旁边的浴巾给杜玫裹上:“快从浴缸里出来,小心点,别摔着了。”
杜玫一只脚迈出浴缸,神智有点清醒了:“哎,你跑进来干嘛?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嘛。”
徐航没好气:“就你这模样?还想我占你便宜?想得美。”
徐航把杜玫领到床前,杜玫往床上一倒,立马睡死了过去。徐航摇摇头,把她浴巾扯下来,然后给她盖上空调被。
杜玫从美国回来后,杜伟业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有时整天都不清醒,完全靠吸氧、盐水和营养针维持生命。
杜玫对徐航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深刻的理解英文里面进行时态的精确性。He is dying。爸爸正在死亡的过程中,但是他自己却依旧坚信他的病情已经受到了控制,只要体质恢复,就能再活个十年八年。。。。。。。我有时都困惑了,人真有灵魂吗?精神是否真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
杜玫告诉徐航,25万已经快用尽了,现在是,钱到山穷水尽时,人到穷途末路处:“家里所有的人的神经都已经到了极限,伯伯,叔叔,姑姑,精神上都大受刺激,每一个都说如果今后自己得了癌症,一要求不要隐瞒病情,二如果已经无力回天,就保守治疗,不要这样花钱买痛苦。。。。。。奶奶说要去雍和宫进香,要在每个菩萨面前都磕头,为爸爸祈福。她都八十多岁了,腿脚又不灵便,我怕她这么一路磕过去,脑溢血了怎么办。。。。。。”
徐航说:“能叫奶奶周六去吗?我陪你们去,然后我们两个一起扶着她,慢慢走,每个都磕就不用了,主殿里多磕几个头呗。”
周末早晨,徐航将车小心的开进狭窄的老胡同,停在杜玫奶奶住的四合院门口。杜玫奶奶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抓着杜玫的手臂,慢慢的从红漆大门的青石台阶上走下来,大热天的,两人都穿着颜色淡雅,中规中矩的布衫西裤。
奶奶这次态度非常郑重,路上徐航跟杜玫都几乎不敢说话,一会到了宫门口,徐航先把祖孙两人放下,然后再去寻找帕车位,等他帕好车走回来,杜玫已经买好了门票在门口等他。杜玫现在消瘦得完全脱了型,一只手打着一把折叠伞,另一只手搀着自己白发苍苍的奶奶,徐航看见祖孙两人这么站在八月十点明媚炙热的阳光下,却躲在雨伞的阴影里,雍和宫金碧辉煌的清式宫廷建筑在两人背后巍峨,络绎不绝的游人和香客像潮水一般从两人身边流过,两人如礁石一样孤单、安静、渺小又无依无靠。徐航无缘无故的眼睛湿了。
杜玫扶着自己奶奶慢慢走,徐航在旁边给她们打着伞,一行三人在每个大殿前投下香,又在每个菩萨前放上三支香(室内不准燃香),最后到达主殿雍和宫。
杜玫抬头看殿门上悬挂的宝石蓝底,金色文字的雕龙华带匾,上面刻着四种文字,唯一认识的是“雍和宫”三个汉字。
徐航知道杜玫就小时候过年来过几次北京,对北京完全不熟,于是低声介绍道:“雍和宫本来是雍亲王府,康熙造了给雍正住的,乾隆就出生在这里,后来乾隆登基后,把这改成了喇嘛庙,这匾上的汉字就是乾隆帝写的。这雍和宫住过中国历史上两位伟大的帝王,而且当时国力强盛,疆土辽阔,所以这里是有名的‘龙潜福地’。北京人都认为这里的菩萨受皇家供奉,得帝王灵脉,灵验无比。”
杜玫点点头,扶她奶奶进门。
只见广阔幽深的大殿内,高耸着三尊两米多高的铜佛,都结跏趺坐,佛像背后是蛟龙背光,成叶形屏风状,庄严肃穆,金碧辉煌,两侧汉白玉石座上则排列蒙麻披金的十八罗汉。大殿内气氛令人肃然起敬。
杜玫奶奶走到正中的黄色蒲团上跪下,杜玫跟徐航赶紧跟上,跪在她两侧。杜玫奶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求道:“佛祖保佑,求你把我儿杜伟业收了去吧。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求你让他解脱。佛祖慈悲,超度我儿,脱离肉身。。。。。。”
杜玫抬头,见三座大佛正高高在上,巍然静坐,双目微微下视,如在俯视人间无穷苦难。杜玫忍不住泪如雨下。
