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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交-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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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阁,而不是用作行动的指南。一则是遭到激烈反对,再则是担心强力与河内摊牌恐会激起国内骚动,我从来没有强烈要求有系统地考虑此一方案。尼克松总统也不曾调查其可行性,几乎必定也是出于相同原因。只要任何一个涉及越南事务的政府机关没有表示保留意见,尼克松没有理由去推翻自己赞成越南化的决定。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政府机关表示保留意见,主要原因是他们慑于反战示威的声势,不想惹火上身。
我曾评估过此一抉择的痛苦,以便证明尼克松就任时,针对越南局势能做的抉择乃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越南化将非常痛苦艰巨,并不能使得其他选择就较有吸引力。此一中心事实使得批评越战的美国人困惑,就和它在其他事例上令许多美国群众困惑一样:外交政策经常要在不完美的抉择中做决定。尼克松在越南局势上面临的抉择,可谓几乎都是不受欢迎的选择。经历20年的遏制之后,美国为过分扩张付出代价,已经别无简单的选择。
虽然越南化是一条有风险的路线,就大体而言却是可供选择的方案中最好的方案。它的好处是让美国人和南越人民,能接受美国最终将不能不撤退的事实。如果在无可避免地减少美军兵力的过程中,美国能够成功强化南越兵力——尼克松政府确实有心如此做——美国就可以达成其目标。如果此计不成,不得已只剩单方面撤军一途,则最后的撤出可以在美军已缩小到某一程度,混乱与羞辱的风险大减之情境下才进行。
此一政策展开之际,尼克松决心争取谈判,并要求我去执行此一任务。法国总统蓬皮杜的办公室替我和北越代表在巴黎进行的秘密谈判做事务性安排,几乎每次谈判完毕,我都会对他简报经过情形。有一回,我对似乎无法克服的僵局感觉特别沮丧,蓬皮杜以他务实的口吻,简洁地道出我的方向,他说:“你被判定非成功不可。”
公职人员没有权利挑选报效国家的时机,也没有办法挑选任务。如果我可以挑选,我一定会挑选一位比黎德寿更好相处的谈判对手。经验强化了他和他在河内政治局里的同僚的意识形态教条——游击战只有胜与负,没有妥协与折中。谈判初期,越南化打动不了他们。自信十足的黎德寿在1970年问道:“既然南越在50万美国大军援助下无法获胜,你又怎能期待单凭南越兵力就可占上风?”这也是我们一直挥之不去的大难题。经过四年的强化西贡、挫弱河内,双管齐下,使得成功希望似乎在望;即使如此,我们还得加上施行封锁,北越攻势失败,以及密集轰炸河内,才能迫使河内来签订协定。
美国人的经验里从来没有遇过一位敌人,夙怨难解,完全没兴趣妥协——甚至,设法把僵局化为武器。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渴望妥协,但是河内领导人发动战争是为求胜,不是要谈判交易。因此,美国人争辩的种种议题,化为诸如停止轰炸、停火、为美军撤退定下期限、组织联合政府等等方案,都没能激起河内的兴趣。河内只有在遭逢严重压力时才肯交涉——特别是当美国恢复空袭,甚至对北越港口布雷封锁之时。可是,诉诸压力却又是令国内反战人士最生气的手段。
与北越的谈判分两个层级进行。参与冲突的四方,即美国、阮文绍政府、民族解放阵线(河内在南越境内的傀儡组织)以及河内政府,在巴黎的美琪饭店,进行正式会谈。虽然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辩论谈判桌的样式,好不容易才解决既让民族解放阵线代表落座,又不至于这么做将意味着西贡承认其合法地位的问题,正式谈判立刻又搁浅。参加谈判的当事人太多,舆论界又密切紧盯,河内也不肯以平等承认对待西贡,甚至也不肯给予自己的代理人民族解放阵线平等地位。
