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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位老师,刘文孝。刘老师很年轻,中文系毕业,文静加白皙,乳白色的眼镜加少言寡语构成一个和数——白面生。南方的口音与矜持的神情,让你很难洞悉他内心深处的世界究竟都有些什么。但有一点他是难以掩饰的,刘老师积极要求进步。
我们班的王莲芝是我新民六中3年4班的同学,也是班级里为数不多的团员之一,她透露说:“刘老师一个学期要写十几篇入团申请和思想汇报,他以要求进步青年的名义,和我们班里的每个团员都谈过话……”他真诚地表示:“要很好的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脱胎换骨,同自己地主家庭划清界限,早日加入团组织,干一番革命事业……”
韩安梅,学生会主席,学校团委副记,后来的共产党员,是一面鲜亮的政治旗子。在刘老师的眼睛里,她就是他要求进步能否成为现实的关键人物。你想,学校团委能不听取她的意见吗?可以说,对于刘老师,韩安梅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相反,刘老师得处处看韩安梅的眼色行事,时时刻刻在猜度韩安梅的心思心事,以博得她的欢心。
韩安梅所“担心”的就是我。我耿直,爱“直罗锅”,所以她对我小心翼翼又如鲠在喉。我学习好,夺去了许多对她的“偏爱”,淡化了她的色彩……于是,刘老师对韩安梅亦步亦趋,极尽讨好之能事。
韩安梅入党后不久,就以学生会的名义组织了一次全校性的学雷锋活动,去县城的各个街道修路。整整干了一个下午才收工,好多同学回到教室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触景生情就画了一幅漫画,贴在了“生活园地”里。主观上是提醒大家学雷锋和学习两不误才好,客观上这就闯了大祸,给人以口实。刘老师、韩安梅一唱一和,其实是一拍即合,我的毕业鉴定才有了那“反对学雷锋”的一条,为我高考亮起了红牌!
就在我放弃高考的不久,刘老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的接班人。对此,与其说是韩安梅对与她合作的回报,不如说是我的牺牲献给他的厚礼。这,就叫荣辱与共吗?反正都在其中。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老矣,才不敢再有什么遗憾了,只是有个谜团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得到开释。因为我再也找不到刘老师了,他和他的前妻离婚了,回到了云南,不知他落脚何处。
我在想,毕业鉴定中,“打击进步”、“不靠近团组织”、“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这些你还可以维持原判,其中那“对参加农业生产没有认识”你还要坚持吗?那么,最终的鉴定又是怎样的呢?
带着让我不能安心的疑问,“文革”前后我几次回到学校找有关的领导和老师“探讨”,结果一无所获,反而更加叫我迷雾重重。
张祖明老师没有教过我任何课程,但我和全校师生一样很敬重他。他是语文组的组长,党员。1964年张老师把他漂亮的妻妹介绍给刘老师为妻,他们成了实实在在的亲戚,也是那个年代“猫与老鼠”和平相处的典型,看来张老师失去了政治立场,刘老师得到了政治靠山。不然,即使有韩安梅为他摇旗呐喊,也难过张老师这道关,张老师可是响当当政治中坚,学科的骨干啊!