三人出了正殿后,杜玫让奶奶坐在殿后的台阶上略事休息。徐航给杜玫解释殿内三座佛的意义:“这叫三世佛,中间为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左边为过去佛燃灯佛,右边为未来佛弥勒佛。所以这三座佛代表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流程,意思是无时不有佛,无处不有佛,从无限久远的过去,到无限遥远的未来,都有佛的庇佑。。。。。。。”
杜玫黯然,忍着眼中的眼泪:“消逝的过去已如尘埃,渺茫的未来无从多虑,我只求佛祖垂怜,解我家人现在的苦难。”
徐航默然,过了会说:“雍和宫的神佛向来灵验无比,更何况奶奶这么大年龄了,又这么虔诚,这么诚心诚意的来求。。。。。。”
晚上8点多,徐航接到杜玫电话:“我爸不行了,医生说就这一两天的事。。。。。。已经通知了我弟,他明天早晨陪我妈从上海赶过来,见我爸最后一面。”
、老妈要来了
周日早晨8点不到,徐航就匆匆赶到医院,杜伟业晕迷不醒,只有杜玫跟护工两人在。
“走吧,我们现在去机场。”徐航说。杜琨和杜玫老妈陈丽芳坐头班飞机过来,9点半到北京。
杜玫摇摇头:“我们不去接。他们上午9点半到,下午一点半走,一共只在北京呆4个小时,所以他们坐地铁机场线,这样能保证时间。”
徐航愕然,这么匆忙,太没情意了吧,而且杜伟业就这一两天了,难道他们这点耐心都没有?那又何必巴巴的从上海赶回来。再说了,宣读遗嘱的时候,最好当事人都在。。。。。。
杜玫打了个手势,叫徐航不要多说话:“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们走。”
两人穿过走廊,杜玫低声告诉徐航:“我们过去一直没把爸爸的事告诉我妈,因为我妈这人,知道了后,会说什么话,会做什么事,世界上没人预料得到,而且那么长的时间,她每天都可能突发奇想。。。。。。所以我们一致决定,别让她知道,省得节外生枝。现在爸爸快走了,必须让她来见一面,否则她今后会怎么闹,也没人预料得到,反正爸爸整天昏迷着,让她瞧上一眼,马上走人。。。。。。”
两人走进早点铺,杜玫给徐航要了一碗红烧牛肉面,两个小肉包子,自己要了两个小肉包,一杯豆浆。
杜玫给徐航讲她自己妈生平:“我妈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她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是上海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除上海以外的一切‘乡下人’,尤其是女人,如果不是生为上海女人,简直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小时候,我家还住上海弄堂里的时候,有一回两个男人向她问路,她抬头就大喊了一声‘王家姆妈,侬屋里厢的两个乡下客人来寻侬来了’。那两个男人尴尬,说‘我们是从香港来的亲戚’。我妈又是一声大喊‘王家姆妈,侬家格两个香港格乡下亲居来啦’。”
徐航笑得面条都快从鼻孔里喷出来了。
“我妈是个大美女,相貌就不用说了,皮肤是又白又嫩,今年45了,走在马路上,还有回头率。当年我爸遇到我妈的时候,我妈才18岁,我爸29,当时我爸年纪轻轻,已经是厂办副主任,我妈技校毕业,分到车间当工人,来的第一天全厂小年轻都骚动了,但他们不是我爸对手。当时收入多低啊,我爸大学毕业,又是领导,每月要比这些车间里的毛头小伙子多20元钱呢。3个月后,我爸就把这七仙女娶回家了,从此开始他苦海无边的婚姻生活,但是那时是啥年代啊,我爸又年轻有为,一心想往上爬,所以回头是岸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滴。”杜玫冲徐航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结婚有风险,娶妻需谨慎。我爸就是前车之鉴。”
“我妈那时很年轻,长得又漂亮,虽然才是一个小学徒工,父母也就是上海里弄里的小市民,家里要啥没啥的,但是从小跋扈贯了,不光在家里让我爸悔不当初,在车间里没多久也跟同事们闹得鸡飞狗跳,闹得都要影响我爸前程了。幸好,我妈这时候怀孕了——就是我啦,哎,投胎也是个技术活。”
