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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里懊悔,便探身往后看。她坐在高辇上,毡子偶尔被风吹得掀起一角。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袍襦和腰间缨络编成的束带。穗子那么长,缠缠绵绵垂到踏板上,辇车微有颠簸就轻轻的漾。像落叶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叫人头晕。
到了太学门前自有人来接应他们,他强迫自己不回头,快步进了牌楼里。庞嚣没来得及跟进去,有些莫名的往后面辇车上看。弥生蔫头耷脑的下来,拉长个脸,满是不痛快的神情。庞嚣知道,这师徒两个大概又为什么事起了争执。只是奇怪,夫子向来稳如泰山的人,心理也足够强大。近来不知哪里不对,情绪常常失控。他无奈打量弥生,人大了,也更会惹是生非了。
“又惹夫子不快了?”庞嚣叹息,“过会子等夫子气消了,去给他赔个不是。”
弥生很执拗,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夫子的火气来得没头脑。她梗了脖子,“我不去。”
庞嚣愕然,“你反了么?无论如何,夫子是尊长,你不去赔罪,难道叫他来向你低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夫子同府上大人有什么不同?若是谢尚书有了疏漏,你还要计较不成?”语毕换了个商量的语气,“就算是帮阿兄的忙吧!夫子生气,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这下她不大好意思了,想想为了她一个人,叫大家跟着提心吊胆,横竖是说不过去的。她垮着肩,只好应了声,“阿兄别说了,我回头就去。”
庞嚣点了点头,“夫子叫在官署里拨个屋子给你,你下了学,读书写字都在那里。”
她闷声道是,暗里只叹,如今好了,真正活在夫子眼皮子底下,须庾都离不开了。她打心底里怵他,这种怵很奇怪,就是害怕看见他。倘或以后朝夕相处,她大约会变成木钝钝的傻子。然而没办法,她哪里有挑拣的余地!夫子怎么安排,她照着办就是了。
庞嚣领着她进大门,过了石碑往前是牌楼,官署就在牌楼那头。高高的方砖台基,木柞结构的建筑。白墙灰瓦大红抱柱,一派煌煌之气。边上另有左右耳房,略小些,直棂门窗,也是工整威严的。
西边门开着,打扫的婢女从里面提了水桶出来,从他们边上绕过去,渐渐走远了。庞嚣道,“你往后就在这里,我在另一边。若是有事不愿麻烦夫子,只管来找我。”
她做了一揖,“多谢大兄。”
“前头在晋阳王府出了什么岔子?”庞嚣站在檐下,掖着两手,枯着眉头问她,“是你闹的,还是晋阳王那里怠慢了?”
这个怎么说呢,说她和广宁王闲聊了几句,夫子误认为她瞧上了广宁王,所以大发雷霆?她搓搓手,似乎有些难出口。踯躅了下才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疏忽了,惹得夫子不快。”庞嚣除了叹息,也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了。往高楼方向抛了个眼风,“夫子在正衙里,我着人备茶水来,你送进去。”她张了张嘴,原本还想讨价还价,后来也硬了头皮。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能躲到天上去么!
、因循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随榜的关系,8、10号休息,9、11号更新,等着我回来哈~~
发个小短篇作为补偿,点后面!
