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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点点头,用一种感叹的调子说:
“自从沙基惨案以来,多少人流了血,多少人牺牲了!可是他们的流血牺牲,如今却换来了一个苏维埃政权,换来了这些惊天动地的政纲。这样看起来,流血牺牲也还是值得的呵!”
孟才很注意他用了“自从沙基惨案以来”这句话,想了一想,就说:
“阿炳,你想得很对,的确是这样子。——但是,何止从沙基惨案以来呢?不,事实上还要早得多!在咱们的国家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也要从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算起。从那时候起,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血就开始流了。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
孟才总是喜欢用父兄教导子侄的亲切口吻和周炳说话,而老实和气的周炳总能够从孟才的嘴里,听到一些自己没有听见过的东西,——每逢这个时候,他总要发生一种感激,钦佩,乐于顺从的感情。于是他一面拨掉后脑勺上的雨水,一面偏着脑袋,用那双真诚而有点稚气的圆眼睛望着孟才,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轻微的,不容易察觉出来的笑意。
天空还在下雨。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第一百三十小队里面有一股很不稳定的空气开始在流动着。一种不幸的,令人不能置信的流言在向他们袭击。一个通讯员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们这里,告诉他们道:“不好了,咱们苏维埃出了事儿了!”另一个通讯员说:“咱们的领导人中间,有人生了病了。”又有一队巡逻队经过这里,说听见别人说:“有一个苏维埃的委员负了伤。”往后,这些话又慢慢牵连到张太雷同志身上。流言最初好像是窃窃私语,逐渐变成沙沙的耳语,往后又变成沉痛的低声说话,最后竟发出了又粗暴、又愤怒的声音。有一种流言,甚至说张太雷已经牺牲了!关于他的牺牲,人们甚至都已经在公开谈论。有人说他在观音山上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西村督战的时候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赤卫队总指挥部门前中了流弹。有人说他在惠爱路黄泥巷口遭人行刺。有人说他在西瓜园开完会,坐汽车回维新路,经过大北直街口,遭遇了敌人的便衣队。后来搞粮食工作的区苏给他们送了一大包饼干来,也给他们证实了张太雷同志牺牲的消息,并且说张太雷同志的司机陈能也一道牺牲了。可是到底是怎么牺牲的呢,她也说不清楚。
这个打击使周炳很伤心。他望望大家,见每一个人都是垂头丧气,默默无言。区苏送来的饼干只管放在地上,任由雨水淋湿,没人愿意伸手去拿来吃。有一个时候,周炳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件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了。这个人跟他的幸福的干连太大了。在这一阵子里,人的感情的变化也过分剧烈了。他想哭,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在目前的场合里,那样做,显然不合适。他想提点疑问,去驳倒那不幸的消息,但是却感到头脑迟钝,不知提什么好。他想狠狠地咒骂敌人一顿,但是又觉着这时候任何的咒骂,即使是天下最毒辣的咒骂,也显得不仅太迟了,而且软弱无力。他想起不久之前,他曾经因为区桃表姐的牺牲而感到沉重的悲哀,也曾经因为陈文雄跟何守仁出卖了省港罢工而感到无比的愤怒,如今看来,那些行为不免有些幼稚。他又想起张太雷同志的声音、笑貌、身材、服饰,甚至想起那对没有框子的眼镜上面所反射的光圈,觉着这个人真是伟大极了,崇高极了,——同时,又觉着这个人如今正站在珠江里面,用他的身体卫护着整个广州城。他的身躯是那样巨大,以致挡住了整个的天空。但是,这个伟大而崇高的形象慢慢向后移动了,退淡了,模糊了,溶化在灰色的云层里面了。周炳擦擦眼睛,擦擦脸,那上面的雨水和眼泪早已流成一片。……
突然之间,英国、美国、日本、法国的军舰,加上国民党的宝璧、江大两只军舰,一齐向长堤赤卫队的各个阵地开炮。炮轰之后,又用机关枪向岸上扫射。往后,机关枪逐渐集中对着第一百三十小队的阵地打。同时江心发现有十来只木船,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移动。冼鉴对孟才说:“老孟,恐怕敌人又要登陆了!”孟才说:“对,你赶快去给总指挥部打个电话。”冼鉴打了电话回来之后,敌人的木船在外国军舰掩护之下,已经接近天字码头,其中有两三只木船眼看就要靠岸。他们只有七个人,七支步枪,拼命打,也阻挡不了敌人。增援的部队一时又赶不上来。情况非常危急。小队长孟才下命令道:
“准备手榴弹!突击到天字码头去!两个人一组:炸船!”
