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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去考的是女师附小,父亲要齐邦媛姐姐带着我去。
习惯成自然,一遇到问题,就会问齐姐姐。考试时,我坐在第一排,遇到了一个难题:那个母鸡的母字,只记得个大概,东南西北怎么摆却搞不清。
抬头一看,齐姐姐正在门口隔着玻璃,跟许多其他家长的面孔重重叠叠的,都看着正在考试的我们呢。我就招招手,要她来帮我把母鸡的母字给写出来。也许是动作太大,齐姐姐十分慎重地进来,我轻轻地问她,母鸡的母字怎么写啊?她没有回应,只顾很客气地问老师说,这位小朋友不会写母鸡的母字,要怎么办?像是她也不懂该怎么办的模样。监考老师随口回答说,那就空在那儿吧。
这倒好,原来不写也可以的,我就什么都不想写了,下面的便全部空白交了卷,早早出了考场,跟齐姐姐回家去。
接着没几天又去考北师附小,记得有一题是要我们从一写到三十,这个倒不难,但是题目下面有一行虚线,一小段一小段的线条,我以为每一截短短的线就该填一个数目,而且三十个数字也该刚刚好填满,可想而知,却是无论如何也兜不拢,搞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单是这一题就费去我大半的考试时间,写了又写,擦了又擦。那一次也是应该考得很差,也许是李伯母跑到学校去说了人情,我记得她去过北师附小,我不相信会为李本京枉驾。我从此就成了北师附小的学生,也就开始了一生中至少有二十年痛苦而漫长的考试生涯。
我一生当中无一日不读书,后来当了老师,也常常在学生面前自我炫耀。这是实话,至今依然如此。可是又有一个问题,便是学校的书我一本也读不下去,只要不是学校老师要我们读的书,无论天文、地理、科学、文学、社论还是历史,包括报纸上的小广告,电线杆上的招贴,药瓶油瓶果汁瓶酱菜瓶上的标记,无不读得津津有味。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读完了商务印书馆那四册一部的胡适留学日记,读书的地点是今天的二二八公园(当年唤作新公园)的市立图书馆,就坐在走廊边的桌上读,对着夏日的莲池,在逃学中读完了这一部书。建中对面是早年的中央图书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依然逃学去读书,非常方便,有一阵子我在那儿津津有味地读《古今图书集成》,还要特别要求打开锁上了的玻璃橱子,那是我爱读百科全书的开始。为了读私书而让老师责罚,更是不计其数。因此课业很差,差到数度留级,因为我是个手不释卷的坏学生。
什么是坏学生?考试差者也。定义很粗糙,然而无人不信。
上小学时,在开学前注册回家,总是带着一摞教科书,除了数学之外,就会急着把所有的书读过一通,好像一整天就足够读完了。从此,那些书对我就再也没有吸引力,上课又很少听到有意思的事情,非常无趣,因此凡是教科书空白处,都让我画得满满的漫画,跟很多一页页急翻过去就能看出来的卡通动画,这些都是我在所谓听课时的杰作。教科书于我,只余下如此的作用了。我一辈子爱随手画画,应当跟不爱读教科书构成消长相因的对立关系。一生很不适应做官,其实是怕开会,一开会,我就想画画。很多小小的速写人像画作,都是在开会时的写生产品。大体上说,我不太相信开会能够解决重大问题,反而相信会议搞不好会成为制造问题的所在。我看到更多的人以开会之多寡为自我标榜的虚荣,好像没有战功的军人的勋章。
不用说,教科书虽然读过,也不记得,教育制度要求的,就是记问,到了要考试,就实在很苦。什么都要记,应该也是教科书不可能多而且厚的原因,一点点玩意儿读来读去地读个不停,真受不了!一个人吃饭,要是规定一小口一定要咀嚼五百下才能吞咽,我想宁可饿死的人一定不少,然而精神食粮居然任其成为恶心的东西,高材生就是不怕恶心的人,这个问题至今也无人顾及,真是怪事。
考前要好好读教科书,老师常常要大家齐声高声朗诵,古人的书有腔有调,自成乐章,平生读书得声韵之快意,唯有古书,那些白话文有什么好朗好读的?特别是那样时时唱高调的时代,真是无趣之至,无奈之至。非得要读出声来不可的话,除了古诗词,都是有气无力,于考试毫无帮助。到了考试当下,眼见那些题目,无非是非选择简答之属,无聊得很,除了国文一科尚可,其他的大多也是一败涂地,而且,国文要是默写部分占百分之三十,我便常常只能得六十几分。许多韵文都是自动背下来的,老师不一定要考,便是在课本里,古韵文也非常少见,尤其是小学。若是早早地就可以认识《三字经》、《幼学故事琼林》、《千字文》等书,该有多好,然而在那个时代有人提倡这个的话,怕不要给骂死。
我自小便怀疑,古今天下事能以是非或是一二三的选项就可以决定的吗?我教了几十年的书,倒从来没有出过是非、选择、简答。在大学任教的时候,有一次从电脑里收到一封信,从行政部门那边寄来的,说是考试评分常常引来学生质疑,希望以后老师多多考虑以是非、选择为题,减少纠纷。发信的人大概从未想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学问之道吧?只想少麻烦,这样的教育,能成什么事?