“我爸一看,马上借口说我妈身体不好,要回家保胎,给她办了病休手续,从此我妈就再没上过班,反正我爸在厂办说了算。当然,后来厂子效益不好,都下岗啦。不过,这么一来,我妈的聪明才智就全用在家庭里面了,我妈非常能干,而且精力过人,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不是都说上帝是公平的么,我怎么老觉得上帝也有情绪化的时候。比如说吧,上帝给了我妈一张万一挑一的脸,还给她配了个万一挑一的脑袋瓜。我妈的脑子,这个。。。。。。”杜玫想了想,怎么才能精确表达,“一般来说形容人头脑混乱,就说:这人脑子跟浆糊似的。这话用在我妈身上,完全不对,我妈脑子就跟精密仪器搭错线路似的。别人脑子混乱是上帝敷衍了事的后果,我妈脑子混乱,那是上帝精心制作的后果,既是有章可循的,又出人意料之外的。”
杜玫举例说明:“比如说吧,我家的所有家务都是我妈一个人做的,当然,她也训练我做,理由是女人不会做家务,今后老公会伐欢喜格。但是凡是我做的,她都要再做一遍,因为达不到她要求。我妈有洁癖,但是更严重的是她的强迫症。”
“我妈在家里最有用的一样东西,就是挂历:每个月的第一天,她就在上面标得清清楚楚,一号,洗床单,二号,洗沙发套,三号,洗被套枕头套,四号,擦托排油烟机,五号。。。。。。记得清清楚楚,执行得一丝不苟。天天就看见我妈在那里洗啊擦啊,她还有别的家务,烧菜做饭啥的,而且她社交活动又多,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又是串门。你就天天看她上蹿下跳,从鸡叫忙到鬼叫。。。。。”
“我家的床单洗的频率是一周一次,沙发套是10天,托排油烟机是10天。因为洗得太勤,东西容易洗坏,于是我妈就不舍得买质量好的。我家的床单都是小商品市场淘来的便宜货,又薄又糙又硬,然后被我妈这么每周洗一次,就洗破了,洗破了没关系,我妈剪下一小块风湿止痛膏,贴上。。。。。。”
徐航愕然:“风湿止痛胶囊!”
杜玫朝天翻了个白眼:“对,风伤止痛膏。我妈做事仔细,破洞的两面都要贴。然后一洗,不就掉了吗,掉了她再剪,再贴。我家一年不知道要消费掉多少盒风湿止痛膏,反正公费医疗嘛。我有时人一累,脑子糊涂了,躺在床上就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麝香味。。。。。。”
杜玫继续说:“不光是床单,衣服也是这样。我妈的习惯,脏衣服不过夜。今天脱下的衣服今天洗,而且洗完了明天还要穿,短裤背心袜子啥的,从来不同时用两件,都是一件彻底磨损了,才拿新的出来。但是上海气候不像北京啊,大热天的还好,冬天,或者黄梅天怎么办呢?我妈也有办法,用空调烘干。”
“到了这种阴雨连绵的日子,家里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空调开到最大,嗡嗡作响。我妈在两个靠背椅上栓跟绳子,上面挂上短裤,袜子,文胸,背心,绳子太长太软,她中间再撑上一两根细竹竿,于是晚上我家电视机前,内裤们随风飘荡。”
徐航笑得直抽抽:“你妈真有创意。”
杜玫没好气:“这么有创意的日子,你到过过看。上海黄梅天,那是又闷又热,我家空调打到28度,屋子里就跟蒸笼似的。我是一上大学,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住宿舍舒服多了。。。。。。我上大学没多久,我爸也跑掉了,他本来是借调到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后来跑到北京来了,在律师事务所里混,一方面是想多挣点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我妈。只有我弟没地方躲,他是我妈最心爱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得孝敬太后了。”
杜玫说:“其实我爸跟我妈彻底分居,说起来导火线也是因为我弟。那年我上大学,我弟退学开始混社会,我爸可能觉得儿女成人了,自己就可以开小差了。“
“那时我弟在一个商场里卖货。商场里空气混浊,我弟没上几天班就得了流感。我家三室两厅,有两个阳台,一个阳台我妈用来晒衣服,谁都不许碰,另一个阳台,我爸用来种花——我爸就这点嗜好。我爸这人,一点家务都不会干的,生活不会自理,孩子也不会照顾,就伺候他那几盆花草,比我妈对付鸡翅膀上的毛还要精心。”
“我弟生病发烧,我妈就让他睡主卧,让他空气好点,结果空气太好了,因为我爸不停的进进出出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