周炳从沙包上跳了起来,右手举起步枪,高声喊道:
“给张太雷报仇!——苏维埃万岁!”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照他那样做,右手举起步枪,一齐高声喊道:
“给张太雷报仇!——苏维埃万岁!”
誓师过后,大家一齐向天字码头飞跑过去。子弹在码头上密集地飞啸着。炮弹在码头的士敏土地堂上这里,那里地爆炸着。何锦成和周炳一组,跑到东南角上。冯斗和谭槟一组,跑到西南角上。孟才、冼鉴和杜发在当中。大家跑到码头边上,拉着了手榴弹,向正在靠岸的木船打去。一时爆炸声,木船的破裂声,敌人叫救命的绝望喊声,在火光、硝烟和冷雨当中一齐迸发,十分惨厉。当增援部队赶到,敌人其余的木船缓缓退去的时候,周炳一扭回头,忽然看见何锦成的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急忙问道:“何大叔,干什么?”想过去扶他,已经来不及,晃两晃,就掉到珠江里面去了。……
37 观音山防御战
那天晚上,赤卫队第一联队整个调到观音山战线上去接原来第二联队的防线。第一百三十小队布防在观音山顶“五层楼”旁边。这五层楼本来叫做“镇海楼”,是五百年前明朝的建筑,现在已经破破烂烂,空无一物了。五层楼以西,一直到大北门,由赤卫队防守;五层楼以东,一直到小北门,由警卫团防守。原来古老的城墙,就建筑在这观音山脊上。他们利用了倾倒的城墙,废弃的石块,和城头上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构筑了许多防御工事。城墙之下,是一道弯弯曲曲的山沟,对面有几个接连在一起的小山冈,那里就是敌人的阵地。敌人使用了主力部队进攻这个山头,集中了缪培南师,吴奇伟师,周定宽团,陆满团的兵力约莫有七、八千人的样子,企图攻占这个制高点,控制全城。周炳跟着大家在黑暗中摸上城墙,摸索着走进他们小队的阵地,他心里想道:“好大的规模呀!这是正规作战了!”他为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正规战士而自豪。他向东边望望,又向西边望望,觉着到处都是黑魆魆的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他望望天空,黑云密布着,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那古老空洞的五层楼高耸入云,看来比天上的黑云还要黑。小队长孟才对大家讲明了目前的情况和他们的任务,以后又宣布了一些注意事项和纪律,最后问大家道:
“咱们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但是敌人在数量上占了优势。敌人七拼八凑的人数有七、八千之多,而咱们才不过一千多人的样子。咱们这个小队的信心怎么样?咱们守得住这阵地么?”经他这么一问,整个小队登时活泼起来。手车夫谭槟首先开口道:“孟大哥,这样的事情,你倒用不着担心!别说他只有七、八千敌人,就是他有七、八万敌人,我也全不当一回事儿!”铁匠杜发接着说:“我是个打铁的,我就给他们安上一道铁闸吧!”汽车司机冯斗拍着胸膛说:“让我睡上一刻钟,我就是一堵铜墙;不让我睡上一刻钟,我就是一堵铁壁!要想把我撞倒,那可是没有的事儿!”迫击炮工人冼鉴说:“咱们跟观音山是长在一达里的!谁想搬开咱们,那除非他连观音山一道搬开!”最后,周炳也说:“别说缪培南、吴奇伟要通过我这个关口,是一定办不到,就是蒋介石他本人来,我可也不买账呢!”大家一人一句,说了一通。小队长孟才代表中队到五层楼里面开会去了。大家公推周炳放哨,监视着敌人的动静,其余的人都利用这战争中的空隙,闭一闭眼睛养神。