多年之后,读到许倬云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他在美国教书的经验,有一段写道,他出了一份试卷让学生接受考试,没想到,考完了学生却来向他抗议,质问他题目为何出得如此容易?他们很有受辱的感觉。
我非常庆幸从来就没有羞辱过学生,特别是在考试这一回事上面。
另有一疑惑在心里多年不得其解,就是考试为何非得只考记问不可?为何不可翻书?
小学的时候,有一种书,老师几乎人手一册,唤作“指导书”,厚厚的,里面记的都是注解题记,还有习题答案等,都是针对于我们手边的薄薄的教科书的。其实这种书在市面上也买得到,有许多种就是学友出版社出的。到了中学也还有这种书,有些老师便公然地在课堂上用指导书,左手教科书,右手指导书,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那个时代大家都穷,指导书很贵,有闲钱买一本指导书的家庭有限,就是勉强买得起,家长也不会认为这是正确的教导。学校里的老师更用不着说,他们早就宣布小朋友不可以看指导书,谁要是有指导书而让老师发现了,当然要受责罚,而爱告密的同学不绝如缕。有一次,我姑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借来了一本指导书,她为我把整本抄下,希望我的功课可以好一点,结果我依然让她失望,因为指导书读来也很没有意思,一点点教科书里的内容,指导书里却可以延伸出无限的问答、填充、是非、选择,虽然神乎其技,也是无聊透顶,更何况我也不可能把书给背下来。然而,老师却可以一手拿一本,对照着教。
家里有日本出版的汉字论语,也有汉字唐宋八大家文钞,七八岁的时候,我便私下断断续续读了有彩色插图的论语,包括汉字加上了日文注音跟讲解。日本线装厚纸封面的唐宋八大家若干篇章,读得似懂非懂。也有许多的文字文章典故成语都是从国语日报学来的,国语日报应该帮助了很多小朋友自己修练出阅读能力。还有一次从家里的什么橱子里翻出唤作《呐喊》跟《彷徨》的两本小书,纸质非常差,比草纸都不如,黄黄的,三十二开本,字迹不清楚,因为纸跟油墨都是问题。《狂人日记》读来有趣,有名的《阿Q 正传》我却读不出什么名堂,当然也不知道作者鲁迅是何许人也,更不知道我已经读了禁书。另有一本《老舍幽默杰作集》,不太感受得到作品的幽默,长大了才发现,这一本书中的许多作品,跟时局政治有关,而我只对老舍谈到一群狗狗的故事印象深刻。读那些书的时候,正当小学四年级,在那同时也认得了施耐庵的《水浒传》,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跟吴承恩的《西游记》,等等。在那个时候开始读《封神榜》、《七侠五义》、《东周列国志》、《精忠说岳》,也读到了一本《孔子演义》,“话说那个子路啊!……”有意思得很。小孩子在为这些书着迷的时候,要他们读那些教科书,天天做是非、选择、简答之类的作业,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然而依然要接受考试,考不好依然要挨打。学校不一定打,家里却不饶。
学校里一个月考一次,唤作月考,很恐怖。每一门都要考,越是高年级,考试的次数就越多,由月考而周周考,而日日考。凡是考试,就要背书,国文、史地、公民、社会,无所不背。我天天在算日子,看看什么时候可以成年,不用再考试不用再背书。一算还要那么多年,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教育制度好像从来没有想到小孩子也有不想活的问题。