夫子才华横溢,大邺文学第一人,这个名声不是空穴来风。
弥生托着茶盘进官署的时候,他正蹲在那里凿太学石经。太学石经又叫三体石经,碑文是拿古文、小篆、汉隶刻写出来的。把古尚书用这种形式保存下来,历千年而不朽,能保它流芳百世。这部石经从三国时期开始立,传到夫子手上已有二十七篇。如今夫子刻的是《急就篇》,行文共有两千一百四十四字。因为要用三种字体,上手两年,才刻了半数不到。
她见他忙,不好打扰他,便把铜吊搁在小火炉上。放下手上的东西探身过去看,一看之下真真是赞叹不已!夫子的字,大邺想是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抗衡的了。工细、规正、笔迹精熟。连她这种不爱写字的人,看了都徘徊不前,神魂颠倒。
她悄悄红了脸,夫子专心致志的时候真好看!人长得匀停,就连拿着凿子的样子都像一幅画。偏偏这么美的人,生了个严厉苛刻的坏脾气。要是谦和些,有二王一半的耐心和弘雅,那就十足的完美无缺了。
刻碑是一项很消耗体力的工作,他每完成一句,就要停下来休息会儿。她趁着空档忙奉上茶汤,一脸献媚的模样,连自己都要鄙视自己。
他起初不理她,她倒的茶也不喝,只扭头看着窗外。她在边上伶仃站了半天,到最后没法子了,只好给他赔礼道歉,“夫子,先头是我的错,快别气了。我以后听你的话,你不叫我搭理谁我就不搭理谁。我也不敢耍脾气犟脖子了,横竖夫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成不成?”
他听了才转过头来,作势寒着脸,眼里却有浅浅的笑意。倒像冰封的湖面掷进了一块石头,脆的壳裂开了,石头直沉进湖底,碰到了最柔软的地方。横了她一眼,颇有点摆谱的味道,“知道错了?”
她点头如捣蒜,“夫子一不高兴我就知道错了,只是爱面子,有些延捱了。这会儿认错也是一样,夫子宽宏大量,不会同我计较的。”
他慢吞吞接过茶盏,青瓷描金的托碟称得那十指纤长光洁。杯口上是沌沌的热气,他垂下眼探近那团白雾里。弥生透过朦胧的一层纱望过去,他眉目疏朗,显出种奇异的柔软来。心里莫名牵动一下,然后没出息的愣了神。
他眼角一直瞥着她,分明想再端会儿架子,不想口不对心,渐渐软化了。只道,“你倒笃定,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同你计较?你一而再再而三,我应该把你关进暗室里,叫你闭门思过。”
她靦着脸笑,“认了错也要关暗室,那还不如一开头就咬紧牙关不松口呢!夫子平常最是赏罚分明的,肯定比博弈堂的高夫子圣明,对不对?”
那高夫子是出了名的一锅端,他最要面子,怎么能把自己归于高某人之流!他拿她的无赖样没办法,垂首吹了吹茶里浮沫,一面道,“我是为你好,哪个做尊长的不愿底下的女孩许个般配的郎子呢!你也别怪我武断,别人都可以,唯独广宁王不成。”
她是个实心眼,想什么便说什么。一个疏忽,脱口道,“我以后要找就找夫子这样的!要有学问,还要长得好看。”
他一口茶没来得及咽下去,竟生生被呛到了,背过身去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弥生也给吓了一跳,忙给他捶背,“夫子,学生又说错话了……”
他缓了半天才摆手,上回他为了套话也这么问过她,当时她还扭扭捏捏不肯回答。眼下冷不丁提起,反倒叫他措手不及。但惊讶归惊讶,听上去还是很受用的。面上佯装着,“姑娘家要自矜,怎么好随意说男人长得好看!”
“夫子又不是别人,”她兀自道,“在我眼里夫子和我阿耶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没说错,乐陵君子不是大邺有名的美男子么!”
他皱了皱眉,“我和你阿耶不一样,你阿耶多大年纪?我又是多大年纪?”
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状似认真的考虑起来,“这个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夫子德高望重,论资排辈的算,也应当和家君齐头的。”言罢笑着补充了一句,“夫子大我十岁,我阿耶生我大兄时是十六。要是这么算,横竖……也差不了多少。”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可以做她父亲了吗?好得很!嫌这个老、那个胖,现在愈发能耐,嫌弃到他身上来了!他的脸板得像外面的穹隆,阴云密布,“你非要和我唱反调,唱到我罚你为止?你挨罚难道上瘾么?”