“文革”后的刘老师,再也用不着张老师这杆大旗为他遮风挡雨了,有了自己坚硬的翅膀可以扶摇直上。张老师“郎才女貌”的“自作多情”,难以抗拒“政治剪刀差”的切力,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剪断了老实人办老实事的传统观念,隐隐作痛,悔之晚矣。
12年的寒窗苦读,受益匪浅,但所有教过我的30多位老师没有一个教我怎样去生活,更没有人告诉我怎样去当个农民。我心仪的无缘实现,没有想到的却向你款款而来,就好比刘老师的婚姻。
第三章 我的身份 1 地道的农民(不敢有病)(1)
第三章我的身份1地道的农民(不敢有病)(1)
行文中,我曾对这个题目“三易其稿”。开始叫“我的职业”,思来想去认为不妥。虽然有人开过这个先河,把“农民”也称为一种职业,但多少这有点幽默了吧,对农民和我自己这种“抬举”有贬损的嫌疑。接着改为“我的事业”,可又觉得与自己的身份不符,“事业”不是与我这等人为伍的,这会让人贻笑大方,只好作罢。还是用“我的身份”吧,原滋原味,朴实的自我。
1964年8月1日,我走进了生产队的大门,成为一名正式的农民了,没有考试就被正式录取了。
生产队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的,包括城里的、乡下的、男的女的,各个阶级、各种成份兼蓄并纳。我们生产队就有两户城里人落户了,被人家撵下乡来的,他们都是有“问题”的,被城市开除。后来的知识青年、“五七战士”、城里遣返到农村的各类人士更多了,这就证明了生产队的容量是多么的宽宏博大,不像党团的大门,也不像大专院校的大门那样的挑剔,容不下异己。
那时的农村只有大队部有手摇式电话,谁想和我联系就给我写信,只要写:新民县新兴公社德盛堡大队第八生产队的地址,我就收到了。这就是外界和我的联系方式,唯一的渠道。
8队虽然是我的“老家”,但因为我常年不在家,所以很多父老乡亲我都不熟悉,陌生得很,更何况我们是后搬到这来的。没上班之前,就有好多人风言风语说我的白念了,听后叫我很难为情,有点伤了自尊。说这话的人,有善意的惋惜,也有无意间的讥讽,讥讽我也讥讽那个残酷的社会现实。
他们对于我也是“只听其人,不见其形”,听说我今天真的要来上班了,一个个都端着架势要看看庐山真面目,其间自然少不了三三五五的一番议论。这议论,绝不比“辩论”容易接受,它会叫你无地自容,汗颜得很……
还好,我的堂哥哥李巨元走在前,我在其后,来到8队。他分散了众多注目者对我的视线,也遮挡了一些犀利的目光,但我还是感到浑身火辣辣的难熬。不管怎么说,也就是几分钟的过程吧,我必须接受这个洗礼。等到队长分配完劳动任务,各就各位去干活就好了,我可以舒一口气了。这时,有人开始和我搭话,大家边干活边聊天,终于完成了第一天的劳动和大家对我接触的考验,这比考试还要紧张。
这一年,新民县乃至整个辽河、柳河流域,雨水频频洪灾泛滥,辽河滩里的庄稼无不浸泡在水里。到了秋收,侥幸死里逃生的庄稼或被水围困着,或满地都是积水。8队的耕地绝大部分都在河滩,去那里秋收,社员们天天都要趟冰凉的水过去。天长日久好多人都得了皮肤病,腿上裂出了口子,流血流脓痒无比。我没有休息一天,咬着牙挺着。我不想逃避,也逃避不了上帝对我的安排。
尽人皆知,农事劳动没有一样是轻松的,人人都凭体力挣工分,凭拼体力生活。从学生到社员之间的变位,没有过渡的适应,我是在超越体力强度中踏上劳动这条路的。所以,无论干什么活,我总是最后一个到头,别人到地头休息了,我还没有干完。好不容易到头了,“打头的”歇好了又起来干活,我只好连续作战。一天下来,我几乎没有歇气的时间。
我很想得到别人的帮助,可谁又有时间帮助我啊?大家所以急三火四地完成自己活计,图的就是挤出点时间打几捆柴禾,晚上好背回家去。那年月,最困扰人的就是两个字——“吃”和“烧”。为了“吃”,就得天天“拿人身子当地种”了,不能无故旷工。为了“烧”,生产队分到的柴禾不够用,就得天天地往家背。每天里我也不能空手回家,只好下班后割些柴禾,到家总比别人晚至少半个小时。天不等人,日头早就下山了。
晚上躺在炕上,浑身上下没有不酸痛的地方。刚刚入睡,四五点钟又骨碌出去,脸不洗,饭不吃,去应付新一天的劳动。母亲劝我请一天病假,歇歇乏,我摇摇头。我不甘心让人家说我“就会念,干什么也不行”这句最难听的话。那年秋天到初冬,我没歇一个工,也从来没迟到过。进这个门,就得挺过这顿“杀威棒”。
