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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谁没有兄弟?……”可是,他挺着脖子,看着他们与她们,把那些人道的,崇高的句子,硬放在了一边,换上些“仇恨,死亡,杀戮,报复”等字样。“这是战争,不敢杀人的便被杀!”他对自己说。
一号的老婆婆是最后出来的。她深深的向两个年轻的鞠躬,一直等到他们拐过弯去才直起身来。她抬起头,看见了瑞宣。她又鞠了一躬。直起身,她向瑞宣这边走过来,走得很快。她的走路的样子改了,不象个日本妇人了。她挺着身,扬着脸,不再象平日那么团团着了。她好象一个刚醒来的螃蟹,把脚都伸展出来,不是那么圆圆的一团了。她的脸上有了笑容,好象那两个年轻人走后,她得到了自由,可以随便笑了似的。
“早安!”她用英语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她的英语很流利正确,不象是由一个日本人口中说出来。瑞宣楞住了。
“我久想和你谈一谈,老没有机会。今天,”她向胡同的出口指了指,“他们和她们都走了,所以……”她的口气与动作都象个西洋人,特别是她的指法,不用食指,而用大指。
瑞宣一想便想到:日本人都是侦探,老妇人知道他会英文,便是很好的证据。因此,他想敷衍一下,躲开她。老妇人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意,又很大方的一笑。“不必怀疑我!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我生在坎拿大,长在美国,后来随着我的父亲在伦敦为商。我看见过世界,知道日本人的错误。那俩年轻的是我的侄子,他们的生意,资本,都是我的。我可是他们的奴隶。我既没有儿子,又不会经营——我的青春是在弹琴,跳舞,看戏,滑冰,骑马,游泳……度过去的——我只好用我的钱买来深鞠躬,跪着给他们献茶端饭!”
瑞宣还是不敢说话。他知道日本人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侦探消息。
老婆婆凑近了他,把声音放低了些:“我早就想和你谈谈。这一条胡同里的人,算你最有品格,最有思想,我看得出来。我知道你会小心,不愿意和我谈心。但是,我把心中的话,能对一个明白人说出来,也就够了。我是日本人,可是当我用日本语讲话的时候,我永远不能说我的心腹话。我的话,一千个日本人里大概只有一个能听得懂。”她的话说得非常的快,好象已经背诵熟了似的。
“你们的事,”她指了三号,五号,六号,四号,眼随着手指转了个半圆。“我都知道。我们日本人在北平所作的一切,当然你也知道。我只须告诉你一句老实话:日本人必败!没有另一个日本人敢说这句话。我——从一个意义来说——并不是日本人。我不能因为我的国籍,而忘了人类与世界。自然,我凭良心说,我也不能希望日本人因为他们的罪恶而被别人杀尽。杀戮与横暴是日本人的罪恶,我不愿别人以杀戮惩罚杀戮。对于你,我只愿说出:日本必败。对于日本人,我只愿他们因失败而悔悟,把他们的聪明与努力都换个方向,用到造福于人类的事情上去。我不是对你说预言,我的判断是由我对世界的认识与日本的认识提取出来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老不愉快,我愿意使你乐观一点。不要忧虑,不要悲观;你的敌人早晚必失败!不要说别的,我的一家人已经失败了:已经死了两个,现在又添上两个——他们出征,他们毁灭!我知道你不肯轻易相信我,那没关系。不过,你也请想想,假若你肯去给我报告,我一样的得丢了脑袋,象那个拉车的似的!”她指了指四号。“不要以为我有神经病,也不要以为我是特意讨你的欢心,找好听的话对你说。不,我是日本人,永远是日本人,我并不希望谁格外的原谅我。我只愿极客观的把我的判断说出来,去了我的一块心病!真话不说出来,的确象一块心病!好吧,你要不怀疑我呢,让我们作作朋友,超出中日的关系的朋友。你不高兴这么作呢,也没关系;今天你能给我机会,教我说出心中的话来,我已经应当感谢你!”说完,她并没等着瑞宣回答什么,便慢慢的走开。把手揣在袖里,背弯了下去,她又恢复了原态——一个老准备着鞠躬的日本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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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呆呆的楞了半天,不知怎样才好。他不肯信老婆婆的话,又似乎没法不信她的话。不论怎样吧,他可是止不住的笑了一下。他有好些天没笑过一回了。
65
快到阴历年,长顺和小崔太太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孙七拉上了刘棚匠太太同作大媒,为是教小崔太太到刘太太那里去上轿。一乘半旧的喜轿,四五个鼓手;喜轿绕道护国寺,再由小羊圈的正口进来。洞房是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里去。按照老年的规矩,娶再醮的妇人应当在半夜里,因为寡妇再嫁是不体面的,见不到青天白日的。娶到家门,须放一挂火炮,在门坎里还要放个火盆,教她迈过去;火炮若是能把她前夫的阴魂吓走,火盆便正好能补充一下,烧去一切的厉气。
按着马老太太的心意,这些规矩都须遵守,一方面是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妇是不值钱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没有改嫁过。
不过,现在的夜里老在半戒严的状态中,夜间实在不好办事。火炮呢,久已不准燃放——日本人心虚,怕听那远听颇似机关枪的响声。火炮既不能放,火盆自然也就免了吧。这是孙七的主意:“马老太太,就不用摆火盆了吧!何必叫小崔太太更难过呢!”
