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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交-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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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美国,富裕、活跃和强大,(法国)发现本国对她居于依赖的地位。法国持续需要她的援助以避免金融危机,从美国取得武器,配备士卒。法国的安全完全依赖她的保护。这种说法出自统合的姿态,自动地把服从美国的权势视为当然。这就是所谓超乎国家的欧洲之理念,在这个构想下,法国就消失了。一个没有政治实体、没有经济动力、没有防卫能力的欧洲,因而在面对苏联集团时,注定成为那个自身有政策、经济和国防的强大西方国家——美利坚合众国的附庸。”
戴高乐原则上并不反美,他认为,只要法国和美国的利益真正吻合一致,他很愿意合作。因此,在古巴导弹危机事件中,美国官员对戴高乐全力支持美方立场,大吃一惊——这是所有盟国领袖之中,最无条件支持美方立场的国家。他也反对各种中欧退出的方案,最主要原因是这将使美军离得太远、苏军又靠得太近:  “这种‘摆脱’或‘退出’本身对吾人而言不具任何价值。如果解除军备的地区不能既包含大西洋也包含乌拉尔山在内的话,法国又如何获得保障?一旦发生冲突,又将如何防止侵略者长驱直入德国这个无人之境呢?”
如果戴高乐不把他主张独立的立场与若干实质上将挫弱美国在欧洲的角色之构想相结合,这些坚持也只不过留在理论层面。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仗恃美国会无限期地留驻在欧洲。欧洲必须在法国领导下,准备独力面对未来前途。戴高乐并没有声言他赞同这样的结果,而且他似乎也忘记这个假设前提或许会变成自夸自诩的预言。
1959年艾森豪威尔总统访问巴黎时,开门见山地请教戴高乐:“你为什么怀疑美国会将其命运与欧洲命运视为一体?”在艾森豪威尔的苏伊士危机做法之后,这是个奇怪、自以为是的问题。戴高乐客气地以历史上较遥远的实例作答。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经过三年的人命牺牲浩劫之后,美国才出兵援救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更是在法国遭纳粹占领后,美国才参战。若是在核时代,这两次的美国介入都太迟了!
戴高乐抓住每个机会展示,在特定议题上面,美国的判断没有法国那么重视欧洲;他也毫不客气地利用赫鲁晓夫提出柏林最后通牒的时机。戴高乐希望波恩政府把法国视为比美国更加可靠的盟国,逐渐以法国取代美国。当美国单方面主动将若干在此之前不可侵犯的西方战后柏林政策之教条,列入外交议程之时,阿登纳越来越不安,这却对法国构成既是危险,又是机会的情势。说它是危险,是因为“如果德国人民改变立场,欧洲均势将为之大乱,也可能预示战争将要爆发”;说它是机会,是因为德国的害怕或许反倒加强法国在欧洲的影响力。
戴高乐构想中的欧洲是依据俾斯麦的德国之路线所组成——也就是以国家为基础团结起来,其中的一个国家(法国)将扮演主导角色,其作用就和普鲁士在德意志帝国之内一样。每个国家在戴高乐重新界定的黎塞留的法国称霸旧梦中,都有角色可以扮演:苏联将要求德国分裂;美国希望西欧有防堵苏联的能力;法国则希望把德国的民族意识导向为欧洲统一。但是,法国与普鲁士不同,法国不是西欧最强大的国家;它不具备经济实力去主宰其他国家,而且它也不具备主控包括两个超级大国的均势之地位。
这种意见不一或许可以因时间流逝而解决,尤其因为阿登纳热切希望与美国保持密切关系。其实,所有的德国领袖也深悉法国与美国之间实力悬殊,他们不可能拿美国的核保护去换取法国在政治议题上的灵敏、清醒。
