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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要坚持我的独身主义!”说完转身就走。五爷又好气又好笑,他用手搔着耳朵背,喃喃自语道:“独身还成为一种主义,真是不通之至!真是妙不可酱油!”吃过早点,他就去找陈万利,告诉他宝安税务局的事情,还问他对蒋介石的观感。陈万利说:“过来过去,还是你们当官的好。你们腰藏万贯,没人知道。我们背了万载的臭名,人家天天骂洋奴买办,实地里却弄不了多少。说到蒋介石这种人,你看人有独到之处,我不敢驳,至于我自己,我宁愿多看两天。有朝一日,他把共产党杀光,我就相信他。”何应元说:“原来你也要杀共产党的。我还当你要跟共产党对亲家呢!”陈万利捧着脑袋说:“五哥,别提了。我们陈家的姑娘好像一点本事都没有,只会找共产党的新郎,把我的肚皮都气破了。”何应元说:“也不是我敝帚自珍,实不相瞒对你说,我家阿仁和你家二姑娘,倒是天生一对!”陈万利说:“那敢情好。我也不是毫无所知,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人家讲自由哪!”何应元临走的时候,向陈万利献计道:“你应该给令媛讲清楚,共产党猖狂不了几天……蒋介石是个深谋远虑、奇智大勇的人……廖仲恺身上所受的不过是第一枪……如此这般!”客人走了之后,陈万利果然把这些话对陈文娣说了,文娣又将这番话对文婕和文婷说了,霎时间把这三位姑娘吓得坐立不安,心惊肉跳。
到阳历十一月,秋风一天比一天紧了,鞋匠区华家里的牛皮也因为天气干燥而翘起来了。有一天,吃过晚饭之后,区苏和她爸爸说:“爸爸,你要能够去周家跑一趟才好。我们大姨妈家是大财主,人家迟早是要拿共产党开刀的。可是我们二姨妈家那些表兄弟姐妹,都把陈家那些少爷小姐,当做香橼,当做蜂蜜,闻了就不放手,吃了就不走开。有一天,终是个祸患!”区华把他大姑娘细看了一番,觉着她说的是,就欣然同意,放下皮鞋,换了布衫,从城东南走到城西北,去对周铁说去。见了周铁,他第一句就说:“二姐夫,我是不相信什么省港罢工,也不相信什么国民革命的。那全是空话。都因为吃饱了饭,没有事情干。几时见米便宜了一两,柴便宜了一斤?阿桃死,是白送死。人家说她死得英雄,我说她死得冤枉。你得跟那些年轻人说一说,也开导开导他们:别那么相信那些官场的话。他们高兴了,要你罢工。他们不高兴了,也可以要你回‘老家’去!”周铁叹口气说:“你说的真是金玉良言,可得他们听!那些混账东西就是不安分。咱们忍辱偷生,一辈子还过得这么艰难,现在他们这样不安分,怎么了局?”区华第二句就说:“二姐夫,我一齐说了吧,我们阿苏对你们阿榕,是有点傻心眼的。她只怕她知识不高,攀不上。你看给他两个拉在一起,怎么样?”周铁顿着脚道:“嗐,真是!在这些表兄弟姐妹堆堆里,我最心爱阿苏。人品性格,手艺针线,都没得说的。可是你叫我怎么办?人家天天都讲的是自由,叫我连嘴都不敢张!连隔壁阿婷,年纪都那么大了,半夜三更还跟我们那个小的在房间里说这说那。我只能当做没看见。”区华见不得要领,没坐多久就走了。客人走了之后,周铁走进神楼底,和周炳说:“这几个月来,就听到许多不好的消息。罢工的事情,是勉强不得的。不要帝国主义没打倒,自己倒先到了望乡台!你大哥停工的天数,一个月比一个月多了。你二哥的学校里,也请了别人代课了。我说了多少回不听!光罢工行了?连饭也不用吃了?你千万不要这样。白天上课,晚上不温习,光到罢工委员会去胡搞,那是不行的。将来要后悔的。”周炳听了,一声不响,铁青着脸儿走出门口,坐在枇杷树下的石头长凳上。何守义、胡杏、何守礼都在巷子里闲耍,周炳把他们叫到跟前,问道:“帝国主义打死了咱们的同胞,咱们就要站起来打倒帝国主义,可是有人要当内奸,要破坏省港罢工,这些人是不是卖国贼?”八岁的小演员何守礼立刻回答道:“卖国贼,凉血动物,怎么不是?”十一岁的丫头胡杏点点头,笑一笑,不做声,好像怕周炳给她当上似的。十三岁的何守义打着他哥哥何守仁那副腔调说:“唔,帝国主义很凶,像老虎一样,会吃人的,这谁不知道?偏你要去惹它!”周炳苦笑一声,又不睬他们了。
