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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势力——去强迫参加的人。于是他也顺手儿露一露自己的威风:“我教谁唱开场,谁就得唱开场;教谁压台谁就压台;不论什么资格,本事!不服?跟日本人说去呀!敢去才怪!”“行头怎办呢?我反正不能随便从‘箱’里提溜出一件就披在身上!要玩,就得玩出个样儿来!”招弟一边说,一边用手心轻轻的拍着脸蛋。
高亦陀从外面进来,正听到招弟的话,很自然的把话接过去:“找行头,小姐?交给我好啦!要什么样的,全听小姐一声吩咐,保管满意!”他今天打扮得特别干净整齐,十分象个“跟包”的。
打量了亦陀一眼,招弟笑了笑。“好啦,我派你作跟包的!”“得令!”亦陀十分得意的答应了这个美差。
晓荷瞪了亦陀一眼。他自己本想给女儿跟包,好随着她在后台挤出挤进,能多看看女角儿们。在她上台的时节,他还可以弄个小茶壶伺候女儿饮场,以便教台下的人都能看到他。谁知道,这么好的差事又被亦陀抢了去!
“我看哪,”晓荷想减少一些亦陀报效的机会,“咱们楞自己作一身新的,不要去借。好财买脸的事,要作就作到了家!”招弟拍开了手。她平日总以为爸爸不过是妈妈配角儿,平平稳稳的,没有什么大毛病,可也不会得个满堂好儿。今天,爸爸可是象忽然有了脑子,说出她自己要说的话来。“爸爸!真的,自己作一身行头,够多么好玩呀!是的,那够多么好玩呀!”她一点也没想到一身行头要用多少钱。
大赤包也愿意女儿把风头出得十足,不过她知道一身行头要花许多钱,而且除了在台上穿,别无用处。眨一眨眼,她有了主意:“招弟,你老夸嘴,说你的朋友多,现在到用着他们的时候了,看看他们有没有替你办点事儿的本事!”招弟又得到了灵感:“对!对!我告诉他们去,我要唱戏,作行头,看他们肯掏掏腰包不肯。他们要是不肯呀,从此我连用眼角都不再看他们一眼。我又不是他妈的野丫头,贱骨头,随便白陪着他们玩!”把村话说出来,她觉得怪痛快,而且仿佛有点正义感似的。
“小姐!小姐!”晓荷连连的叫:“你的字眼儿可不大文雅!”“还有头面呢!”亦陀失去代借行头的机会,赶快想出补救的办法来。“要是一身新行头,配上旧头面,那才难看得要命。我去借,要点翠的,十成新的,准保配得上新行头!”
把行头与头面的问题都讨论得差不多了,大赤包主张马上叫来小文给招弟过一过戏。“光有好行头,好头面,而一声唱不出来,也不行吧?小姐,你马上就得用功哟!”她派人去叫小文。
小文有小文的身分。你到他家去,他总很客气的招待;你叫他带着胡琴找你来,他伺候不着。
大赤包看叫不来小文,立刻变了脸。东阳的脸也扯得十分生动,很想用他的片子把小文“传”来。倒是招弟拦住了他们:“别胡闹!人家小文是北平数一数二的琴师!你们杀了他,他也不会来!只要有他,我就砸不了;没他呀,我准玩完!算了吧,咱们先打几圈吧!”
