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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知道王珣素来阴郁刻薄,喜欢给他软钉子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搔搔头道:“那我晚上派人给你送些到营帐可好?”
王珣翻了他一眼:“我讨厌吃牛羊肉,臊得慌。”
郗超“扑哧”笑了出声:“元琳素来沉默,想不到还有这样狷介的时候。”
谢玄宠溺的一笑:“参军不要见怪,他虽年纪小,办事很是牢靠,只是在我面前耍些孩子气罢了。”
郗超笑:“幼度真真和你三叔一般心地宽厚。”
谢玄正要说话,却见一旁的王珣阴阳怪气的道:“场中的是你的爱将刘牢之吧,看来要不行了呢。”
大家均把目光重投赛场,只见场上两个少年正在肉搏,其中穿着北府兵红色战衣的应当是刘牢之,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魁梧壮实,两个拳头几乎碗口大,另一个年纪似乎还要小些,身上的战衣有些陈旧,一边的袖子还被撕烂。
刘牢之一看便是经过精心训练,一招一式颇有板眼,但是却耐不住那个男孩又抱又扑怪异的缠斗,分明是被他拉下马来的,眼看着就要站不住,心口“呯呯”挨了两拳,踉跄着退了两步,却仍坚韧的拆招,寻找那男孩的破绽。
谢玄颇有些心痛:“不过是比武罢了,出手怎么这样狠。”
坐在上位一直沉默的桓豁也开口了:“这孩子也不知道使的什么怪招,正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叫他们停了吧。”
桓温摆手:“不,老夫还要再看看。”
谢玄心底有些怒了,低声问一旁的小吏:“这是哪个的兵?”
“回大人,这是司州长史沈劲手下的兵。唤作阿卫。”
“沈劲?怎么没听说过。”
“是新被提拔起来的,这个人的底细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这个人的底细,我倒是知道一些。”一旁的王珣正色道:“他是我从叔王胡之所荐,他的父亲沈充当年可也是一个人物,我们现在使的五铢钱不是又叫沈充钱吗,就是因为由他父亲所铸,他父亲是个有才之人,深得王大将军信任。”
当年王大将军造反失败后,朝廷悬赏捉拿叛党,他被自己从前的部将吴儒诱骗出卖,全家被诛,唯独沈劲被仆从所救,后被乡人钱举养大。”
王珣出身名门,当年“王与马,共天下”所说的丞相王导便是他的亲爷爷,而王大将军王敦也出自他们王家,是王导丞相的族兄,虽然当年王大将军叛乱,时隔多年,他们王氏子弟依然显贵非常,而沈家却付出了血的代价。
“唉,也是个可怜之人,既是叛臣之子,怎么还有资格做长史呢?”谢玄有些诧异。
王珣叹口气,低声道:“司州治下洛阳如今被燕狗虎视眈眈,大军压境,谁愿意自损实力去司州送命?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自募军队前去报效国家,大司马怎会不允?嘉奖都来不及,还哪里管他甚么出身。”
郗超在一旁听着,只是静默,他今早接到线报,昨夜沈劲带着二十来个人连夜奔袭,将吴儒全家杀了个精光。
王珣望着谢玄道:“你的北府兵勇则勇矣,但是人家招募的是死士,不要命的一群人。你每日见校场上一群人苦练肉搏战,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谢玄叹口气:“元琳说的是。”
忽而掌声雷动,到底是沈劲那边赢了,场中的少年嘴角还挂着血沫子,兴奋得不住鞠着躬;刘牢之被一个伍长搀着下去了,谢玄忙回头嘱咐身后仆从去找个随军大夫给刘牢之看看,有没有伤着元气。
郗超双眼巡视全场,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人身上,他瘦且黑,一身破旧的衣裳,不修边幅,静静的注视着场上,和他身后那群满脸菜色难民一样的兵士融为一体。
夜幕降临,军营到处一片欢腾,郗超陪着桓大司马在谢玄的北府兵帐中略坐了坐,喝了几杯酒,吃了点牛肉,便推说头晕,躲了出来。
夜风吹着他滚烫的面颊,他并不急着回到营帐,便悠悠漫步溪边,听到草丛中有“沙沙沙——”“遮遮遮——”的虫鸣声,他知道这是纺娟娘在欢叫,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喜欢各色虫子,常常带着小小的阿茂在田野里草地里四处捕捉各色鸣虫。