再说了,我也舍不得耽误一天的劳动。生产队对社员的管理很有章法,无故旷工,旷一罚一。每个月干够规定的劳动日数,还有满勤奖,奖励你全月10%的工分;超勤奖,超一天奖励半天,鼓励你天天出勤。这些土政策,队长说了算,社员无条件执行。有时候队长见上班的人少了,又是农忙季节,随时就加分,最多时干1天等于以前干5天。想一想,有谁愿意错过加分的机会,只好把自己买给生产队了。
庄稼上场了,上下班的时间也不那么紧张了。一天,下班前打头的告诉大家说晚上开会,也没说开什么会。
上班没有人敢迟到,开会就不同了,不计工分,时间过去一个小时了,人还没有到齐。队长说“不等了”,就宣布开会的内容——给新社员平工分。
新社员一共有两个人,我是其中的一个。
社员的发言,比开会迟到还要迟到,队长的话说过半个小时了,也没有人表态,怕得罪人。一是怕得罪我们新社员,二是怕得罪其他人吧,给多给少都是得罪人,所以没有人吱声吧,我在想。队长一点也不着急,和社员一样叭嗒叭嗒地抽旱烟。也许队长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你不说,我就说,他终于开口了。
“他们俩干得不错,就记7分吧。”说完,会就结束了,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我就成了“7分”社员。
7分就7分吧,权当我是预备社员,还没有转正。会上我什么也没有说,可心里犯琢磨:为什么一样的劳动,一点也没少干,队长还说我干得不错,怎么只给7成的工分呢?慢慢地,我明白了,这个“规定”是解放前留下来的——
庄稼一进场,就标志着秋收结束了,又一轮农事活动又开始了,那就是兴修水利工程。有的人背着行李去很远的地方“出工”,去干全县统一的水利工程,不管你那个地方受益不受益,年年都是如此,“全国一盘棋”嘛。社员们“出工”也出力,就是没有多大的防洪抗旱的效益可言。
家里的人也不闲着,在本地挖沟挖渠,男女老少齐上阵,还得红旗招展,口号漫天。社员很听话,叫干啥就干啥,磨坊的驴——“听喝”。上上下下也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水利工程就是走走形式,做做样子,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的。生产队损失了人力物力财力,上级领导得到了表扬赞扬,外加对这种精神的弘扬。所以,干多干少有时候队长也睁只眼闭只眼,和这样的形式主义对抗,我们就有轻松轻松的机会,就有“盐是怎么咸的,醋是怎么酸的”闲聊胡侃。因为我对“7分”还是心有不甘,闲谈中就请教,就问那些开会不吱声的人,“你们开始干活也挣7分吗?”回答是肯定的。
在旧社会,给人家当长工的级别有三六九等。“整人”就是整劳力、大半拉子的工钱是“整人”的7成,小半拉子是“整人”的一半。这个等级制度一直延续至今。因为我的年龄相对大了,才没有履行“小半拉子”的程序,“7分”就是大半拉子,算是破格了的。由此看来,我很幸运了,也是队长对我的法外开恩了。
我们的队长也姓李,同性不同族,也叫“一姓隔户”。李队长,贫农,是大队三个党员中的一员。原来做大队会计,为了培养他做接班人,回我们队当了队长到基层锻炼,后来他真的当记了。
有这种身份,他说的话就永远代表贫下中农,这个理大家公认。他说给谁多少工分,是代表阶级利益的,一言九鼎,绝无异议。贫下中农听他的,就是听党的,剩下的社员就是地主富农的成份,没有他们说话的份。还有一部分人就是上中农,大约占全队社员的三分之一。这些人即便说了也白说,干脆不说,所以给我评工分那天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各有各的道理啊。
从新民高中刚回来的时候,我认为我的身份是自愿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具有“革命”的色彩,会得到各级党组织的重视。后来我清楚了,我的身份根本不像石维记说的那样“革命”,我仅仅是个“7分”农民,上中农子弟!再后来的一天,我阴差阳错的“革命”了。
初冬时节,大地开始结冻,生产队不再“水利”了,又投入“脱粒送交”的紧张繁忙之中来。这天晚上,又是一个社员大会,我被队长“选为”记工员,在生产队也是一名不大不小的干部了,身份有了质的飞跃。
记工员的职责,就是记录张三李四某某社员出勤情况和干了什么活计,一天记一次,月末张榜公布。记工员本来是有偿劳动的,生产队一天多给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