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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夫人牵着马过来,闻言道:
“谁是楚人,这里没有楚人,只有越人,他是你的臣仆,我是你的臣妾!”
越王苦笑一下道: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只是苦了你们……”说罢,竟落下泪来。
越夫人和范蠡见此,赶紧伏地劝道:
“大王,我们为奴为妾都是甘心的,只要大王有雄心壮志,将来吊民伐罪,创建霸业,眼前的困厄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自然,有朝一日,孤一定要让中原人知道越非蛮貊之邦,乃大禹之后也!”
君臣正对话间,忽然吴宫来了两名宫监,传言夫差命范蠡进宫见驾。
范蠡被带走了,去做什么呢?一定是劝他离开自己,去为吴王夫差效劳,这可是位济世英才呀……望着雪地上远去的身影,越王默默踯躅着……越夫人看出了丈夫的顾虑,走上去悄声说:“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越王的忧虑不是没有理由的。原来,伍子胥和伯嚭、文种、范蠡皆是楚人,伍子胥对文种和范蠡文韬武略并非不知。先前,伍子胥曾去信给其时在楚国做县令的文种,希望他连同范蠡一同入吴辅佐吴国阖闾,但被种蠡断然拒绝。在此情况下,伍子胥方推荐了孙武,不料楚国一破,孙武不辞而别,如今范蠡既在吴国,伍子胥自然要动此脑筋,今天他劝吴王召范蠡进宫,是希望范蠡背主自新,弃越归吴,其目的便是如此。
“哈哈哈……范蠡大夫,快快请起!”吴王夫差在偏殿的御阶前见范蠡,就如春风拂面,双手去扶。
“大王,罪臣寡君得罪上国,是臣不能辅君为善,幸大王不即加诛,得以君臣相保。臣今已为奴,不复望有大夫之称谓也。”说罢伏在阶下,不肯起来。
“这……伍相国你看……”吴王有些显得尴尬,侧头看着伍子胥。
伍子胥对伏在阶下的范蠡说:
“范老弟,你我同是楚人,同乡之谊总归是有的,喏喏喏,看在老夫薄面上,起来说话。”
范蠡道:
“你我各为其主,相国何言乡谊二字。”
伍子胥笑道:
“老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越王无道,国已灭亡,君臣沦为奴仆,囚于石室。论子之才,拜相封侯,出将入帅,易如反掌!何必死守旧主,不若弃暗投明,效忠吴王,必成一代显贵也。”
吴王点头微笑着说道:
“伍相国之言甚善,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只要你弃越归吴,寡人便封你上大夫之职,与相国、太宰共列朝班,将来封妻荫子、前程无量。”
范蠡叩首道:
“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牦,不敢语勇,范蠡既不能辅佐好越王,何言能辅佐好大王您,臣愿为寡君之奴仆,不愿弃旧主而图新也。”说罢,以头撞阶,血流满地。吴王见范蠡忠心不贰,连声叹道:
“范蠡大夫真不愧是仁义之人,其主虽无德,却有此大贤左右相随,贫贱不易心,困厄不移志,佩服佩服!”
说罢命御医将范蠡头部包扎后,仍命人将他送回石室。
勾践见范蠡被送回,只见他的头部被层层包扎,当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君臣相见,不由抱头痛哭,季菀在旁,也泪落纷纷,半晌,勾践流着泪道:
“你是何苦来,把头都叩破了,为甚来……”
范蠡拭泪道:
“为了大王壮志不消堕……”
柳丝绽黄、桃李含苞的季节,江南处处春意盎然。吴王这几天心情特别好,从姑苏台上鸟瞰吴国河山,只见湖山叠翠,河川映带,林泉飞白,巍娥的殿宇在丽日下熠熠生辉,目光游移到海涌山打住,山脊上影影幢幢有三个人影,两人盘膝席地坐着,一人立其背后,不消说,坐着的是勾践夫妇,站着的是范蠡。
第41节:石室为奴(11)
“快三年了,这君臣之礼,夫妇之仪,从未有丝毫不周。太宰你说是否?”夫差默默观察良久后,用称颂的口吻对身旁的伯嚭说。
“是啊,这‘礼’嘛,中原人是非常讲究的,想不到勾践这个亡国之君,范蠡这一介寒士,在如此境地竟不失其礼,难得啊……”伯嚭连声附和。
夫差瞥了一下伯嚭,回身朝通向内宫走去,稍顷,回身说:
“你可别忘了,这越夫人可是楚国的大公主,可在勾践面前,她很温驯,处处为丈夫着想,勾践不是英雄,却得到了美人的芳心,真是不可思议……”夫差轻轻喟叹。
“唉,这位楚公主也怪可怜的,嫁鸡随鸡,丈夫获罪也带累了她”。伯嚭亦步亦趋地在背后说。
“寡人放了她,不就是了。”夫差蓦然停步,不假思索地说。
“她不会走的。”伯嚭摇摇头。
“怎么?”夫差错愕地问。
“这女人很痴情。”伯嚭正色说。
“那孤就将君臣全放了呢?”