沿着溪畔吹了会子冷风,闻到空气中飘着一股子香甜的炙牛肉味道,沿着溪岸寻去,看到不远处溪边生着一堆火,坐着两个人,正在吃炙牛肉。其中一个人很瘦,披着旧羊羔皮子,看样子三十上下,另一个精壮些,身上裹着簇新的狐皮袄子。二人絮絮说着话。
郗超认得这件皮袄子,是桓温白日新赏给那个打败刘牢之的少年的。
因天气凉了,郗超没有着屐,而是穿的鹿皮靴子,走在草丛中几乎没有声响。
“大人,这牛肉真好吃,在俺们老家,黄牛都是犁地用的,谁舍得吃啊。”
“那你就多吃点。”
“大人,这狐狸皮是好东西,穿着还真是热乎,阿卫都要下汗了,咱俩换换吧。”
“这是大司马的恩典,岂是随便可以换着穿的。”
“可是阿卫的拳脚功夫都是大人教的啊,若是没有大人,阿卫也得不到这件好衣裳。”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大人,为什么你不愿意和大家一起在帐中呢,阿苏他们几个灌了点马尿还跳舞来着,不过跳得还真有些像娘们儿。”
“若是我去了,他们也都憋屈着,不能尽心,不去也罢。”
“也是,大人平素真是好凶,大家都怕您。呵呵,但是阿卫知道您是好人,所以一点都不怕。”
“”
“大人,我们去了司州真的回不来了吗?”
“”
“大人,阿卫还不知道媳妇儿是啥滋味呢,今儿个比武的时候,您看到台上坐着的郗大人了吗?他长得真是俊,虽然是个男人,但是好看得像个天仙似的,我若是能娶到这么俊的媳妇儿,现在死了都值。”
“傻瓜,你若是死了,媳妇儿便是别人的了。”
“呵呵,也是。”
“阿卫”
“大人想说什么?”
“我今天看你御敌,觉得有些地方不妥,还是要同你说说,你今天虽胜了,但却凭的是一股子胡搅蛮缠的牛劲儿,刘牢之还是很有风度没有和你计较,也没有对你下狠手,若是在战场上,你这样就没法子活着回来了”
“呵呵,大人当初招募的不就是死士吗?给了我阿爹阿娘那么多银钱,够他们买两亩田地了,家里还有哥哥,阿卫没什么好牵挂的,阿卫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阿卫只愿跟着您就好”
郗超本想默默转身离开的,喉头却好死不死的有些发痒,忍不住还是咳了两声,说话的两个人一同转了过来。
阿卫的嘴张得大大的:“啊天不郗大人”
郗超笑得尴尬:“你们继续。”转身欲走。
“郗大人留步,不如一同留下来喝两杯可好?”沈劲手上抱着一坛酒,一双眼炯炯注视着郗超。
冷风打在郗超面颊上,他顿了顿,随即一笑:“好。”走过去,在沈劲身边席地而坐。
阿卫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胡言乱语郗超听到没有,他素来也听过郗大人虽是貌美,却也很是手辣心狠,一般人都不敢轻易开罪他,吓得抖抖索索的说道:“小的小的”
沈劲一笑:“你先回营帐吧。”
“是。”阿卫一溜烟的跑掉了。
沈劲用刀割下一块“吱吱”冒着油星子的炙牛肉夹入一块麦饼,递到郗超面前:“吃吗?”
郗超接过来送到嘴里,只觉得有些硬,味道却鲜美异常。
沈劲又倒了一碗酒递到郗超面前:“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了,冒犯了郗大人。”
“无妨。经过了昨晚,郗某倒是觉得沈大人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郗超一笑,十分妍媚,沈劲只觉得有些睁不开眼。
“为甚么?”
“什么为什么?”沈劲被郗超问得一头雾水。
“为甚么你全家被朝廷所杀,你还要报效朝廷?你觉得值得吗?”
沈劲摇头一笑:“若下官告诉郗大人,下官的父亲也会希望下官这么做,大人信吗?”
“不必称我大人,唤我嘉宾便好,我唤你世坚,可好?”
沈劲怔了怔,笑起来:“郗大人不嫌弃在下微寒,也不因在下的无理而记恨在下,当真是个人物。”
你问我的这个问题,我倒觉得与值不值得无关,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等待了三十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朝廷重用,洗刷我们沈家蒙受的耻辱,再也没有什么机会比这次更好了。”
郗超皱眉:“你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大司马口中的迁都都是幌子,如今洛阳几乎犹如一座空城,他不会折损自己的实力去与燕狗硬碰硬的,你此去不过千余人,必定有去无回,你难道不明白吗?”
