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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府厅堂里,极东总督正陪着邰世涛在喝酒。
战时无酒,不过极东总督刚刚知道,今天是邰总将的生辰,他感激邰世涛快速援救,想要为他摆寿宴,被邰世涛坚决拒绝,无奈之下,总督便干脆个人陪邰世涛小饮几杯素酒。
这个邰世涛倒没拒绝,哥俩就在正堂里拉开桌子,就着几盘小菜,随意喝上了。
许是都心中有压力,也都酒量一般,不多时两人都有些醉了,醉了的人越醉越想喝,越喝越想说,极东总督称呼邰世涛,一开始还是规规矩矩的总将,现在已经成了“老弟”。老哥老弟谈着说着,先说些军务,极东总督才知道天顺军能提前赶到,是因为丽京战事一起,容楚就立即下令天顺军开始往极东移动,所以天顺军几乎是和五越联军同时出发的,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行。”
极东总督再次对容楚的未卜先知惊为天人,由此也对战局更有信心。话题渐渐便放了开来,老哥和老弟说家中婆娘的泼辣,老娘的多事,兄弟的不省事,妹妹的挑剔难嫁。老弟和老哥说家族的败落,兄弟亲族间的倾轧,父兄的自取灭亡,唯一留在身边的弟弟身体极差在老哥因为好奇,再三询问天纪军到底是怎么到他手里,他和太史阑到底有什么关系的时候,邰世涛终于也忍不住,说了一些和太史阑的旧事,醉醺醺地告诉老哥,“她是我是我义姐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
老哥看着年轻有为重感情的“老弟”,越看越顺眼,越看越纠结,想起昨日老娘的一番嘱咐,便醉醺醺地勾住了他脖子。
“呃老弟,”他道,“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家中可曾娶妻?”
邰世涛皱皱眉,喝一口酒,“没。你知道我家族已经败落哪个好女儿会跟我?”
“扯吧。”极东总督一笑,“你家族和你从来没什么关系你现在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军总将,一等子爵,将来军国重臣,必有你一席之地你”
邰世涛轻轻推开他,眼神已经恢复清明,“我不想提这个。”
极东总督酒却未醒,盯着他的眼神,只觉得这双眼睛痛苦而深邃,似藏着许多和年龄不符合的情绪,忍不住脱口而出,
“年近三十还不娶你为了谁?”
邰世涛毕竟有了酒意,脸色一沉,重重搁下酒杯,“关你屁事。”
“你弟弟既已”
“你弟弟既已不中用,你家族算起来便只剩下你一个,传宗接代宗族承续,由不得你逃避推却。”极东总督拍他肩膀。
邰世涛冷冷不屑,“关我屁事。”
“你已经是朝廷柱石,一方主将,天下三军,你握其一”极东总督灌一口酒,终于将话说了出来,“家母一直盛赞你少年有为,愿将舍妹许配你。”
邰世涛将酒壶一放,霍地站起,身子晃一晃,一句话冲口而出,“关你妈屁事。”
极东总督晕晕地也跟着站起来,终于也有了点怒气,一把拉住他衣袖,盯着他越发痛苦的眼睛,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醉话脱口而出。
“你不会是在想着太史阑吧?”
“她是我姐!”
“你姓邰,她姓太史,哪来的姐弟?”
“她是我姐!”
咆哮声过,一阵沉默,极东总督酒醒了些,看着邰世涛瞬间发红的眼睛,终于明白今日大醉,似乎无意中触及面前人深藏于心的秘密。
邰世涛衣袖一拂,酒壶落地,他头也不回向外走,极东总督看着他微微踉跄的背影,想着这青年率军急援,千里驱驰的情义,终究不忍他如此自苦,忍不住要提醒一句:“太史大帅已经和荣昌郡王有了儿女,她不会嫁给你。”
“她是我姐!”
“你是不是只有靠喊着这一句话,才能按捺住你自己,不要疯跑去向她求亲?”
邰世涛站定。
青年背影笔直,衣袖无风自动,语声却没了刚才的失态和狂躁,忽然静若深水。
“你错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向她求亲。她是我姐,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命运予我的,我和她最终而最近的距离。从少年到白头,从开始到结束,不可斩断的缘系。想到这,我就觉得好欢喜,真的,好欢喜。”
他抬头,向凄冷的上弦月,哈哈一笑。
“好欢喜。”他道。
步履声远去,长长石径在模糊月色下如落霜,他的步声轻而空洞,一步一落痕,一步走一生。
景泰六年十月初一,宗政太后昭告天下,称君主无德,请先帝遗旨以废之,并将另择皇室宗室子弟为帝。
昭告一出,天下哗然,众人完全不明白,这一对母子,是怎么走到公然反目这一步的?
