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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交-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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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南认为,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是斯大林世界观的中心。斯大林把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视为无可挽回的大敌。苏联和美国之间的龃龉因此并非是华府和莫斯科之间有误会,或沟通不良所致,而是随着苏联对外在世界的观点与生俱来。他说:
“这个(共产主义的)教条里,基于利他的目的,他们为其本能地惧怕外在世界寻找理由,因为独裁者没有这份理由就不知如何去统治,他们的暴行使他们必须以此解说,他们的牺牲也令他们必须有所交代。他们以马克思主义为名目,在其手段和战术上牺牲了每一项伦理价值。今天,他们已经不能抛弃它。它是一张无花果叶,遮掩住他们的道德和知性责任。没有它(遮羞),他们将站在历史上受审判,至多也只不过与俄罗斯一连串残暴不仁的统治者蛇鼠一窝,暴虐压迫国家,追求军力新高峰,以便对内部脆弱的政权求得外部安全的保障。”
凯南指称,很久以来,沙皇就追求扩张领土。他们试图征服波兰,把它变为附庸国。他们把保加利亚视为俄罗斯势力范围内的禁区。他们也在地中海寻找不冻港,并且力图控制黑海海峡。“但是克里姆林宫对世局的神经质观点的底层,是俄罗斯传统、本能的不安全感。早先,这乃是一个和平的、务农的民族,试图住在辽阔的平原上,却与强悍的游牧民族为邻而生发不安全感。当俄罗斯接触到经济先进的西方,则又加上了惧怕这个地域上更能干、更有力、更高度有组织的社会。不过,后面这种不安全感,困扰俄罗斯统治者大于困扰俄罗斯人民;因为俄罗斯统治者已经体会到他们的统治形式上相当古旧,在心理基础上脆弱和矫揉造作,不能和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相提并论。基于这个理由,他们一直害怕外国渗透,害怕西方世界和本国直接接触,害怕一旦俄罗斯人了解外在世界的真相,或外国人了解了其内在世界的真相,究竟会有何种后果。并且他们也学到,只有耐心,只有奋力斗争彻底摧毁敌人,才能获致安全,不可能以协定或妥协来获致安全。”而且凯南认为,这乃是苏联的本旨,美国无论如何甘言美语,也改变不了它。凯南主张,美国必须预备从事长期斗争;美国与苏联的目标和哲学无法调和。
国务院1946年4月1日向跨部门委员会提出一份备忘录,首度有系统地陈述出美国的新对策。这份备忘录执笔人是国务院官员弗里曼·马休士(H。 Freeman Matthews),它试图把凯南本质上强于哲理的观察,转化为可行的外交政策。美国外交政策文件首次把美、苏争端,视为苏联制度本来的特征。莫斯科必须被说服,“先以外交手法,必要时即以军力分析方式让它相信:它的现行外交政策路线只会把苏联带上灾祸之路。”
这些大胆言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未满一年即已出现,是否代表美国将防御圈绕在苏联辽阔的周边地区每一个受其威胁的地方?马休士在这里略有退却,加上两个条件。他认为,美国掌握海、空优势,苏联是陆上霸权。马休士备忘录提醒决策者注意“我军在广袤的欧亚大陆无力可施”,因此美国军力只限于用在“美国及其潜在盟国的海军,两栖部队和空军力量,能够起码以守势对抗苏联陆军”的地区。第二个条件则警告美国不要单方面采取行动:“联合国宪章提供了最好、最不会招致抨击的方法,美国可借此施行反对苏联实质扩张的主张。”
但是,这两个条件适用在哪些地方?马休士文件举出下列国家或地区相当危险:芬兰、斯堪的那维亚、东欧、中欧、东南欧、伊朗、伊拉克、土耳其、阿富汗、中国的新疆和东北。问题是,它们没有一个在美国相关军力能及的范围之内。陈述出美国持续高估英国实力的情况后,这份备忘录力求美国扮演制衡者的角色,而这正是美国领导人仅仅数年前激烈反对的路线(见本书第十六章):
“如果要遏阻苏联独霸欧洲,英国就必须作为主要大国在经济上和军事上在西欧继续存在。因此,美国应该给予英国一切可能的政治、经济支持,必要时在联合国的架构下亦应给予军事支持。”
马休士备忘录并没有说明,英国的战备力量为何可以超过美国,而且第二个条件也不见得容易吻合。国际联盟在它短暂、无功的生命期间,已经显示出它几近无能来组织集体行动对付一个大国。何况,马休士文件设想的这个构成安全重大威胁的国家,还是个联合国会员国,并且享有否决权。如果说联合国不会有所举措,美国不能有所动作,那么英国的角色也只能是聊胜于无吧!