周炳在石头工事后面来回走了几遍,就站定下来。他聚精会神地透过臃肿的黑夜,想看清楚别的工事后面,人们都在干着什么。平时,他的眼睛有一种惊人的本领,能在黑暗中看一样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今天晚上却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加上他又整整两天两晚,没有睡过觉,眼睛有点发涩,简直看不清楚。他只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就这样,他也觉着很称心。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像这么黑的冬夜跑上过观音山,更加没有在一个像这么黑的冬夜看见过观音山上有这么多的人。接着,他想起今天下午在珠江边上牺牲了的何锦成,从他的身上又想到何多多跟何老太,就自言自语道:“可怜无父无母的红色孤儿!可怜无依无靠的老人家!”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西濠口和日本鬼子作战牺牲了的杨承辉表哥,还听到他的快人快语的声音在说话:“老表,你的枪太多了,把那支驳壳借给我使一使吧!”周炳用手去摸一摸大腿后面的驳壳,枪还在,借枪的人可是没有了。他由此又想起他舅舅杨志朴,舅母杨郭氏,十二岁的表弟杨承荣,和今年才三岁的另外一个表弟杨承远。郭掌柜一定已经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们。那中医生杨志朴对于革命和反革命,一向是采取中立态度的。但是反革命那一边却抢走了他最心爱的大儿子,——医科大学生杨承辉!如今他们全家,不知忧愁悲伤到什么程度!往后,他自然而然又回忆起自己爱戴崇敬的张太雷同志,又由张太雷同志引出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大个子海员李恩,家住莲花井、在第一公园前受伤身亡的失业海员程仁,他的大哥周金,他的表姐区桃。他把这些人想了又想,这些人都围绕着他,用期望的眼光望着他,用赞许的神态对着他,用安慰的心情信任他,用鼓舞的手势勉励他,除此之外,区桃还加上一种脉脉含情的微笑,使他永远也忘记不了。他又自言自语起来道:
“这么多英雄人物,都让我一个、一个地亲身接触过,真没白活!”
想着,想着,周炳信步走到山顶一块草坪的南沿,把广州全城迅速地瞟了一眼。广州城好像一群黑羊似地卧在他的脚底下,灯光稀少,寂静无声。他先用眼睛测量着,仿佛望见何多多跟何老太住着的,跟黄群的妈妈黄五婶住着的,从西来初地到志公巷那一带地方,随后又望见他家爸爸、妈妈跟胡杏他们住着的三家巷,程仁的儿子程德、程嫂子和程大妈住着的莲花井那个方位,以后又转到四牌楼师古巷杨志朴舅舅家,维新路工农民主政府所在地,南关珠光里他三姨爹、三姨、区苏、区细、区卓所住的那些地方,最后还远远地眺望着河南凤安桥德昌铸造厂的那个区域。所有这些地方,这时候都隐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但是他觉着他自己的确能够隐隐约约地辨认出来。他快步跑回工事后面,端起枪,警惕地监视着对面山头上的敌人。他知道他的责任非常重大。刚才他想起的那许多可亲的、善良的、无辜的人们如今正处在凶恶的敌人的重重围困之中,情况十分危险。正像闹水灾的时候,那泛滥的洪水把一个村子包围起来一样。四面虽然有堤围,但那水位已经涨得比村子里最高的屋顶还要高。万一什么地方发生了一个缺口,全村的人都会性命难保。想到这一层,周炳的雄心突然奋发起来。他咬紧牙关,瞪大眼睛,摸摸枪膛,摸摸刺刀,摸摸驳壳枪,又摸摸手榴弹,觉着有浑身的劲儿要使出来。
对面山头上的敌人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不想离开自己的工事,但是又想把整个广州城再仔细看上一遍。刚才只不过匆匆忙忙地把那将他养育大了的城池看了那么一眼,而在这冰凉的、黑沉沉的冬夜里,从观音山顶俯瞰自己的可爱的、美丽的家乡,在他也还只是第一遭。他记不清楚刚才自己是否看见了那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花塔,那砖砌的、上面长着小树的光塔,那像两个圆锥似地、一直插上天空的天主教堂“石室”,那巨大的方形建筑物大新公司和亚洲酒店,还有那白茫茫、一年四季都闪着银光的珠江。……这一切,如今都想重新仔仔细细地再看上一遍。“不错,”他又想起来了,“如今珠江里面有强盗。那些英国、美国、日本、法国和国民党强盗正在那里对准广州的胸膛开炮……就在他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