“不不……”她马上一脸惊慌,“我不要挨罚,我痛恨挨罚。”
“那你……”他简直不知怎么说她才好,这一根筋迟钝得够可以!他脑恨的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身看她,“你去打听打听,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十来岁就生孩子的。再打听打听,不说整个大邺,单说京畿,多少夫妻是差了十岁开外的。”
她暗自吐舌头,看来果真叫他不痛快了。不过夫子有点小肚鸡肠,这种话说过就罢的,她只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崇敬,没想到他这么较真!再道歉么?以她这样的肇事频率,不停的道歉还有用么?说实话,她自己也没脸再张嘴了。
本来以为逃不过一罚,没想到他却不言声了。走到碑前操起斧凿,叮叮当当的复敲起来。
她闯了祸,有些惘惘的。不过他说夫妻相差十岁开外的有好多,难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给晋阳王吗?她突然忿忿不平,她好歹是谢家女儿,何曾没落到要给别人做偏房的地步呢?虽然那个晋阳王论姿色也是妖娆一枝花,可是名声不好,贪财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里的姬妾,都是什么样无才又无德的女人啊!
她发她的呆,他也不以为然,料她大概又在盘算着怎么找说辞。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这石经纵横各多少?”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只听说夫子在篆刻,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这石经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练字一样,心要静,手要勤。你只知道别人写得好,你自己有没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着实让人头疼得很。且等我这面碑完工,闲下来再手把手的教你。”
她应个是,心里好奇,想问问开办女学的事,他却又问,“先头琴室里教的是什么?”
弥生恍惚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琴操博士授课时,她和载清正在外面赏雪景呢!所幸她还听到了一些,便含糊着,“教的是孔子的《猗兰操》,用五弦琴,黄钟律调。”
“是么?”他仍旧淡淡的,“唱词呢?”
她吞吞口水,硬着头皮开始绕室哼诵,“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无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墙上,接口轻声浅唱,“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像他这样出身的,明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触及的顶峰。生出这类怀才不遇的萧索心情来,多少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吧!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唱词里有种寂寥之感,然而实在是绝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触到人的灵魂深处。
弥生痴痴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将来能够同他作配。沉淀下来,自己又怅然。同她什么相干呢?她是学生,等他娶亲的时候送份厚礼,也就对得起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了。
天气终究没有好转,傍晚前后仍旧风且雪。势头不大,零星的碎沫子泼洒下来,无声无息。
太学一天的课业结束了,弥生走出学堂,站在廊庑下同师兄弟们作揖道别。载清和晏无思并肩过来,对她笑道,“今晚夜游,有乌孙来的杂耍团,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爱凑热闹的,几乎想都不想就要点头。恰巧夫子从堂内出来,把他的书袋挂到她肩上。没有看她,错身而过,只道,“回家。”
学生们忙长揖,载清伸伸舌头,“夫子唤你回家呢!”
这个词听着总有种暖暖的感觉,如果换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说“回家”,就分外的家常亲切。
晏无思也道,“你快去,别叫夫子等。那个杂耍团在邺城总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学里休沐再看不迟。”
弥生嗳了声,夫子已经朝太学门上去了。她忙背着书袋追赶,他步子略缓了缓。廊角灯笼高悬,光影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漫天飞舞。他的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里。不说话,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水红的伞面,略画了几枝翠柳。有些俗丽的颜色,但在这满世界的白里,却成了最鲜亮的点缀。
他打伞出门,广袖飘飘,怡然的模样。弥生忖着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远,她方向感不强,认认路也好。
天冷虽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惬意从容。
、夜行
作者有话要说:
只看不收藏,为的是哪般 ~
'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祁人多狂放,有时入夜比白天还热闹些。赶上没出正月,周边小国常有各式各样的班子涌进邺城。手艺人,商人,各出各的摊子。或跳胡腾舞打擂台,或倒卖关外货物。各处风灯高挂,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昼。
夫子领她缓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回头关注一下。见她撑伞的手拿袖子裹着,便驻足道,“你把伞息了,到我这里来。”
她有点诧异的望他,斟酌一下还是摇头,“两个人打一把伞怪挤的。”当然他感觉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头顶上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进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