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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陈文雄就起身下楼去了。
这里剩下了陈文娣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谈心既没有人,看书又看不进去。她几次走到北窗前面,站在那里往下望。见下面周榕的房间里灯火辉煌。区苏坐在窗台下,他坐在书桌后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十分融洽。他们到底谈些什么,仔细听,也听不清楚。只是他们的清脆的笑声,有时从那小院子里直冲上来,好像胡椒冲上了她的眉心一样。满天的繁星都像是不怀好意地在窥探着她,使得她烦恼不安达到了极点。好容易,等到区苏走了,她才气嘟嘟地跑下楼,进了周家大门,一直走进周榕所住的头房里。周榕很诚恳地接待了她,问她:“没有出去么?怎么这样晚?”陈文娣说:“晚么?你也还没睡呢!”周榕说:“是呀。刚才区苏来坐一会儿。……呵,我想起来了,那本书你看完了没有,你有什么心得?人家还催着我还呢。”陈文娣说:“这会儿不谈那个问题。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你认识的朋友当中,有个叫做金端的人么?他是什么地方人,做什么的,住在哪里?”周榕有点愕然了。他想不到陈文娣会问起这个人。他把陈文娣的脸孔端端详详地看了又看,连她那左眼皮上的小疤痕也看了个够,一面自己在考虑,是告诉她认识好,还是告诉她不认识好。后来他说:“你问这么个人干么?”陈文娣负气地说:“不许问么?不许问我就不问。原来你对我还是保守了那么些秘密!”周榕说:“不是秘密。是人家叫我不要说的。告诉你吧;金端是个共产党员。好像是上海人。没有固定职业,也不知道住在哪儿。告诉你不打紧,你可不能告诉别人!”陈文娣笑起来了,说:“我还当谁呢!一个共产党员,有什么秘密?我又能去告诉谁呢?好吧,不谈这个了,谈一谈咱俩自己的生活吧!”周榕也笑起来了。说:“是呀,这才是正经。我坦白对你说,自从你毅然摆脱一切,同我结合以来,我只是感到无边的快乐和幸福,其他都没考虑过呢!”陈文娣的脸突然变成紧绷绷的了。她说:“昨天没考虑,今天就应该考虑了。”周榕还是不假思索地指了一指后面的二房,说:“既然如此,你搬到从前阿泉的房间来住好不好?”不要说他这句话的本身叫陈文娣觉着不受用,就是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已经够叫她生气。他俩默默无言地对着坐了一会儿,陈文娣就赌气回家去了。
23 控告
看看到了九月中,学校里的聘书只是没有送来,周榕就知道这是学校把他解了聘了。也就是说,他在这个社会上变成一个失业的人了。他的兴趣在罢工委员会,不在那间小学校,解聘的事实并没有令他觉着难过。但是他却感觉到这个社会对他是仇视的,他也憎恨这个社会。过去,这一点不是十分明显的,现在变得明显了。不知道为了一种什么缘故,他把这件事瞒着所有的人,连周金也不说。每天还是到罢工委员会做事,好像他上学期请人代课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自己暗中考虑:这样一来,陈文娣那建立小家庭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且不去管它;可是周炳自从拒绝了陈文雄的援助之后,那升学的问题怎么办呢?学费从哪里弄来呢?要是借的话,向谁去借呢?这些问题却叫他很苦恼。后来他决定了:一定要让周炳升学,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来达到这个目的。
一直到九月底,周炳才和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一起回到广州。他整个地变黑了,变高了,也变瘦了。头发剃光,整个头部显得小了,但是胸部和两肩显得更加雄壮,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说话也更加显得有风趣。在三家巷,在东园,在南关,在西门,他立刻成了一个胜利凯旋的英雄人物。人们一看见他,就立刻把他包围起来,要他讲打仗的情形和冒险的故事,要他讲湖南的风土人情,要他讲为什么管没有叫做“猫”,管小孩叫做“伢子”,为什么吃饭非吃辣子不可。他回到家,见自己的书桌上铺满了灰尘,就立刻动手收拾,并且整理那些乱丢着的纸张笔墨,书籍信件。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学校给他的一封信,还没有拆开过的。