十二月,北风起,形势更加险恶。对罢工委员会什么好听的话都传出来了。周金、周榕、周泉、周炳、杨承辉、李民天六个人,这天喝过午茶之后,都回到罢工委员会交际部办公室来,一直继续谈论国民党对国民革命的态度问题。杨承辉坚持自己的意见道:“哪一个工人不清楚:国民党是没有诚心去干革命的,他们只想争地盘,升官发财!国民党里面有少数好人,也是束手无策!工人们都知道,要革命,只有依靠共产党。”周金说:“所以嗄!共产党如果把这些肮脏东西全都揭开,对全体民众讲清楚,我相信工人、农民、军队、学生,都会站到这边来的。这叫做你不干拉倒,我来干。”李民天说:“周大哥,这恐怕不行吧。广东是人家的地盘,人家就是主人,咱们只是客人。喧宾夺主,怕对大局不利。段祺瑞正在说咱们赤化,咱们当真赤化了,不是凭空给他添些口实?”周榕接着说:“不添口实又怎么样?这我倒不怕。我是相信共产党的。我只怕倘若国民党当真不干了,咱们的力量太孤单,干不成器!”周泉小心翼翼地两边望了一望,才说:“我真怕听你们这些人讲话。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怎么干得好好的,又想起散伙来呢?我想存则俱存,亡则俱亡,这才是正理。大敌当前,自己人只当少说两句。受得下的就受,忍得下的就忍!”李民天最后说:“我看总想得出一个办法,既能实行共产党的主张,又能使国民党的大老们满意的。”周金讥笑道:“这个办法到哪里去找?你回去翻翻书看有没有?”李民天听他这样说,不觉满脸绯红。周金也有点懊悔,就转口说:“我不过是说万一国民党当真不干,咱们还要坚持下去。其实现在,咱们还是拥护国民党来领导的。共产党有政策在,我是要服从的。咱们大家从今天起,还是分头去活动,尽量争取更多的人来支撑大局才是。只要咱们自己团结得紧,敌人是作不了大恶的!”这才把大家说得重新高兴起来。
不管怎么说,周泉的心里总有一道阴影,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她和陈文雄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但是她看见陈文雄和自己几个兄弟的关系,却一天比一天疏远。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会怎么样呢?她把这个问题,足足想了一个月的时光。在一千九百二十六年一月的一天晚上,她把自己的种种疑虑一齐告诉了陈文雄。那年轻的,别人管他叫“外国绅士”的工人代表笑起来了。他说:“你担心什么呢,小鸽子?别让纷纭的世事损坏了你纯洁的心灵。我们的意见有分歧,可那碍着谁的事呢?我自信是比较公正的。我不轻于同意阿金、阿辉他们,也不轻于同意张子豪、李民魁、何守仁他们。阿金、阿辉他们是豪爽的人,是一条肠子通下肚子里的,这我也知道。大姐夫,李大哥,何家大少爷,他们各有各的鬼名堂,这我也清楚。”周泉低声妩媚地说:“表哥,你不觉得我大哥、二哥、阿炳他们和你更亲近一些么?你要是和他们一致,对我来说,会更加好处一些么?”外国绅士笑得更加甜蜜了。他说,“你还是不明白。政治就是政治。政治上的亲疏跟血统上的亲疏完全是两回事。外国很多父子不同党的。小鸽子,你把爱情跟政治分开吧。让我们来享受爱情的甜蜜,把政治上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吧!”周泉一听也对,就再不说什么了。
像周泉这样的苦恼,陈文娣也是有的。她还多一重烦恼。因为她爸爸陈万利越来越明显地反对她和周榕的恋爱。二月间,阳历元旦过后不久,她有一次和周榕去公园散步,顺便提出了这个问题。周榕热情激动地说:“娣,不要有任何一分一毫的怀疑。我可以用人格保证,也可以用生命保证,共产党是对的。我请求你,娣,你应该帮助我把你大哥拉到真理这边来,要他鲜明坚定地站在共产党这一边。你能够答应么?”那兴华商行的女会计感到他的爱和他的信任,就说:“我当然答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后来想了一想,她又加上说:“可是,我自己还没有想得透彻呢!”周榕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孩子撒娇一般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过永远跟我在一起的么?”