然而,美、法之间有一项歧见就是深植于问题的本质之中,不容迟缓不决:那就是核时代的军事战略由谁掌控的问题。美国坚持统合、法国力主自主,两者无可妥协,并且两者之间没有缓冲来淡化争端。由于核武器的威力毫无先例可以比拟,历史无法提供可靠的数据以制订军事战略。每位政治人物在评估新技术对政策和战略有何冲击时,都很盲目;在这方面的结论出自那些没有实证的经验或资料的不切实际的理论。
核时代:艾森豪威尔与肯尼迪
战后头十年,核垄断似乎使得美国的无所不能的论调成真。可是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期,情势转逆明显,两个核大国都即将能让对方经受从前社会无法料想的大灾祸,甚至威胁到人类文明的存续。
这种体会乃是即将改变国际关系性质的一种革命之核心。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虽然武器日益发展、日益精确化,其杀伤力仍相当有限。战争需要大量动员资源和人力,这需要时间去征集和集结。伤亡则是逐步增加。理论上,一场战争在失控之前当可制止。
由于武力只能相对少量地增加,认为国家拥有太多力量以致无法达到理性的政治目的,这种说法显得荒谬。然而,这正是核时代发生的事情。超级大国主张集中控制核战略力量,面临的两难局势变成不是如何增加额外的力量,而是如何把这么多的核武器只限于自己使用。两边都没有设法解决这个挑战。过去必然会导致战争的政治紧张,却因为害怕发生核灾难而抑制下来,形成一个危机阈值,而保持了半个世纪的和平。但是局势也产生一种政治挫折感,使得非核的挑衅更似合理、更加频繁。超级大国和无核武力国家之间的军事差距,过去从未如此之大;也从来没有这么不受重视。北朝鲜和北越都没有被美国的核武力吓阻,而不追求自身目标;甚至还挺身与美国军力对抗;阿富汗游击队也没有被苏联的核武力所吓阻。
历史上第一度出现,核时代使得可以借由完全在一个主权国家内部发生的发展,来改变权力均衡。单一国家取得一枚原子弹改变的均势,远大于过去取得领土的程度。然而,除了以色列1981年袭击摧毁伊拉克核反应堆为唯一例外,整个冷战时期没有一个国家曾诉诸武力去制止敌国力量的增加。
核时代把战略变为威慑,而威慑变成神秘的智力活动。由于吓阻的效果只能做逆向测试,也就是以“未曾”发生的事件来测度它的功效,也因为根本不可能展示为什么某事不曾发生,因此非常难评估现有的政策是最好的政策,或只是勉强有效的政策。甚至,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威慑,因为不可能去证明敌手是否原本就有心要攻击。这种难以估量的特性引起国际间和国内对核事务的激烈辩论,其范围包罗万象,有主张和平绥靖主义,也有主张强悍对敌,不能让步;有因怀疑而进退失据,也有过度自信势力强盛可以恫吓对方者;有无从验证的国防理论,也有无从证明的军备控制理论。
任何同盟潜在的紧张关系——国与国之间利益的差异,由于这些不确定因素而加剧。历史上,国家一般(当然不是永远)都固守同盟,因为背弃盟国的结果被认为比履行己方义务的结果更加危险。在核时代,这条定律就未必正确;背弃盟国必须冒“最后”遭受灾祸之险,但是坚守盟约而以核武力作战,却保证“即刻”灾祸临头。
为了强化核威慑,美国和其盟国相互激励,强调一旦遭到挑衅必定强烈反击。为了强化这句威胁的可信度,同时为了一旦威慑失效也得降低灾害程度,美国还有一个更大的动机,设法让核战争更能被预估、较少灾害。美国防卫策略家中流行精选攻击目标、集中管制和指挥核武力,以及机动反应策略等等。然而,美国的盟国却抵制这些措施,因为她们担心,核战争若是更能被预估,较能被忍受,相对地核侵略也就越可能发生。于是乎,到了最后关头,美国或许在动用其核武器之前就退缩了,这一来欧洲岂非陷入两头落空的最恶劣状况:威慑力减弱、战略根本未能实现。
这种担忧绝非无关紧要。同时,美国领袖担心法、英有自主的核武力,会造成多国有能力控制核按钮,也绝非小事一桩。如果欧洲盟国去攻击苏联,美国可能被卷进核战争。因为苏联非常可能先对美国攻击,以防止美国借苏联受伤害而渔翁得利。不过,更可能的一幕场景是,苏联对美国盟友施以最猛烈的反击,因而产生一个问题:美国是否坐视其最亲密盟国遭受重大打击?