最初,他以为是什么不关重要的通知,顺手把它一揉,就撂到字纸篓里。后来他又把它拾起来,撕开口看了。原来是学校决定开除他的学籍的正式通知。开除的理由很简单,就只有“操行不良,难期造就”这么几个字眼。他看了之后,随手把它扯得粉碎,摔进字纸篓里,嘴里只低声骂了一句“娘卖Bi!”他也跟他哥哥周榕一样,不知道为了一种什么缘故,也把这件事隐瞒着所有的人,连对周榕也不说。每天还是到游艺部走动,通不提学校的事,连陈文婷他也躲着,不和她见面。他自己想道:“这样才正合我的意。我本来就不愿意再拿那工贼一文钱,也不喜欢念你那些书。家里又难,我做工赚钱去!”周金和周榕催了他好多回,要他赶快到学校看看;陈文婷差不多每天来一趟,劝他赶快回学校缴费注册。他不肯明说,总是推游艺部事忙,不得闲。陈文婷认为他是坚决不肯要陈文雄的钱,也就无法可想。这时候,她看见周炳越过越“成整”,越过越像个大人,像个英伟的美男子,甚至仿佛嘴唇上都长出胡须来了,一想起他,就心跳,害怕。可是越心跳,害怕,却越想看见他。
这样又捱磨了十天半月,周炳总是嚷着要去做工,弄得家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有一天,周榕千辛万苦借了五十块钱回家,假说是发了薪水。他高高兴兴地拿了一半给母亲,把其余的一半交给周炳,要他去交学费。周炳不肯接,把钱推还给他。他奇怪了,说:“老三,你哪来这么大的脾气?你不花你姐夫的钱,难不成连我的钱都不花么?说实在的,——我这不过是迟了一点,就值得那么大的不高兴?也得人家出粮才有呀!”周炳抱着脑袋说:“我又没有不高兴!人家只是不想念书,想做工。念书有什么用?念完了又去做什么?反正这样的一个社会,你念书也是一样,不念书也是一样!”周榕认为他过于任性了,就规劝他道:“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学了知识,谋生有用,做别的事也有用。你原来闹着要念书,后来总算凑凑合合,对付过了这几年,怎么又变了卦?你如今初中毕了业,正是个半桶水,文不文、武不武的,倒要怎么办?”周炳叫哥哥逼得没办法,只好把学校开除的事情告诉了他。周榕听了,紧绷着那和善的脸孔,许久才说了一句道:“哦,原来如此!”同炳只是不做声。周榕向前移近一步,说:“钱你先拿着,以后再说。你跟学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么?没有?哦……你有没有得罪过哪个老师跟同学?没有?哦……你的功课成绩好不好?还好?哼,那就是了!就是因为你参加了省港罢工的活动了!好呀,咱们是在闹国民革命,可是这里的学校要开除革命的学生,也要开除革命的老师!”周炳急着追问道:“怎么开除革命的老师?”周榕承认道:“我也跟你一样,瞒着大家。我失业了。可是我没有过失。我对省港罢工不能够袖手旁观,不管拿什么来威胁都好!可是我不明白,这社会上怎么一点也不进人道!”说到这里,弟兄俩抱着哭了起来。正哭着,周金从外面回来,正好碰上,连忙问他们什么事。那两兄弟把各自的遭遇说了一遍,还要周金替他们保守秘密。周金睁大了他的圆眼睛,一言不发。每逢他睁大眼睛、一言不发的时候,他的容貌神气,都十分像爸爸周铁。大家沉默了约莫五分钟,周金的眼睛开始活动了。他用眼睛望了望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兄弟,然后露出勉强的笑容,用那叫机器轧扁了的右手大拇指搔着自己的腮帮,说:“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有什么好保守秘密的?这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这社会上,从来没人跟咱们讲过人道。你们看我这大拇指就明白。咱们动手打击了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人家就不回手打击咱们?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你们碰到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帮凶了,自然是免不了要遭毒手的。这不是咱们的羞耻,不是咱们丢脸,咱们怕什么?我看你们就该昂起头,挺直腰杆来做人!你们不记得咱区桃表妹么?人家连性命都拿了出来啦!咱这算得什么?”一番话把那两兄弟说得重新活跃起来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陈文娣放工回来,在何家大门口遇见何守仁。