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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雪有点怯生生地,趋着步,走上前来,福了一下,轻声道:“罄公公好!”
一旁的我,见那小罄子虽说是嘴里叨叨着“好”,可那小眼珠子却一个劲儿地转得滴流圆,便多了个心眼,接着道:“公公可否引我们到下房一坐?拖了这些个时日,若再要是不来,可真算是我们的不敬了!”
小罄子听了我这番话,心里自然是明白个七八分。他知道我往日便与娴妃熟络,这次来也有叙叙之意。见他先朝正殿望了望,后又别过来悄悄对我道:“要是在往常,我定引姑娘进去。而如今,是不太方便的,您不知道,令嫔娘娘才刚过来,这都在里间儿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令嫔娘娘?”我心里暗自思忖,竟一时也想不起是哪宫里的。诚然,乾隆的妃嫔那么多,且我又总在长春宫这个一亩三分地里活动,不认识也是有的。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倒也不便强求,只得有些丧气地道:“值此这样,那我们就先……”
“小罄子!”院子里一声脆快的询问,人未至,声先到。
“哎!阿雁姑娘好!”小罄子转了个身,仍旧躬身道。
我也跟着抬起了头,不看不知道,这一看还真吓一跳,原来服侍惇妃,曾与我打架的那个红菱,竟出现在了我眼前!
红菱原是最机灵的,一下子就认出了我,面上仍是含着笑,嘴上倒也不饶人:“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长春宫的红人儿啊!”
见她一副粉面含春喜气洋洋的样子,就知她在令嫔面前混的不错。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她道:“见姐姐如今的气色到比往常更好了,当真是春风得意着呢!想必是,当年那顿挨手板子的疼,早以是忘记了罢!”
阿雁听出我话里是在奚落着她,倒也不曾争辩,硬生生的把这口气吞进了肚子里。
——要在往常,她早该恼了,果真是“跟什么主,学什么样儿!”
“你们这是说什么呢?这热闹劲儿到比得上里屋了!”只见那令嫔,笑吟吟地站在殿前的廊子下,冲我们招手叫着。
我带着翠雪与阿雁,别了小罄子,进了宫门,来到前院,齐齐跪下磕头道:“奴婢给令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那令嫔原本是坐在廊子上,见我们齐刷刷地跪在院里给她磕头,竟似坐不住了一般,连忙起了身,赶着让阿雁来扶我们,口中犹似受宠若惊似地叫道:“快起来说话!这,这既不是在我宫里,且你们又不是我的人,怎的行如此大礼呢!快上廊子上来说话,外面太阳大,仔细晒着!”
阿雁拉扯着把我们拽到了廊子里,令嫔还一个劲儿的让我们坐了——我们如何敢跟她平起平坐呢?也就半推半就的在廊子的柱子上靠着。这功夫间,翠雪一直拿着诧异的目光时不时地斜睨着我,我心底也纳罕着:这位娘娘倒也奇了,如何对我们这些个下人这般好呢?
这边厢,令嫔早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们聊开了。无非是些叫什么名,几时入宫的,带你们的姑姑如何等些寻常问题,只是她似乎比其他的嫔妃更加了解我们宫女的仪制和规矩,询问的也很细致。
当听说我们是长春宫的人,竟也显出极大的兴趣。本以为是因富察氏的关系,谁成想她却道:“你们服侍着前皇后,一定有很多机会见到皇上吧?现在的皇上如何,是高了,还是瘦了?”
听她这种问法,不像是问自己的夫君,倒像是问自己的孩子了。我们一时语塞,竟谁也答不上个什么。
她眼见我们这样,原本兴奋的眼神逐渐转为落寞,有些郁郁地轻叹道:“只当他还是先前那般样子吧!”
她原是有着极好面容的,眉宇里尽是不谙世事的清纯,眉心曲锁间反倒有几分俏皮。我不忍心见她难过——生活本来就够苦的了,若不能自己个儿时常宽慰着自己个儿些,倒就更加愈发难过了。便跟着回道:“娘娘不要担心,皇上还是那老样子,英俊潇洒着呢!”
令嫔果真信了这话,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笑容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恣意展开,她原只略施粉黛的:娥眉淡扫,宛若一弯新月;薄粉敷面,连带称着那肌肤犹似皓雪:到底是年轻,与那同为“玉骨冰肌”的惇妃相比,少了三分的刻意,多了七分的脱俗,到真有些“铅华销尽见天真”的自然美态。
“他好,我便就好了!”只见她不经意着玩弄着腕子上的那只景泰蓝的手镯——款式已经不时兴了,接口处还有些许凹痕。就只这般一个镯子,她还这样执意呵护着。
玩弄了半晌,她才仰起头,冲着我们嫣然一笑道:“这么个等法儿也不是办法,会闷坏我的!不如……咱们来玩捉迷藏吧!”