美国领袖因而决心避免在违背自己意志下,被扯进核战争中。冒着本身受摧毁之风险做决定,已经够可怕了,不需要再因盟国自由行动而牵连自己。可是就另一方面而言,美国针对此一两难局面的“解决方案”,就是剥夺盟国有独立行动的能力,这却与欧洲历史上的大梦魇不能相容。欧洲领袖耳熟能详,为了比不上核灾祸这么严重的理由,就可以背弃盟国或被盟国抛弃,史例历历可考。他们认为,他们的生存要靠尽最大可能,不让美国在面临核战关头时有选择可与欧洲分开;倘若做不到这一点,也得自己有一支核武力可自行调度,作为一种再保险。
美国与欧洲对核战略的见解有别,产生一个难以解决的两难局面。英国和法国渴望对影响其国家命运的决定能保有若干控制,是可以理解的,也符合其历史发展。美国希望借由盟国统一步调,以免加剧核时代祸难的心理,也同样有道理。以威慑的观点看,英国和法国决心增建决策中心,有若干优点;侵略者因为得考虑到另有独立的核武力存在,其思虑不能不更加审慎。至于从进行作战较可忍受这个战略去看,美国坚持统一管控核武力则十分有力。两者之间的冲突无从调和,反映出各国在史无前例的情境下,面对着无法想象的危险,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之努力。美国面对这个两难局面,试图去“解决”它;戴高乐则认为它已不可能解决,设法强化法国的独立。
美国的政策分成两个阶段,每个阶段都反映着在职总统的性格。艾森豪威尔的做法是力劝刚愎的戴高乐,法国没有必要发展独立的核武力,并且视法国建军之举为不信赖美国的表征。艾森豪威尔以美国人地道的法理和理想主义的兼具特性,寻求技术解决方案,化解美国人深恐由其盟国不昕节制惹出核战争的梦魇。1959年访问巴黎时,他请教戴高乐:同盟之内各国核武力如何能够整合成立一个单一的军事计划?此时,法国已经宣布发展核武力计划,但尚未试爆核武器。
艾森豪威尔的发问,得到一个他没有准备能接受的答案。戴高乐认为,整合核武力是政治问题,不是技术问题。这两个观念之间的差异的鸿沟,艾森豪威尔似乎不了解。戴高乐在一年前提出一项建议时已经透露其答案了。艾森豪威尔努力找战略方案,戴高乐则想找到政治方案。艾森豪威尔主要关切一旦战争发生,如何形成有效率的指挥结构。戴高乐对进行全面战争的计划较无兴趣(他认为一旦爆发全面战争,人人都输,没有赢家),只想借维持法国在任何战争之“前”的行动自由来强化其外交方略。
1958年9月17日,戴高乐曾交给艾森豪威尔和麦克米伦一份备忘录,其中陈述了他对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架构的看法。他建议在大西洋同盟内成立一个政治理事会,以美、英、法三国政府首长组成之。这个理事会定期集会,成立联合国参谋本部,规划共同策略,尤其着重在北约组织地区以外的危机:
“具世界重要性的政治和策略问题,应该交给由美、英、法组成的新机构。这个机构应该就影响世界安全的一切政治问题,负责做共同决策;也负责草拟战略计划,在必要时把它付诸行动,尤其是涉及运用核武器的战略计划。它也应该负责组织个别作战地区,如北冰洋、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防务。这些必要时可以再加细分。”
戴高乐为了表示他对这项建议的认真,还附带暗示法国有意退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作为要挟。他指出:
“法国政府认为这样的安全组织为不可缺少的设计。因此,它目前参加北约组织的整个发展是以此为根据的。”
就某一层面而言,戴高乐要求法国的地位要与美国对待英国的特殊关系平等。就更深一层而言,他提议的安全设计与罗斯福的四大警察计划相似,只是以法国取代苏联成为其中之一——这是以核武器为基础的全球集体安全的观念,只不过,此时法国的核武力才刚刚萌芽而已!
戴高乐直接切人核问题的核心:在核时代,不会有技术上的权宜之计来确保各方协调合作。使用“任何”核武器的潜在危险都极大,以致要回避危险就会使得各国高度地从自身利益考虑,要想有共同行动,唯一希望是形成亲密的政治关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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