南齐以孝道治国,但父母善待子女也是人伦大义之一。宗政惠抛弃才八岁的亲子,已经为人所不齿,但百姓得知她竟然带着十五万天节军,攻击丽京不成后直接北上,去和五越联军汇合之后,更是愤怒异常,纷纷斥责她叛国无道。
十月初二,景泰帝在神武坛祭告天地,公布母后皇太后数十罪状,其中有“把持政权,违反祖制,纵情娱乐,伺先帝不力,致先帝暴亡”等字字惊心词句。
在此之前,朝堂曾经发生激烈争论,关于皇帝是否应该激烈反击太后,以及太后罪状到底在哪里,大多数大臣有不同意见。很多人认为,宗政太后一介女子,很难主持军务,也不太可能想到带领叛军北上,保不准这是天节军挟天子以令诸侯,假太后之名行事。天子应该宽悯为怀,善体母后皇太后为难苦痛,早早和天节军谈判,解救太后为是。
景泰蓝听着这些迂腐之言,很想一人一个兜心脚踢死算完。正恨得牙痒,太监传报卫国公,静海总督,援海元帅太史阑求见。
一听到太史阑的名字,众人齐齐闭嘴,一些持“援救太后”意见最激烈的人,开始往人群后钻——他们怕太史阑打人。
太史阑戎装上殿,并没有打人,连看都懒得看这些迂货一眼,直接扔出了一叠纸。
“昔日大总管李秋容亲笔认罪书,请诸位观赏。”她道。
众人传看,看着看着,汗就下来了。
这自然是当年太史阑用人间刺逼老李写下的《太后秘史》,这些年中,她和容楚很用了些心力,在推断求证太后秘史上的那些含糊的词句,并一一加了旁注。
现在给众臣看的,就是这部足可媲美甄嬛传的宫廷黑暗史煌煌巨著中,能被众人看见的那一部分。
就这一部分,也已经足够惊掉世人眼珠。其中包括太后当初如何杀姐,如何博取先帝注意力,如何代姐进宫,进宫后如何害人,又如何因为害人被黜落,再如何因为害人被起复甚至包括她如何暗害当初的皇后,使她缠绵病榻,以及后来她又是如何对待景泰蓝,一心想把他培养成纨绔,好让肚子里那个上位的打算。
这么一大堆看下来,众人尽忙着擦冷汗了——这何止是恶妇?简直是举世无双的毒妇。
也有人表示疑惑,认为这些东西太夸张了,莫不是谁捏造?
太史阑冷笑——这些还算夸张?真正夸张的还没给你们瞧呢。她顺手又扔出几本本子,却是当初李秋容任大总管时的一些签名笔录,宫中记注。
一对比便知,那纸上字迹,确实是李秋容所为,仿造也仿造不到那程度。
这下众人没话说了,人人都知李秋容对宗政惠的忠心,那条凶悍而又忠诚的老狗,太后让他撞墙死,他就绝不会去跳河死。
群臣哑口,也无法再阻止景泰蓝昭告天下和太后决裂的决定,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景泰蓝得太史阑教育,向来以牙还牙。
昭告定太后此举为谋反,废太后为庶人。却为庶人。却对天节军进行了劝告和警告,表示他们不过是被迫跟随,天节之名,以节为上,多年忠义,不可践踏,不可将天节之名毁于一旦,将来如有反正之心,朝廷将只除首恶,既往不咎。
这是景泰蓝的想法,他认为天节军向来受正统思想熏陶,大节上其实并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一直忠于季家,下意识跟随罢了。现在最有威望的季宜中已死,季飞兄弟三人难以服众,乔雨润宗政惠又是心思叵测的阴人,眼瞧着太后也已经不是太后,还要和五越联合,天节军高层内心未必愿意。这时候朝廷的表态就很重要,是狠狠烧上一把火,绝情绝义不留退路,逼得天节不得不一反到底,投入五越的怀抱,还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考虑对方难处,给对方留下一条退路,换取对方醒悟机会,从而尽量避免战争局势扩大,求一个安宁?