月考完了,计算好了成绩,就登记在一本薄薄的册子上,这个册子是我的生死簿,名为儿童手册。及格的用蓝字写,不及格的用红字。要是三门不及格,就会在底下的一行写上“不列名”。我总是不列名,便是侥幸列了名,也是全班倒数一、二。
我的脑袋里热闹得很,有《安徒生童话》跟《格林童话》中的许多人物,还有《格列佛游记》的大人国小人国,还有《七侠五义》跟《三剑客》,昏天黑地地正在读着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为吕宣良跟红云老祖操着心,跟着福尔摩斯一起疑神疑鬼,常常替大盗亚森罗苹捏把冷汗,这边却要我读胡适写的什么差不多先生,什么十岁的小孩汪踦杀身救国,还有岳母刺字、缇萦救父,还要考试,受得了吗?现在想来还是气愤不已。
上学,从青田街走到北师附小,也只有公共汽车一两站的路,我却脚步一天比一天沉重,渐渐地越走越慢,走到赶不上升旗,赶不上头一堂课。接着第二堂也不去上了,缺课越来越多,难以面对,自然彻底逃课,随时拐个弯去台大逛逛。
好得很,杜鹃花盛开,开到只见满满的花朵,连叶片儿都让花给挤到了里面了。蜜蜂在花蕊里你推我挤地打着滚,要尽情地满身沾上花粉带回家去。一对对的蝴蝶,只只都有巴掌大,黑里带蓝、蓝里透红、红中有紫,闪啊闪的彼此逗弄着上下飞舞,哪一对不是炫目夺神的漂亮?我看得入神。千层白的树皮真有千层吗?我小心地把一片树皮一层层地试着剥开,数一数有多少片,然后推算着大树干子厚厚的树皮该有多少层。松树下捡起松果,一瓣瓣的,井然有序,挑着了更大的,便扔掉手中较小的。松干足足可以让一个大人合抱,鳞皮凹凹凸凸,我一边抚摸着一边想,鲁智深的那一根六七十斤的水磨禅杖,一杖就能打入两三寸呢!水洗石的莲池里的莲花开了,贴着水面深绿色的莲叶,绿到快要成黑。红黄紫白各种莲花尽情绽放,晴空下映照着水中的花影,影子里几尾鲤鱼慢慢吞吞地摇尾巴一忽儿显一忽儿隐,看得不觉口水都滴到池子里。
逛够了台大,还有水源地可去。经过“国防医学院”,便是清碧碧的新店溪,鹅卵石密布的河滩上反射出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对岸是层层竹林,有人在水中游泳。左侧是自来水厂,据说入水口处常有人淹死,因为那儿的吸力太强,让水面上的漩涡吸了进去便无法脱身。我努力地寻找通向死神的漩涡,似有若无。也可以捡起扁平的小石子儿打水漂,嗖的一声把石子儿斜飞出去,石子儿在水面上平平划过,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眼看着石子儿跳了几跳,越跳越远,点出从大到小一连串的涟漪,美极了,于是连忙再找找有没有更合宜的圆石片儿。那个时代养狗从来没有人拴着链子的,只只狗狗都随意在外玩耍,在河边彼此追逐,叫声不绝,迅疾如电,我的心也跟着它们奔驰。夏日午后,到此泡水游泳的人很多,我已经把书包里的便当吃完了,便寻一处阴凉欣赏这些人像水鸭子一般的快乐。有的时候也会大胆地脱掉鞋袜,小心地坐在石上,把脚伸到水里试试,偶尔还有不及一寸的小鱼群闪过脚边。
我总是挨到天黑了才回家,又巴不得天永远也别黑,回家的路程步步艰难,一边还要想着,等下该怎么撒个谎,才能掩盖在外多盘桓了两三个钟头的问题。
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在床边有一堆撕得粉碎的纸,捡起来细瞧,可不得了,是从学校借来的《水浒传》的碎片。
前夜还在床上读着呢,今早却没来由地成了一堆碎纸,书是借来的,这可怎么是好?我猜只有姑妈会做这样的事,但是看她不声不响,我哪敢问?她是要我好看。
学校图书馆天天催我还书,后来催收的任务交给了班长,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