陈文娣平静地回答道:“是这样。永远的永远。自从我中了‘桥比特’的箭之后,我就决定献身给他。二表哥,我的感情整个是属于你的,但是我的理智不完全是这样。为了证明我是一个‘五四’时代的新青年,为了爱情和自由,我不怕任何障碍,我什么都能够做出来。但是在政治上,我怀疑你是偏了一点。”周榕没法,摊开一只左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类似的争吵,在周炳和陈文婷之间也经常发生。关于动荡不安的政局的种种流言、传说、揣测、疑惑和争论,他们都是听见了的。开头,他俩还相信一定会像他们所演的戏一样,雨过天青。可是后来,周炳照样相信国、共不会分裂,国民革命不会停止,省港罢工不会失败,但是陈文婷却相反,觉得国、共分裂不能避免,国民革命很快就要停止,省港罢工就要收束。这样,他俩之间就出现无穷无尽的争吵,一直吵了将近半年。一吵,周炳就赌气不理她,只顾没早没晚地和区桃的画像说话。对于学校的功课,他感到越来越厌倦;对于陈文婷,也感到越来越厌倦。可是过不几天,陈文婷又在神楼底门口出现了。她总是十分胆怯地说:“炳表哥,不生我的气了么?我又找到了一条花手帕,是桃表姐送给我的。让你看一看吧!”这样来买周炳的欢心。
19 快乐与悲伤
一千九百二十六年三月十九日,就是段祺瑞在北京打死刘和珍、杨德群他们许多人的第二天,陈文雄和周泉举行了文明结婚礼。这在当时,是一种豪华、名贵、有地位、有教养,足以称为“人生快事”的大典。有充足的外国味道,很像基督教的仪式,而又不完全是基督教仪式。婚礼在一间大酒店的礼堂里举行。时间是那天下午五点钟。在四点半钟的时候,新郎和新娘坐着红绸装饰的汽车,由另一部汽车上面的乐队引导着,来到酒店门口。全广州的人几乎都看见了他俩。新郎穿着黑色燕尾大礼服,头戴高顶大礼帽,手上戴着白手套;新娘穿着雪白的轻纱大礼服,浑身上下,都用轻纱和素缎围绕着,好像她刚从云雾之中降落到人间来的一般。新郎先下车,举着新娘的手指尖,把她搀下车来,然后用手臂勾住她缓缓前进。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等等在前领路,男女傧相在两旁护送,孩子们和亲友中的至亲至交,在后面跟随,走到电梯前面,才分批上去。在电梯当中,只有文雄、周泉和一个司机,新郎用英文对新娘说:“你今天美丽极了。你的颜色比雪还要洁白,你每一个微笑都包含着一千种的涵义。”新娘低声对新郎说:“你今天漂亮透了。你的身材比哪一个童话里的王子都要壮伟,你的一举一动都深沉而且豪迈。”新郎用英文说:“你快乐么?”新娘这回也用英文说:“超过你一千倍。”陈文雄压低了嗓子,改用广州话对周泉说:“可惜我们都不是基督教徒,不能全部采用宗教仪式。不过等一会你看一看吧,也就跟一个英国公爵结婚差不多了。”周泉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也就没听清他讲什么,只是笑着点头。出了电梯,只见大厅上张灯结彩,金碧辉煌;贺客们一个个衣服华丽,笑语迎人,好像走进了一个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神仙境界似的。到了五点整,乐师们奏起婚礼进行曲,两边亲友闪开一条小道,让这双英俊漂亮的夫妻缓缓通过。以后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双方亲友都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吉利话,使得新郎新娘不论在门第上、学问上、性情上都更加圆满完备。以后又是交换戒指、行礼、拍照,乐声不断地此起彼伏地奏着,足足搞了那么两个钟头。婚礼完成之后,大家兴高采烈,但是斯文镇静地到餐厅里去参加宴会。这一切都经过得那么平安、美妙、高贵、热烈,简直连一点小小的遗憾也找不出来。
在陈文雄和周泉向餐厅走去的时候,陈文娣从一个小休息室里走出来,正碰着他俩。周泉拉住她的手问道:“娣妹,你快活么?”陈文娣说:“快活极了。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