尼克松政府因此只得继续所谓的私下会谈——也就是只限美方与北越代表参加的秘密会谈;这也是约翰逊政府下台前数个月,由哈里曼等代表所开始的秘密会谈。一旦黎德寿抵达巴黎,就意味着河内预备进行会谈。虽然在河内领导阶层排名居于第五位,黎德寿却自称是北越代表团团长春水的特别顾问。
美国的谈判立场是军事议题和政治议题分开来谈,且自1971年以后就没有改变此一立场。这个方案要求停火,然后美军完全撤离,北越亦终止对南方之补给、增援。南越的政治前途,交由自由选举去决定。一直到1972年10月有所突破之前,河内的立场是坚持美军无条件定下全部撤离的最后时限,并且要解散阮文绍政府。美军撤军期限是开始谈判其他议题的先决条件,而且无论其他议题谈判是否成功,美方皆不能恢复派军。换言之,美国人要求妥协,河内却要美国投降。除非地面部队势均力敌才有可能妥协,否则毫无折中空间——并且,妥协也只有在势力相当时才会存在。
美方要求进行谈判,委派美国驻巴黎大使馆武官沃尔特斯( Vernon Walters)将军担任中间人。(沃尔特斯日后担负许多敏感的总统密使任务,先后出任中央情报局副局长、驻联合国常任代表,以及美国驻德大使。)诱使美国主动要求和谈是河内要建立心理优势的诡计之一部分,它显示出河内对美国国内舆情掌握精确。如果黎德寿在巴黎逗留一阵子,美方政府代表仍不接触他,他就对新闻记者或访法的美国国会议员放话暗示,尼克松政府未能体会河内已经展露的和平意愿。由于美国国内争议炽烈,这种暗示必然被广泛传布;即使谈判在进行中,黎德寿也能够随时放话煽风。
1970—1972年之间黎德寿每次到巴黎,都会在一段时间内进行五六次会谈。(我方也与春水有若干次单独会谈;但是,事实显示,黎德寿若未与会,双方会谈纯属浪费时间。)
谈判程序一成不变,春水以北越谈判代表团团长身份开始冗长发言,重申我们出席美琪饭店会谈人士听烂了的北越谈判立场老调;然后再把发言权交给“特别顾问黎德寿”。黎德寿身着纯棕色或纯黑色的毛式中山装,接着就开始长篇大论,畅谈其哲学观,并且穿插着越南人为争取独立而奋斗的故事。
直到谈判几近终止之前,黎德寿的论调一成不变:权力均势有利于河内,而且还会益发有利于河内;北越是基于政治目标而作战,因此美方提议停火、交换俘虏乃是荒诞不经之议,无从接受;政治解决要以美国推翻南越政府为起点。(黎德寿一度还好心地建议达成此一目标的方法——刺杀阮文绍。)
所有这一切都以无瑕疵的礼貌外表呈现出来,一种透着道德高人一等的冷淡姿态,而且以不为愚昧的帝国主义者所撼动的马克思主义语汇表达出来。黎德寿在最深奥难解、需要借助意识形态指导才能解说的地方,也绝对得理不饶人。有一次在谈判中我要求暂停休息一下,运用了我自以为十分机灵的马克思主义形式来表达——我说:“客观需求”使得会谈必须暂停。即使这样故作幽默,也引来黎德寿滔滔不绝讲了十分钟,痛斥像我这样一位帝国主义者不应擅用马克思主义术语。
黎德寿这种冷漠态度的基本策略就是要表示,时间站在他那一边,因为他可以利用美国的意见分歧争取对北越有利之处。会谈的第一回合于1970年2—4月间进行,他拒绝接受停火、为期15个月的美军撤退日程表、降低作战程度,以及柬埔寨中立化等提议。(有趣的是,在他喋喋不休诉苦抱怨的谈话中,却绝口不提北越在柬埔寨的避难所基地遭到“秘密”轰炸这一段。)
第二回合谈判在1971年5—7月进行,黎德寿又玩出新花样。民族解放阵线在公开的谈判桌上提出一项七点计划;黎德寿却在秘密会谈中提出一项略有出入、但更为明确的九点计划,特别更坚持以九点计划作为实质谈判的基础。同一时候,共产党发言人却要求美方对其在公开会谈中提出的七点计划做答复;尼克松政府因为对北越谈判代表已明白声称不肯交涉的议案没有反应,而遭受舆论抨击。北越葫芦里卖什么药,一直隐蔽到尼克松公开揭穿其手法为止还秘而不宣;此时,河内针对七点计划提出两点“阐释”,它立刻又使得各方对尼克松施压。后来谈判结束了,我请教黎德寿,这两项阐释究竟说明什么要点,他微笑着答道:“什么也没有呀!”