长春宫里的规矩,在整个皇宫里都是闻名的。私下里,虽然我们有时也跟富察氏说笑一会子,可那话语间也是有规矩分寸框着的。别人还好说,只那翠雪忍不住了,忙忙地施了个深蹲,诚惶诚恐地道:“奴婢不敢!”
阿雁嘴快,抢着问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翠雪一时语塞,像我抛来求助的眼神,嘴里一个劲儿地道:“奴……奴……”
我故意装着没看见,只用眼角瞟着令嫔。
令嫔会意了,唤了门口的小罄子一声,小罄子应着声就来了。
“你且到门口好好守着,若是娘娘回来了,早着些进来通报一声,知道吗?”令嫔笑着吩咐道。
小罄子答应着,便出去了。
我也紧跟陪笑着回道:“那奴婢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时间,储秀宫殿前的大院子里,莺莺燕燕地闹开了。令嫔的双眸用妃色的绢子轻掩着,我们或是躲在殿门后头,或是躲在枝桠下,亦或是轻触她后转身而逃,呼喊着,微喘着,娇笑着,玩得不亦乐乎。
——都是花一般的年纪,谁不爱疯,谁不爱闹呢!
、忆旧人只叹人世难料,欺新主唯道世态轮转(上)
正满院子疯闹着,我躲在那里,腾然间发觉,宫门口处好像多了一个人,再定睛一看,转瞬间小罄子和小叶子已经并肩站在那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乾隆身着一袭月白色缂丝彩云蓝龙袷龙袍,携着陈进忠,精神盎然地踏步而来,夕阳的余晖,映着他身上佩戴的一个青白玉雕的头缠枝花卉香囊,越发的晶莹剔透,色泽饱满。
这时,阿雁也看见了,连忙停住了脚步,收敛了笑容。我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拉住还在疯跑的翠雪,朝她努了努嘴,她才看见,吓得张大了嘴巴。
乾隆向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此时,令嫔还混然不知,双手只一个劲儿地在空里乱抓,嘴里笑着嚷道:“你们在哪儿呢?凭你们躲在哪里,可别让我抓着了!”
正说着,只见她一把搂住正上前来的乾隆,双手揽着他的腰,咯咯地笑着道:“抓住了,抓住了!哼,还不乖乖地认罚!”
她一边笑着,一边随意扯下那条妃色的绢子,道:“我看看是谁,是阿雁,还是兰儿,还是……”
她噤了声,她望见了乾隆,她就这么着怯生生地望着他,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乾隆更近一步,俯下头,将鼻翼凑到令嫔的围领口处,轻嗅。乌黑的浓眉下,一双柔情地大眼睛,脉脉地凝视着她道:“好香啊!”
令嫔听闻,香腮早已是一片的微晕红潮,连一旁的笑涡也跟着霞光荡漾着,犹似那天边的一抹红。
她是玩累了的,拧着帕子,娇喘微微地贴着他的面颊嗔道:“臣妾这里哪有什么好香?敢情皇上都是忘了臣妾的。”
“朕不是说的这里,而是说这里!”乾隆说着,趁其不备朝着她的腰下轻拍了一下。
令嫔的双颊更加绯红了,眼波流转间透着小女儿的情态,双手拈着帕子,轻轻将他一推,害羞地撒着娇道:“皇上……别……别这样……这么多人看着呢!”
“人?人在哪儿?”乾隆故意环顾周遭,故作奇怪地问她道。
令嫔这才发觉,我们早已都悄悄地退到了宫门口,周围哪还有人呢!这毕竟是在皇后的宫门前,她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竟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
乾隆看着她愈发这样,愈是喜欢,整个储秀宫的庭院前,都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
我们在宫门前,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一幕,翠雪由唯兴奋,不住地摇着头像里张望着,嘴角那也浮着笑意。
就在这时,皇后带着一众人马,乘着肩舆,浩浩荡荡地回到储秀宫。阿雁连忙拉了拉翠雪,翠雪这才收敛了笑容,我和阿雁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便垂手侍立着。
行到宫门前,皇后落了轿,我们连忙跪下行了大礼,大声道:“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我们的调门比以往高出了几倍,实则是向里面报信儿的。
皇后早已看见陈进忠等人,下了轿后,又不免多望了阿雁一眼,估计已经明白个三四分。进了院落,看见令嫔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庭院当中,乾隆正背对着她,不说话,心下也就明白个七八分了。
令嫔急急地行了个蹲礼,轻轻道了一句:“娘娘金安!”说完后,就在那里直挺挺地半蹲着,也不敢起身。
皇后先深望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这不年不节的,妹妹的礼夜未眠大些了,起来吧!”