东阳还有事,大赤包还有事,胖菊子也还有事。可是中国人的事一遇见麻雀也不怎么就变成了没事,大家很快的入了座。
亦陀在大赤包背后看了两把歪脖子胡,轻轻的溜出去。他去找程长顺。
生活的困苦会强迫着人早熟。长顺儿长了一点身量,也增长了更多的老气,看着很象个成|人了。自从小崔死后,他就跟丁约翰合作,作了个小生意。这个小生意很奇特而肮脏。丁约翰是发现者。在英国府,他常看到街上一大车一大车的往日本使馆和兵营拉旧布的军服。军服分明是棉的,因为上下身都那么厚墩墩的。可是,分量很轻,每一车都堆得很高,而拉车的人或马似乎并不很吃力。这引起他的好奇心。他找了个在日本军营作工友的打听打听。那个工友是他的朋友——在使馆区作工友的都自成一帮——可是不肯痛痛快快的告诉他那到底是怎回事。丁约翰,身为英国府的摆台的,当然有些看不起在日本军营作工友的朋友,本想扬着脸走开,不再探问。可是,福至心灵,他约那个朋友去喝两杯酒。以一个世袭基督教徒而言,他向来反对吃酒;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只好对上帝告个便。
酒果然有灵验,三杯下去,那个朋友口吐了真言。那是这样一回事:日本在华北招收了许多伪军,到了冬天当然要给他们每人一身棉军衣。可是,华北的棉花已都被日本人运回国去,不能为伪军再运回来。于是日本的策士们埋头研究了许多日子,发明了一种代用品。这种代用品无须用机器造,也无须在上海或天津定做,而只需要一些破布与烂纸就能作成。这就是丁约翰所看到的一车一车的军衣。这种军衣一碰就破,一湿就瘫;就是在最完好的时候,穿上也不挡寒。虽然如此,伪军可是到底得着了军衣——日本人管它叫作军衣,它便是军衣。
这批军衣的承做者是个日本人。日本人使馆的工友们贿赂了这日本人,取得了特权去委托他们自己的亲友制作。那位朋友也便是得到特权的一个。
丁约翰向来看不起日本人,不为别的,而只为他自己是在英国府作事——他以为英国府的一个仆人也比日本使馆的参赞或秘书还要高贵的多。对于这件以烂纸破布作军服的事,从他的基督徒的立场来说,也是违反上帝的旨意的,因为这是欺骗。无论从哪方面看吧,他都应该对这件事不发生兴趣,而只付之一笑。但是,他到底是个人;人若见了钱而还不忘了英国府与上帝,还成为人么?他决定作个人,即便是把灵魂交给了魔鬼。况且他觉得这样赚几个钱,并不能算犯罪,因为他赚的是日本人的钱。至于由他手里制造出那种军服的代用品,是否对得起那些兵士们,他以为无须考虑,因为伪军都是中国人,而他是向来不把中国人放在心上的。
整花了十天的工夫,他和那个朋友变成了莫逆。凡是该往冠家送的黄油,罐头,与白兰地,都送到那个朋友的家中去。这样,他分到了一小股特权,承办一千套军衣。得到这点特权之后,他十分虔敬的作了礼拜,领了圣餐,并且献了五角钱,(平日作礼拜,他只献一角,)感谢上帝。然后,他决定找长顺合作,因为在全胡同之中只有长顺最诚实,而且和他有来往。
约翰的办法是这样的:他先预支一点钱,作为资本。然后,他教长顺去收买破布,破衣服,和烂纸。破衣服若是棉的,便将棉花抽出来,整理好再卖出去。卖旧棉花的利钱,他和长顺三七分账;他七成,长顺三成。这不大公平,但是他以为长顺既是个孩子,当然不能和一个成|人,况且是世袭基督徒,平分秋色。把破布破衣服买来,须由长顺洗刷干净,而后拼到一块——“你的外婆总会作这个的,找小崔寡妇帮帮忙也行;总之,这是你的事,你怎办怎好。”拼好了破布,把烂纸絮在里面——“纸不要弄平了,那既费料子,又显着单薄,顶好就那么团团着放进去,好显出很厚实;分量也轻,省脚力。”絮好,粗枝大叶的一缝,再横竖都“行”上几道,省得用手一提,纸就都往下面坠,变成了破纸口袋。“这些,”约翰恳切的嘱咐:“都由你作。你跑路,用水,用针线,干活儿,我都不管;每套作成,我给你一块钱。一千套就是一千块呀!你可是得有账。我交给你多少钱,用了多少钱——只算买材料哟,车钱,水钱什么的,都不算哟!——你每天要报账;我不在家,你报给我太太听。账目清楚,军衣作得好,我才能每套给你一块钱;哪样有毛病,我都扣你的钱,听明白了没有?我是基督徒,作事最清楚公道,亲是亲,财是财,要分得明明白白!你懂?”这末两个字是用英文说的,以便增加言语的威力。
没详细考虑,程长顺一下子都答应了。他顾不得计算除了车钱,水钱,灯油钱,针线钱,一块钱还能剩下多少。他顾不得盘算,去收买,去整理,去洗刷,去拼凑,去缝起,去记账,要出多少劳力,费多少时间。他只看见了远远的那一千元。他只觉得这可以解决了他与外婆的生活问题。自从留声机没人再听,外婆的法币丢掉之后,他不单失了业,而且受到饥寒的威胁。他久想作个小生意,可是一来没有资本,二来对什么都外行,他不肯冒险去借钱作生意,万一舍了本儿,他怎么办呢?他是外婆养大的,知道谨慎小心。可是,闲着又没法儿得到吃食,他着急。半夜里听到外婆的长吁短叹,他往往蒙上头偷偷的落泪。他对不起外婆,外婆白养起他来,外婆只养大了一个废物!