连这样,小崔太太还哭了个泪人似的。她想起来小崔,想起来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去了自主,而任凭一个比孙七,长顺,马老太太都更厉害的什么东西,随便的摆布她,把她抬来抬去,教她换了姓,换了丈夫,换了一切。她只有哭,别无办法。
长顺儿的大脑袋里嗡嗡的直响。他不晓得应当哭好,还是笑好。穿着新蓝布袍罩,和由祁家借来的一件缎子马褂,他坐着不安,立着发僵,来回的乱走又无聊。在他的心里,他却一会儿一算计:一千套军衣已经完全交了活,除了本钱和丁约翰的七折八扣,只落下四百多块钱。这是他全部的财产。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饭的人。结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须养活着外婆与老婆,没有别的话好说。四百多块钱,能花多少日子呢?尽管婚礼很简单,可是鼓手,花轿不要钱吗?自己的新大衫是白拣来的吗?街坊四邻来道贺,难道不预备点水酒和饭食吗?这都要花钱。结过婚,他应当干什么去呢?想不出。不错,他为承作那些骗人的军衣,已学会了收买破烂。可是,难道他就老去弄那些肮脏东西,过一辈子吗?为钱家,祁家,崔家,他都曾表示过气愤,都自动的帮过忙。他还记得祁瑞宣对他的期望与劝告,而且他曾经有过扛枪上阵去杀日本人的决心。可是,今天他却胡胡涂涂的结了婚,把自己永远拴在了家中。他皱上了眉。
但是贺喜的人——李四老人,四妈,祁瑞丰,孙七,刘太太,还有七号的一两家人——都向他道喜。他又不能不把眉头放开。他有点害羞,又不能不大模大样的假充不在乎。人们的吉利话儿象是出于诚心,又似乎象讽刺与嘲弄,使他不敢不接受,而接受了又不大好过。他不知怎样才好,而只能硬着头皮去敷衍。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的鼻音呜囔的特别的难听,连自己听着都不够味儿。
贺客之中,最活跃的,也最讨厌的,是祁瑞丰。长顺永远忘不了在教育局的那一幕。况且,今天他是和小崔太太结婚,他万想不到瑞丰还有脸来道喜。瑞丰可是满不在乎,他准知道只要打着贺客的招牌,他就不会被人家撵出来,所以他要来吃一顿喝一顿。而且,既无被驱逐出来的危险,他就必须象一个贺客的样子,他得对大家开玩笑,尽情的嘲弄新郎,板着面孔跟主人索要香烟,茶水,而且准备恶作剧的闹洞房。本来,他还穿着孝,家里的人都不许他来道贺。他答应了母亲,只把礼金在门外交给长顺或马老太太就赶快回家,可是,他把孝衣脱下来,偷偷的溜出去,满面春风的进了马家的门。他自居为交际家,觉得自己若不到场,不单自己丢了吃喝的机会,也必教马家的喜事减色。一进门,他便张罗着和长顺开玩笑,而他的嘴又没有分寸,时时弄得长顺面红过耳。长顺很想翻脸辱骂他一顿,可是他知道今天他不该吵架拌嘴,所以只好远远的躲开他。长顺的退让,恰好教瑞丰以为自己确有口才,于是赶上前去施展嘲弄与开玩笑。贺客们都晓得长顺老实,也都晓得瑞丰讨厌,大家都怕他把长顺逼急了,弄得不好看。同时,大家看在祁老人与瑞宣的面上,又不肯去劝告瑞丰。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都躲着他,并且对他说的笑话都故意的不笑。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使他知难而退了,谁知道他却觉得他们的不言不笑是有点怕他,于是他的话就更多了。最后,李四爷看不过了,把他扯到一边:“老二,我说句真话,你可不要怪我呀!开玩笑要有个分寸。长顺儿脸皮子薄,别惹急了他!”