景泰蓝选择后一种,容楚非常赞赏,下朝后对太史阑道:“君瑞已经长大,你我从此可以安心。”
太史阑微笑赞同,满面光辉。
景泰蓝亲自动笔,对天节军下发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旧日天节书》,文笔虽稚嫩,言辞却恳切,读者多半动容。但这一举动又遭到一群迂腐夫子的劝阻,这群之前对太后表示宽容的臣子们,这时候却又对天节军表示了极大的不宽容,认为这是叛贼,是逆军,必须全力铲除以儆效尤,怎可轻轻放过?这要以后人人都以为造反无事,该怎么办?
景泰蓝对朝中那群迂夫子的思维逻辑非常的不能理解,他们时而宽容时而凌厉,时而软如棉时而硬似铁。不过他现在也有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三个字,“哥屋恩!”或者一个字“滚!”
景泰六年十月十五,乔雨润宗政惠所带领的十五万天节军,来到距离武源城三十里的习水城。习水城和武源城遥遥相望,中间隔一条习水,这处地形也是极东要塞之一,离西凌行省距离已经不远。
她到来的当天晚上,并没有先去给李扶舟的五越军去信求见,她的营地也戒备森严,气氛紧张,似乎连五越联军都戒备上了,看起来并没有丝毫和李扶舟联合的打算。
当夜她有访客。
来者一行十人,大多身形彪悍,最前面的人却披风遮满全身,看不出男女和身形。只是走动起来,上身不动,下身披风如裙角微漾,漾出涟漪般的弧度,婷婷袅袅,说不出的风情韵致,看得那些饥渴的天节士兵,眼珠发直,拼命咽口水。
他们在辕门前求见,只说是军师故人,并取出了一方西局标记。士兵通传后,乔雨润亲自接了出来。
“没想到您亲自来了。”她笑盈盈将那行人带入自己营帐,和那领头的披风人寒暄。
那人轻轻点头,并不说话,一双眸子,四处流掠,似在估猜天节的兵力。
这一行人在路上遇见散步的宗政惠。
宗政惠自然不是这么巧合,偶尔散步就遇上乔雨润接待客人,她先前听闻有人求见乔雨润,当时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才是这个军营身份最高的人,为什么来人求见的不是她?如果是乔雨润的朋友或联络的势力,乔雨润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在自己帐内等了一会,等乔雨润过来向她请示这事,结果没等到人,心中气闷,便出来“散步”,果然看见远远地乔雨润带人进了辕门。
宗政惠一眼就看出那领头的竟然也是个女子,身形步态那般风韵,可是风韵到了这种程度,又似乎不是大家出身。
她心中好奇,便遥遥站下,等着乔雨润带着客人来向她参见。
她站的位置是必经之路,乔雨润自然看见了她,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走过来,先是对她微微躬身请安,又对身边几人介绍她的身份,宗政惠心中稍稍有些满意,正在考虑,如今不比从前,是不是该更平易近人些,比如在对方拜见后,亲手搀扶对方起来,甚至可以寒暄几句,也好探探底什么的。
她双手交叉于腹,摆出最尊贵矜持的姿态,嘴角一个笑容将展未展,也是矜持又亲切的弧度。
对方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
随即走了过去。
宗政惠有一瞬间愣在那里——他们难道没有看见她?
怎么可能,这么大一个活人。
乔雨润唇角掠过一抹淡淡笑意,随即隐去,一边继续和对方寒暄,示意他们往前先走,一边侧身低声对宗政惠道:“太后。您别介意。这批人化外之民,不懂礼数。稍后我好好教他们”说完追着那些人,匆匆去了。
宗政惠看着她快步走开的背影,前头那个领头披风女子正回头,亲热又不失尊敬地挽住了乔雨润的手。
宗政惠一动不动,交叉的双手,慢慢从腹部移到了袖子里,双手在袖子里挤啊绞啊扭啊拧骨节发出一阵低低的格格响声。
“刚才那个是你们太后?”在乔雨润帐内,那女子终于坐下,一边脱披风,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倒是很有架势的。”
言下之意,架势十足,底气不够。
她掀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微带媚态的脸。一双眼睛秋水般潋滟,明明不算小,却总是似乎半睁不睁,便透出几分慵懒和风情来,让人想起秋季里挂霜后反而分外艳的果子,连同她胭脂深浓的唇,亦给人一般感给人一般感受。
仔细看其实也不年轻了,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细细皱纹,不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