之后又微微向前一福,仍旧和颜悦色地对乾隆道:“臣妾给皇上请安了!”
乾隆这才转过身来,尴尬地笑着遮掩道:“皇后也不必拘礼!”
三个人随后都这样沉着不说话,面面相觑着。
还是一旁的陈进忠机灵,清了清嗓子对乾隆道:“启禀皇上,督察院左都御史刘统勋大人求见,已经在养心殿侯了好一会儿了。”
乾隆这才淡淡地开口道:“皇后好生歇着吧,摆驾养心殿。”
乾隆一行,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储秀宫。
皇后目送着众人迤逦远去,才回头对仍立在一旁的令嫔,亦是淡淡地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跪安吧!”
令嫔像得了特赦令似的,巴不得的施了个礼,带着阿雁,就出了宫门。
皇后眼见着她出了宫门,才转过头来,对我道:“进来吧!”依旧是面容沉稳的看不透她的心。
我回头对翠雪递了个眼色,她会意了,又向皇后福了福,便退了下去。
皇后引我进了后殿明间,先由司衾的宫女,服侍着去东次间,换了一件家常的用淡青色银线绣着的团福如意锦缎的缎袍,把将近一半的首饰都给卸了,头上仅坠了一件点翠凤头步摇,双耳分别并着一对小巧的点翠鎏金耳坠,脚上换了一双金丝线绣的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纹的花盆底鞋,虽然绣色繁复,却也是精精巧巧的。复又出来,在那张南漆的罗汉床上坐了,这床上摆了一张洋漆小案,案上着了一个小巧的铜烧香炉瓶,正幽幽地焕着香气,是那香茅浓郁的香味儿,一层一层的隔着外面的寒气,称得整个屋子都是暖洋洋的。她依旧指着床前的黑漆脚踏让我坐了。
这时,素琴也就捧了两盏茶上来,先把一盏搁在皇后面前的小案上,随后又端来一个南漆面斑的竹杌子,将茶照例放在了上面。
皇后并不喝,一味地靠在迎枕上,用双目凝视着我,缓缓地开口道:“尝尝看,如何?”
我端起茶杯,开启茶盖,撇了撇浮沫,先是深深地嗅了一下,方才徐徐地饮了下去,想了想,才揣度着回道:“娘娘,这可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呢!形若莲花,香气高爽,只是这味道……”
“娘娘,内务府广储司的贾嬷嬷来了,说是要请您裁度翊坤宫宫女墨画丧葬费的事宜。”素琴隔着窗子,轻声说道。
我竖着耳朵,听见是有关墨画的事情,便随即也住了话头。
“让她在前殿明间侯着吧”皇后这才收回了目光,“你也随着来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站了起来。我也一同起身,下意识上前扶着,她一同来到前殿。
那贾嬷嬷,早已在栽绒花地毯上垂手侍立着,东边的一个黄花梨木案上,一尊洋铜方鼎里,静静地焚着紫檀香,那香气虽不及后殿浓郁,但却是极为醒神清脑的。
“说吧,什么事?”皇后登上题有乾隆御笔的“茂修内治”匾额下的宝座上,正色地问道。
“启禀娘娘,关于翊坤宫死了的那个宫女,墨画的丧葬银两相关事宜等,还望请娘娘定夺。”贾嬷嬷说完这些,便低着头侍立在一旁,再也不肯言语。
皇后还没吱声,我却有些忍不住了,在一旁斜睨着她。这个嬷嬷原是极会说话的,若按往常在那富察氏跟前儿,不消说,早就颠颠儿的拿着账本说出一箩筐的主意。而如今,她正是藐乌拉那拉氏为新后,安然自得的在一旁扮无辜。
皇后到底是头回处理这类事,不免双眉微皱道:“往年里都赏些多少?你到底说给我听听!”
那贾嬷嬷,依旧满面堆笑地回道:“回娘娘的话,按老祖宗的规矩来说,宫女太监们死了原是没有什么丧葬费的,尸身扔到城外的人化场一烧便也就完了。而如今这几年,承蒙皇恩浩荡,有时也有着些许变动,有的年头赏了,也有的年头没赏的。若说到底哪些赏了,哪些没赏,还至于赏了多少的。恕奴才上了年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