沈劲看着他说完,无比平静的说道:“我求的也不过是一死。”
每当他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家人遍布的尸首,每当他睁开眼睛,心里都充斥着报仇的信念,如今也算是报了仇了,他反而感觉不到半丝的安定,而只有更深的自厌。
也许只有死才可以将这一切解决掉吧。
“郗大人你知道吗?我不善交际,不懂逢迎,不喜老庄,也看不惯名士贵族奢靡颓废的人生态度,眼看着这个国家一日日的内耗,外敌一天天的逼近,除了心痛就还是心痛了。
我没有显赫的家世,自认也没有济事的才干与机遇,空有救国的怀抱,只有越发的狷介和张狂,活在这世上只是让自己让别人难受罢了。”
我唯一剩下的便是对这个国家无法言喻的爱了,为它而死,我愿意。”
沈劲一字一句的说完,没有看向郗超,而是半仰着头张开瘦弱的双臂,既像是拥着空气又像是拥着这个世界独自沉醉,秋风将他身上的旧羊羔皮袄吹得颤动,若是在外人看来,这个样子颇有些可笑,而郗超的心却酸痛起来,对他充满了钦佩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呵呵
34
34、 凝霜夜 。。。
华灯初上,青铜博山炉里袅着丝丝白烟,沁人香气弥漫。徐夫人正在端坐梳妆,准备去参加庾家举办的晚宴,侍女捧着各色云裳跪在脚边任她甄选。
她虽然年过四十,却因为丽质天生、气质过人,看上去不仅年轻,还透着一股子温润。
她轻轻扫过满目锦绣,颇有些为难,回头去看等待的会稽王司马昱:“王爷给臣妾拿主意吧,王爷选的总是最好看的。”
司马昱温润一笑,站起身来,指着一件鹅黄明光锦珍珠满绣杂裾垂髾服,笑着说:“这件衣裳好,再配上新做的孔雀羽洒金大氅,再好不过了。”
徐夫人腼腆一笑。自从那会生儿子的昆仑奴得了宠,她的境遇早已今非昔比,但是她素来端庄妍丽,加上还有道福这个女儿在中间血脉连着心,王爷待她比别的姬妾自然还是好多了的,尤其是各色宴会,他依然只带她一人出席,在外人面前,她总是最受宠的。
徐氏一双美目在那件垂髾服上定了定,嘱咐梳头侍女:“带那套步摇首饰,再簪一朵”话未说完,只见王管家匆匆而来,面色甚是惊慌,伏在司马昱耳边细细说了一阵,司马昱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大喝一声:“胡闹。”随手将一旁侍女手捧的金玉首饰扫翻在地。
徐氏吓得一跳,忙去捉司马昱的袖子:“怎么了,相王?”
司马昱顺手将她一推:“你养的好女儿。”才说完,就转身大步往外走去,腰上的环佩旋了个圈,叮当作响。
徐氏只是愣了一愣,也急匆匆的跟在司马昱的身后直奔司马道福的院子。
正是暮色四合,院子里的腊梅花冉冉送着香气,檐下挂满了余姚郡主最喜欢的火红色锦缎莲花灯,嫣红的灯光照下来,整个院子染了一层香艳之气。
门口齐齐站满了四个丫头,看到司马昱和徐氏气冲冲的走过来,赶忙要大声请安,却被司马昱喝住了:“你们谁敢出声,我现在就把舌头割下来。”
四个丫头连忙齐齐跪下,面色煞白,瑟瑟发抖。
司马昱顺着廊道一路走过去,听到里屋里传来年轻男女细语声夹着女子“咯咯”娇笑,分明就是自家女儿,一时只觉得魔音贯耳,气血攻心。
他加快了步子,“砰”一脚踢开了屋门,只见一个男子正一手握着道福的腰肢,一手扶着阿茂 手中的笔,似是在写字,两人姿势却极尽暧昧,一见有人闯进来,慌乱的分开。
屋内生着炉子,十分暖和,那男子也只着了一件白色麻袍,露着胸膛,披着头发。抖抖索索的跪在一边,道茂只穿了薄薄一件沙縠衣裳,脖颈手腕都露在外面,虽有一瞬间的惊慌,却迅速镇定下来,斜坐在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父母。
司马昱的声音平静得吓人,扬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