“大王说笑话吧?”
“君无戏言。”
檐下挂着一只金丝鸟笼,一只画眉正婉转唱着歌,夫差走到笼前,背手默视鸟儿良久,然后他打开了那扇小小的门,大袖一挥说:
“飞吧!”
鸟儿一惊,“嘟”地直向高空飞去,转眼间不见了影。君臣俩哈哈大笑。
这天晚上的五更,一个黑影轻轻地溜进了勾践的石室。这是伯嚭的一个心腹,特地来给勾践报讯的,说是吴王决定放越国君臣回去。
翌日,在溜马的时候,勾践君臣并骑着,脚下是这片茂密的草地。看四野无一人,勾践悄悄将这一消息讲给范蠡听。范蠡听后,正在马背上沉思,忽然天际隐隐传来雷声,一滴雨水悄然落在范蠡握着马缰的手背上,范蠡若有所悟,回马说道:
“大王,伯嚭乃吴王亲近之臣,其言绝非空穴来风。然吴王此等赦免大事,须择吉日,告太庙,禀祖先。断非信口便可决定,大王不足为喜。祸福相依,祥反遭殃。天有不测,人有旦夕。大王还宜小心侍候,谨慎行事。”
勾践悚然一惊,恰似泼头浇下一盆冷水,满脸喜悦转为忧愁。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勒马朝原路返回,依旧去刷他的马去了。君夫人看到勾践目光呆呆的,悄悄向范蠡打听为了何事?范蠡摇头不答。不一刻,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愁云惨雾笼罩了江南,季菀的一颗心被悬了起来。
然则夫差决定赦免勾践的消息却传了出去。
黄昏时刻,雨仍下着,夫差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尽管宠妃诸儿轻歌曼舞,婀娜多姿,但昔日那位柳眉高挑,星眸喷火长剑出鞘的修身长影却一直缠绕心头,拂之不去!
“禀大王,伍相国闯宫!”
内侍的一声禀告,顿时将陷入回忆中的夫差唤醒。“去,去,你们都下去。”夫差怕被伍子胥指责自己沉湎在酒色中,赶快打发诸儿等下去。
待舞女一走,夫差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伍子胥肯定是为了赦免一事而来,这人最难缠,最执拗。最令人头痛的是,伍子胥不仅是前朝老臣,还是推荐自己为王储继承人的恩人。对他真没有办法!
正想间,伍子胥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见了夫差也不跪拜,劈头便大叫道:
“你要赦放勾践,这是真的吗?”
“本欲先征得相国的意见,可您出使在齐国,就……”
“哼!大王现在眼里早已没有了老臣,但此事你想过吗?昔夏朝的桀王囚了商朝成汤而未加诛,商朝纣王因囚了周朝的文王而不杀,结果天道逆转,被囚者因祸得福,故所以夏桀被商汤流放到边远地区,商朝为今周朝所灭亡了。
“越国是吴国的世仇,大王你今天不杀勾践,反过来你会被勾践所杀,前事之师,后事不忘,你这样做,先王地下有知,灵魂是不得安宁的。大王,你仔细想想吧。”
经伍子胥一番教训,夫差心下踌躇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对季菀、对范蠡都曾宽恕过,对勾践当然更不用说,论理是死定了的,却放了他一条生路。然而,季菀和范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勾践一向深不可测,这个人包藏祸心。而自己却一向自作多情,或许,伍相国的话是有道理的,渐渐地,夫差的一双星眸露出杀机,他慢慢走向伍子胥,说道:
“伍相国言之有理,勾践君臣放不得,不!起码勾践得死!”
“大王,你又错了,斩草除根,一个都留不得!”
“一个都留不得?”
“一个都留不得!”
“好吧!明天早朝孤便召勾践君臣进宫,一并杀之!”