第三回合谈判在1972年8月至1973年6月进行,终于产生突破。10月8日,黎德寿放弃其一贯主张美国必须推翻西贡政府的要求,而同意停火;此后,事情就迅速趋向结局。黎德寿展现出他在严密防守时可以顽固、坚持,在寻觅解决方案时也可以精巧、灵敏。他甚至还改了开场白演讲词,它虽然还是长篇大论,却歌颂、期勉要有进展。然而,认真谈判开始了,也阻止不了他惹人嫌的癖性。每天上午他的开场白一成不变就是:  “你们做了重大努力,我们也将做出重大努力。”有一天,他略掉形容词,只说:美方应做出重大努力,他会投桃报李也做出努力。我为了打破沉闷气氛,故意提醒他略掉形容词。我这位对手泰然自若地回答:“我很高兴你注意到它;但是,昨天我们做了重大努力,你们只做出努力,因此今天我们得反过来做:你们应该做重大努力,我们只需做出努力即可。”
部分问题出在黎德寿只有一个目标,可是美国身为超级大国却必须有多个目标。黎德寿决心以胜利作为其革命生涯的最高荣耀;美国却必须兼顾国内与国际因素衡量,还得兼顾越南的未来及维护美国的全球角色。黎德寿拿捏美国人的心理,就仿佛熟练的外科医师对患者下手术刀一般;尼克松政府则必须多处作战,几乎没有机会进行攻势外交。
的确,从一开始到整个谈判过程里,尼克松政府就必须格外付出精力去应付各方对其诚意的抨击。尽管尼克松业已多次单方面地、不求回报地向河内示意,他还是在一就职后立刻被批评对和平的努力不够。到了1969年9月,美国已提议让民族解放阵线加入政治过程,也准予其加入混合选举委员会,美军已撤出一成以上兵力,也同意在和解后全数撤出——共产党方面对这些让步只会一再重申他们的标准论调,要求美军撤军,推翻西贡政府。
1969年9月25日,纽约州共和党参议员古德尔( Charles Goodell)宣布,他将提出议案要求美军在1970年底以前全部撤离越南。10月15日,全美各地同时爆发反战示威活动。两万名群众中午时在纽约市金融区集会,聆听曾任约翰逊总统新闻秘书的比尔·摩耶尔( Bill Moyers)发表反战演说。纽黑文绿园(New Haven Green)也有三万人示威,五万人在白宫视线下的华盛顿纪念碑前集会;波士顿也有十万人集会听麦戈文参议员的反战演说,并且一架飞机在空中喷出和平记号,指称政府排斥和平。
美国例外论具体呈现在和平运动之中,不准任何人讨论撤出的可行性,并且把讨论撤出之举视为政府暗中希望继续作战的征兆。把越战转化成国内善与恶之间的对决之后,和平运动以自命道德高尚的理由,宁可见到美国在越南战败,而不愿因为出现“光荣”结局,而败坏了政府胃口,使它日后还想在国外有冒险举动。
这正是和平运动与美国政府之间无法找到共同立场的关键。尼克松三年之内把越南美军兵力由近55万人降低到2万人左右;伤亡人数亦由1968年的16000人左右,即总驻军的28%,降低到1972年(交战最后一年)的600人左右,即驻军的10_10左右。但是这仍不能缓和不信任或痛苦。因为最基本的歧见仍无法沟通:尼克松要光荣退出越南,可是和平运动认为光荣就是美国实质上无条件退出越南。
如果结束战争是唯一的目标,在批评政府的人士心目中,西贡政府就成为和平的障碍,而非盟友。当初认为南越攸关美国安全的信念,早已被抛弃,剩下的感觉是美国在南越交友不慎,选错伙伴。批评政府的人士之新正统主张是,应该另组联合政府取代阮文绍,必要时美国应不惜切断对南越的经费援助。所谓联合政府的构想正是国内激辩主权谁属的议题的补救方案,此刻北越的和谈代表亦明白地表达,照他们的定义,联合政府正是共产党接管南越的客气说法而已。
事实上,北越设计出一套狡词迷惑美国百姓。他们发誓旨在组成一个三方“联合政府”,即由民族解放阵线(北越自己的马前卒)、中立人士,以及代表“和平、自由与独立”的西贡政府成员所组成的联合政府。就和河内许多厚颜无耻的伎俩一样,世人必须深加思索才能确定在表面冠冕堂皇、合理的方案下潜藏的真实意义。我们细加探究,才发现这个三方联合政府不是要统治西贡,而是要和民族解放阵线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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