克拉克柯立福( Clark Clifford)在他长久的总统顾问亲信生涯中,首要任务之一便是消除马休士备忘录的含糊不清之处和限制条件。柯立福在1946年9月24日的一份最高机密研究文件中,采取此一观点:只有在苏联力量受到制衡时,克里姆林宫的政策才会改弦更张,对苏联侵犯美国,或侵犯攸关我们安全的世界某地区之主要遏阻力,将是我们的军事力量。
现在,他这项见解已经成为人人接纳的看法。但是,柯立福以它为跳板,进而宣称美国的环球安全任务,涵盖了“所有受到苏联威胁的民主国家”。何谓“民主”,意义并不明确。这个条件是否局限了美国仅只防卫西欧?或是它也会把任何受到威胁的地区一视同仁,让美国同时保护东南亚的丛林、中东的沙漠,和人烟稠密的中欧?其后随着时间演进,后一说法成为主流。
柯立福不认为这项新起的围堵政策和传统的外交手法之间有任何雷同之处。在他的观点中,苏、美冲突并不是因两者国家利益冲突而起(此处如何界定尚有讨论余地),而是因为苏联领导层道德缺失而起。因此,美国政策的目标,改变苏联社会的意味重于恢复势力均衡。有如1917年威尔逊总统决定对德国宣战,归咎于德国皇帝,而不是以德国威胁到美国安全做题目;柯立福现在也把苏、美紧张归咎于“一小撮统治阶层,而不是苏联人民”。只有苏联彻底改变心意,甚至可能还得有一批崭新的领导人出现,苏、美全面协议才有希望达成。在某个戏剧性的时刻,苏联这些新领导人将“觉察到我们强大到无法制服,坚强到无法威吓,此时就会和我们获致公正、平等的解决”。
柯立福和其后任何一位美国政治家,在讨论冷战时都没有提出结束对立的明确条件,也没有主动作为,以谈判来谋求美苏和解。只要苏联维持其意识形态,谈判即无任何意义。一旦苏联回心转意,和解几乎可说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因此之故,事先列举和解的条件被认为会限制住美国的行动自由——同样的论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也被用来回避讨论战后世局如何处理。
美国现在有了理念架构,足以正当主张抵抗苏联扩张主义的做法。自从大战结束以来,苏联即遵循俄罗斯的历史模式四处扩张。苏联已经控制了巴尔干半岛(除了南斯拉夫以外),希腊境内游击战争战火炽烈,他们获得共产党人在南斯拉夫,以及保加利亚的苏联傀儡的支援。苏联对土耳其提出领土要求,也要求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设立海军基地——这和斯大林1940年11月25日向希特勒提出的要求,如出一辙(详见本书十四章)。
击败苏联的策略
自从大战结束以来,英国就在经济上、军事上支援希腊和土耳其。1946—1947年的冬天,英国艾德礼政府照会华府,它再也没有能力独自承担责任。杜鲁门预备接替英国历来阻挡俄罗斯前进地中海的角色,但是美国民众和国会都还不能赞同英国传统的地缘政治理念。抵抗苏联扩张主义,必须依照以严格自美国外交政策思想为基础出发的原则为准绳。
这项转折出现在1947年2月27日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举行的一场重要会议中。杜鲁门总统,马歇尔国务卿和艾奇逊助理国务卿,极力向密歇根州共和党参议员阿瑟·范登堡( Arthur Vandenberg)为首的一个国会代表团进言,力陈援助希腊和土耳其的重要性——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传统、持孤立主义观点的共和党人此时在国会两院均居多数党。
马歇尔首先冷静地分析了援助方案和美国利益之间的关系。他的话招致共和党人老套的不满之词,抱怨美国若是插手,不啻是“替英国火中取栗”,美国参与势力均衡是不义之举,援外负担沉重等等。艾奇逊发觉政府方面落居下风,悄悄问马歇尔是否可以插口陈述?获得国务卿允准后,艾奇逊侃侃陈词。他大胆地向与会人士提出一份黯淡的未来景象——共产势力将占上风:
“目前世界上只剩下美国和苏联两个大国。我们已经到达史无前例的时刻。自从罗马和迦太基时代以来,再也没有一个时刻出现这种权力两极化的现象。美国采取措施以强化受到苏联侵略或共产党颠覆威胁的国家,这也就是保护美国的安全——它就是保护自由!”