他想不到去计算,或探听,丁约翰空手抓饼,不跑一步路,不动一个手指,干赚多少钱。他只觉得应该感激约翰。约翰有个上帝,所以约翰应当发财。长顺也得到了个上帝,便是丁约翰!他须一秉忠心的去作,一个铜板的诡病不能有,一点也不偷懒,好对起外婆与新来的上帝!
长顺忙了起来。一黑早他便起来,到早市上去收买破布烂纸,把它们背了回来。那些破烂的本身虽然没有很大的分量,可是上面的泥污增加了它们的斤两,他咬着牙背负它们,非至万不得已,决不雇车,他的汗湿透了他的衣裤。他可是毫无怨言,这是求生之道,这也是孝敬外婆的最好的表示。
把东西死扯活掖的弄到家中,他须在地上蹲好大半天才能直起腰来。他本当到床上躺一会儿,可是他不肯,他不能教外婆看出他已筋疲力尽,而招她伤心。
这些破东西,每一片段都有它特立独行的味道;合在一起,那味道便无可形容,而永远使人恶心要吐。因此,长顺不许外婆动手,而由他自己作第一遍的整理。他晓得外婆爱干净。
第一,他须用根棍子敲打它们一遍,把浮土打起来。第二,他再逐一的捡起来,抖一抖,抖去沙土,也顺手儿看看,哪一块上的污垢是非过水不能去掉的。第三,他须把应洗刷的浸在头号的大瓦盆里。第四,把脏布都浸透,他再另用一大盆清水,刷洗它们。而后,第五,他把大块的小块的,长的短的,年龄可是都差不多的,搭在绳索上,把它们晒干。
这打土与抖土的工作,使四号的小院子马上变成一座沙阵,对面不见人,象有几匹野马同时在土窝里打滚似的。灰土遮住了一切,连屋脊上门楼上都沙雾迷茫,把檐下的麻雀都害得不住的咳嗽而搬了家。这沙阵不单浓厚,而且腥臭,连隔壁的李四大妈的鼻子都怀疑了自己,一劲儿往四处探索,而断定不了到底那是什么味道。打完一阵,细的灰沙极其逍遥自在的在空中摇荡,而后找好了地方,落在人的头发上,眉毛上,脖领里,饭碗上,衣缝中,使大家证明自己的确是“尘世间”的人物。等灰土全慢慢的落下去,长顺用棍子抽打抽打自己的身上,马上院中就又起了一座规模较小,而照样恼人的,灰阵。他的牙上都满是细——可是并非不臭——的沙子。
马老太太,因为喜欢干净,实在受不住外孙这样天天设摆迷魂阵。她把门窗都堵得严严的,可是臭灰依然落在她的头上,眉上,衣服上,与一切家具上。可是,她不能拦阻外孙,更不肯责备他。他的确是要强,为养活她才起早睡晚的作这个脏臭的营生。她只好用手帕把头包起来,随手的擦抹桌凳。听着外孙抖完了那些脏布,她赶快扯下来头上的手帕,免得教外孙看见而多心。
小崔太太当然也躲不开这个灾难,她可是也一声不出。她这些日子的生活费是长顺给她弄来的。她只能感激他,不能因为一些臭灰沙而说闲话。金钱而外,她需要安慰与爱护,而马老太太与长顺是无微不至的体贴她,帮助她。她睁开眼,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她虽有个亲哥哥,可是他不大要强。他什么事都作,只是不作好事。假若他知道了她每月能由高亦陀那里领十块钱,他必会来挤去三四块;他只认识钱,不管什么叫同胞手足。近来,她听说,他已经给日本人作了事。她恨日本人,日本人无缘无故的砍去了她丈夫的头。因此,她更不愿意和给日本人作事的哥哥有什么来往。兄妹既断绝了往来,她的世界上只剩了她自己,假若没有马老太太与长顺,她实在不晓得自己怎么活下去。不,她决定不能嫌憎那些臭灰。反之,她须帮助长顺去工作。长顺给她工钱呢,她接着;不给呢,也没多大关系。
在小崔被李四爷抬埋了以后,她病了一大场。她不吃不喝,而只一天到晚的昏睡,有时候发高烧。在发烧的时节,她喊叫小崔,或破口骂日本人。烧过去了一阵,她老实了,鼻翅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