瑞丰没敢和四爷驳辩,而心中很不高兴。他可是也不想马上告辞回家,他舍不得那顿酒饭。在摆饭之前,他一支跟着一支的吸香烟。他不乱说了,看到香烟快吸完了,便板起脸来告诉长顺:再去买两包烟!赶到摆饭的时候,他大模大样的坐了首座,他以为客人中只有他作过科长,理应坐首座。他拿出喝酒的本领,一扬脖一个,喝干了自己的杯;别人稍一谦让,他便把人家的杯子拿过来:“好,我替你喝!”喝了几杯之后,他的嘴没法再并上。他又开始嘲弄长顺,并且说到小崔太太是寡妇。不单这样耍嘴皮子,他还要立起来讲演一番。他看不起那些贺客,所以他要尽兴的发泄自己的无聊与讨厌。
孙七早就不高兴了。他是大媒,理当坐首座。多亏李四爷镇压着他,他才忍着气没有发作。等到他也喝了几杯之后,他不再看李四爷的眼神,而把酒壶抄了起来。
“祁科长!”他故意的这么叫:“咱们对喝六杯!”李四爷伸出手来要抢酒壶。孙七不再听话。“四大爷,你别管!我跟祁科长比比酒量!”
瑞丰的脸上发了光。他以为孙七很看得起他。“牛饮没意思,咱们划拳吧!一拳一个,六个!告诉你,我不教你喝六个,也得喝五个,信不信!来,伸手!”
“我不划拳!你是英雄,我是好汉,对喝六杯!”孙七说着,已斟满了三杯。
瑞丰知道,六杯一气灌下去,他准得到桌子底下去。“那,我不来,没意思!喜酒,要喝得热闹一点!你要不划拳,咱们来包袱剪子布的?”
孙七没出声,端起杯来,连灌了三杯,然后,又斟满:“喝!喝完这三个,还有三个!”
“那,我才不喝呢!”瑞丰嘿嘿的笑着,觉得自己非常的精明,有趣。
“喝吧,祁科长!”孙七的头上的青筋已跳起来,可是故作镇定的说。“这是喜酒,你不是把太太丢了吗?多喝两杯喜酒,你好再娶上一个!”
李四爷赶快拦住了孙七:“你坐下!不准再乱说!”然后对瑞丰:“老二,吃菜!不用理他,他喝醉了!”
大家都以为瑞丰必定一摔袖子走出去,而且希望他走出去。虽然他一走总算美中不足,可是大家必会在他走后一团和气的吃几杯酒。
可是,他坐着不动,他必须讨厌到底,必须把酒饭吃完,不能因为一两句极难听的话而牺牲了酒饭。
正在这个难堪的时节,高亦陀走了进来。长顺的嘴唇开始颤动。
大赤包有点本事。奔走了一两天,该送礼的送礼,该托情的托情,该说十分客气话的,说十分,该说五分好话的,说五分,她把晓荷,亦陀,招弟,全救了出来。他们都没受什么委屈,只是挨了几天的饿。他们的嘴不惯于吃窝窝头与白水。最初,他们不肯吃。后来,没法不吃了,可是吃了还不饱。招弟在这几天里,始终穿着行头,没有别的衣服替换。她几天没有洗脸,洗脚,她的身上发痒,以为是长了虱子。她对每个人都送个媚眼,希望能给她一点水,可是始终无效。她着急,急得不住的哭泣。最使她难过的是那么一身漂亮的行头,不单没摸着在台上露一露,反穿到狱中来。她已不是摩登的姑娘,而是玉堂春与窦娥,被圈在狱中。她切盼她的男友们会来探视她,营救她。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来。由失望而幻想,她盼着什么剑侠或什么圣母会在半夜中把她背了走。她想起许多电影片子上的故事,而希望那些故事能成为事实,使她逃出监狱。
晓荷真害了怕。自从一出戏园的后台,他已经不会说话。他平日最不关心的人,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