   当艾奇逊的一番说辞明显打动国会代表时,政府方面即坚守此一立论基础。从此之后,援助希腊、土耳其方案即被描绘成民主与独裁全球斗争的一环。1947年3月12日,杜鲁门发表的演说,日后被称为“杜鲁门主义”。他在演说中脱去艾奇逊的战略分析,以传统的威尔逊主义来形容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斗争:
“第一种生活方式的基础是多数人的意志,特征是自由体制、代议政府、自由选举、保障个人自由,言论与信仰自由,而且有免于政治压迫的自由。第二种生活方式的基础却是以少数人的意志强加在多数人身上。它依恃的是恐怖和压制,控制着报章和电台,操控选举,并且压制人身自由。”
甚至,美国保卫独立国家就等于代表民主和世界,即使苏联可以借由否决权的运作阻止联合国正式支持,“协助自由、独立国家保持其自由,美国将贯彻联合国宪章的原则”。
苏联领袖若是了解美国历史,他们就应该察觉杜鲁门这一席话预示的意义。杜鲁门主义象征着一个分水岭,因为一旦美国打出道德大旗,斯大林熟谙的现实政治就永远终结,讨价还价争取互惠让步已经不复可能。此后,美苏冲突解决之道只有苏联改变其宗旨,或苏联制度败亡,甚至两者兼而有之。
杜鲁门把他的主张称为“美国支持自由人抵抗武装的少数或外来压力企图征服的一种政策”。无可避免的,来自左右两翼的知识分子对于保护民主这个目标,都有批评;有人抗议,美国保护的国家不论有多么重要,在道德上殊为可议;有些人则反对,认为美国已承诺去保护一些未必攸关美国安全的社会,姑不论他们是否自由国家。这项模糊歧义不是那么容易消失,到今天为止几乎在美国涉及的每一项危机中,仍然激起热切辩论,迄无定论。从此以后,美国的外交政策就必须在两种攻击之间进行:一派抨击它超乎道德,一派则指责它通过宣扬道德主义而超越国家利益。
一旦共产主义挑衅被界定为攸关民主国家前途,美国就不能坐待内战爆发(如希腊的局势),美国的性格就是试图先行诊治。六月五日,距杜鲁门主义宣示不到三个月,马歇尔国务卿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致词,公开宣布美国将致力于根绝招惹侵略的社会、经济因素。他宣布:美国将援助欧洲复兴重建,以避免“政治骚乱”和“绝望”,重振世界经济,并且培养自由体制。因此,“我深信,任何政府乐于协助复兴工作,将得到美国政府的全力合作”。换言之,参加马歇尔计划也对苏联的卫星国家政府开放——这个暗示立刻受到华沙和布拉格的接纳,也立刻被斯大林压制下去。
美国把它定位于一种社会、经济改革方案,宣称它将与妨碍欧洲复兴的任何政府或组织对抗。马歇尔指的是共产党及其外国组织,他说:
“任何政府、政党或团体,试图让人间沦于永远悲惨以便借以获取政治或其他利益者,将遭到美国的反对。”
只有像美国这样一个具备理想主义、拓荒精神,又相对经验稚嫩的国家,才会仅靠其本身资源就要提出全球经济复兴计划。然而,也正是这项远见激发出全国承诺,支撑着整个冷战时代并获得最终胜利。马歇尔说:这项经济复兴计划“不是针对任何国家或主义,而是以对抗饥馑、贫穷、绝望和混乱为目标。”与大西洋宪章公布时一样,号召全球为反饥馑、反绝望而战,比诉诸自利或势力均衡,更能打动美国民心。
在这些或多或少随机的方案之后,出现了一份文件,在今后一个世代成为遏制政策的圣经,实际上遏制政策也是因这份文件而得名。美国战后种种思想统统汇总在《外交》1947年7月号的这一篇鸿文内。文章作者不愿透露真实姓名,仅以“X”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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