那矮个子科长耸起尖尖的鼻子对她说:“来,陈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有人说,周榕已经被学校撤了职了。开头我还不信。我是尊重周榕的为人的。他的革命热情是同学之中少有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后来一打听,倒好像是真的呢!”他这番话最初只是引起了陈文娣一种强烈的憎恶。后来,她害怕起来了,从心里面发起抖来。她用手扶着墙,轻轻地问:“那是为了什么缘故?怎么我还一点都不晓得?”何守仁扭歪脸,避免和她的眼光接触,说:“这也奇怪。也许因为他交友不慎,也许因为他说话随便,也许因为他和同事相处得不好,谁知道呢!总之,给他留心找个职业吧。你令尊手脚大,这点事不费难的。”陈文娣听了,没有说什么,只和他点头作别。回了家,晚饭也没有好好吃,准备晚上去找周榕,把这件事问个明白。谁知天黑以后,周榕自动来找陈文娣,把学校辞退他的事情对她直说了。最后,他还理直气壮地加上说:“娣,你瞧,咱们现在要革北洋军阀的命,可是咱们的社会是一个多么黑暗,多么残酷的社会!像鲁迅所说的,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陈文娣望了他一眼,觉着她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她简直一点也不能了解,就说:“这个社会自然还不是理想的天堂,也没听说就能坏到那步田地。你叫学校撵出来了,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责任,而是社会的责任么?听你刚才说的话,好像你自己一点也不感到耻辱似的,这就奇怪了。社会是什么?社会就是亲戚,朋友,上司,下属,难道你能够那样蔑视他们么?如果是这样,那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你把这个社会毁灭了,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建立一个社会;一条路是社会依然是这个社会,你自己毁灭了你自己!”周榕笑嘻嘻地说:“如果你赞成的话,我愿意跟你一道走第一条路,可千万别走第二条路。”陈文娣生气了,说:“你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我。谁跟我整天嬉皮笑脸开玩笑呢?”周榕拙笨地辩解道:“不,不。你误会了。我说的是真话。”陈文娣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不出来了。
正当陈文娣和周榕谈话的时候,陈文婷和周炳也有自己的一番谈话。他们两个并排儿坐在周家的神厅里,亲切地低声交谈着。神楼上的琉璃盏发出微弱的光,周围瞧着暧昧和神秘。她听见周炳说学校把他开除了,第一个反应是惊愕。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开除他的理由。她甚至以为周炳想去做工,不想念书,因此跟她开这个玩笑。后来她知道那到底是真的了,她就坚决站在周炳这一边,认为学校不讲道理。她坚持他应该念书,不应该做工。她觉着周炳一旦离开学校,就会不属于她的了。她做了许多建议,把周炳弄得无所适从。她建议他向学校递个呈文,请求学校收回成命。她建议他向别的学校提出申请,暂时做一名旁听生。她建议他进英文补习学校,到明年再考高中。……总之,和陈文娣比较起来,她表现了更多的热情和温暖,连半句责备的话都没有。最后,周炳有几句话,是他经过了十次八次的考虑之后,才决定告诉她的。他说:“有一个问题,我在战场上想过,在荒山野岭上也想过,我一定要把它告诉你。……”说着,他做了一个温柔的、真心的微笑。灯光很暗,但是陈文婷为这个微笑感到幸福和骄傲。她静静地等候着,随后就听见他说下去道:“开头我曾经想过,你哥哥、何守仁、李民魁这些人破坏省港罢工,是有人唆摆的。回家之后,听说你哥哥当了经理,何守仁当了科长,这问题就证明了。是杀死廖仲恺先生和杀死区桃表姐的凶手教他们这样做的。那些凶手都串通了。——他们在管着这整个的世界。……”陈文婷听了,长久地默默无言。……
第二天是星期天,陈万利不到公司去,吃过早点之后,他走上三楼书房,把三个女儿都叫到跟前,对她们说:“你们三个以后都不要到罢工委员会去。听见没有?那罢工委员会马上就要解散了。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流氓,地痞,坏人,赤化分子!”这个问题跟陈文婕关系不大。她有时陪李民天去玩玩,也没有做什么事,去不去在她是无所谓。她扭歪脸,不做声。陈文娣的脸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