子胥闻言,复转忧为喜,说道:
“大王英明,吴国幸甚,吴国幸甚!老臣这就去传达大王口谕,命三名越国罪囚明天五更进宫候旨。老臣告退。”
第42节:石室为奴(12)
“送相国!”夫差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伍子胥。
是夜,夫差却被恶梦缠绕,他一合眼便做梦梦见满身血污的勾践夫妇及范蠡如走马灯地围着自己打转,季菀哭叫着:“我们已经臣服为奴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你会有报应的!”这一夜他睡得很不稳。
当晚,一队如狼如虎般的虎贲军来到了海涌山,将石室之门擂响得如同战鼓,本来提心吊胆的勾践君臣情知不妙,刚一开门,便被赤足拖上了囚车,风驰电掣地向吴宫奔去。
五更的长乐宫外,吴国官员云集偏殿,等候着吴王的召见。宫阙台阶下的石板地上,勾践夫妇在前、范蠡稍后,伏地跪着。三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出,是凶是吉、是死是活只等吴王的一声旨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五更已过,往常此时,长乐宫早就是金钟齐鸣,鼎炉飘香,正是吴王临朝的时刻。可今天毫无动静,伍子胥偕群臣焦躁起来,有的在偏殿不安走动,有的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群臣中独不见伯嚭,去哪里了呢……正狐疑间,一内侍来到偏殿宣告道:
“大王昨晚受了风寒,龙体不爽,不能上朝,众大臣回府去吧!”
“原来大王病了。”
众大臣一听宣告,乐得回家歇息,唯有伍子胥感到事有蹊跷,但生病是每个人难免的,又不便再次闯宫去唐突责问,只得怏怏回府暂且隐忍。
跪在御阶下的勾践君臣伏在地上偷瞧,见吴国大臣匆匆进宫,又匆匆出宫,好生奇怪。而内侍也不向勾践等宣读什么,其他人对跪着候旨的三名越囚也仿佛视而不见,就这样,越王君臣跪在冰冷的方砖地上,从早到晚,从晚上到翌日清晨。
又到五更上朝的时分,大臣们依然匆匆进宫,匆匆离宫,三名越囚依旧长跪地下,无人问津……到了第三日的傍晚,勾践自下至上偷偷仰视,才看清原来是太宰伯嚭。伯嚭蹲下身小声说:“子等得救也。”勾践这才嘘了口气。悄声问道:
“大王改变了主意?”
“是的,一来大王本不忍心尔等遭杀戮,杀戮原出自伍子胥之意。其二是某入宫问疾,告大王要禳灾怯病。”
“大王……他果真有病?”
“这倒不假。”
正交谈间,有一队虎贲巡逻向这边走来。伯嚭竖直身,大声道:
“大王有谕,三名越囚暂回石室,听候发落。”
“谢大王。”
越王三人又被送回石室。
范蠡一直在擘划如何回国。
勾践虽然侥幸躲过了这次厄运,下一步呢?范蠡作为一个智囊人物,一个纵横家,在非常形势下怎样才能使越王脱离险境得返故国,必须周密思考,想出上上计策。当他得知夫差的确有疾时,便想出了一个计策。他自忖针对夫差的秉性,这一着定能奏效,难却难在勾践肯不肯如此做,这倒是颇费唇舌的一桩事,弄不好勾践认为是自己侮辱他,到时自已是有嘴说不清了。
范蠡把自己要实行的计谋先与越夫人商量,越夫人当时觉得这样是无法行通,也是荒谬的拙计。但经范蠡再三解释,她同意从中斡旋,但要看准时机,方可提出实施此计。已到春夏之交季节,这一天,勾践夫妇和范蠡在用青铜镰割马草,范蠡说:“臣从伯嚭口中得知,近日吴王病体已好了一些,御医说夫差所得的是湿热之症,春夏交替之时气脉理应顺畅,这种病会转好。”
勾践说:
“他这一病三个月,一旦痊愈,不知又要生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我等。”
范蠡将所割的草抱到勾践这边来,说道:
“为奴三年,大王历尽辛酸,当年尝遍百草,真是吃尽苦头。”
越夫人插嘴道:
“尝百草犹可,连马撒在草丛的马粪马尿都连带尝进,幸而我家大王是个苦心励志的君主,若是常人,那是吃不消的。”
越王道:
“这叫做非常时候做非常之事。人到这一步还得忍耐。昔日,父王在世之日,孤曾在禹王面前立誓:‘匡扶周室,振兴华夏,任含粪土绝不辞,纵遭万戮终不悔。’想不到在尝百草时所言得到了印证。”说到这里,越王不由摇头苦笑。
范蠡向越夫人对视了一下,沉思说:
“嗨,臣到有一计,可使大王消灾避祸,重返故国!”
勾践一听,鹰目发光,忙说道:
“有何良策,快快说出来孤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