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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老二的脸沉下来。“教我离开北平?”他把“北平”两个字说得那么脆,那么响,倒好象北平就是他的生命似的,绝对不能离开,一步不能离开!
“不过是这么一说,你的事当然由你作主!”瑞宣耐着性儿说。“蓝东阳,啊,我怕蓝东阳陷害你!”
“我已经想好了办法。”老二很自信的说。“先不告诉你,大哥。我现在只愁没法给老三去信,嘱咐他千万别再给家里来信!可是他没写来通讯处;老三老那么慌慌张张的!”说罢,他走了出去。
29
天越来越冷了。在往年,祁家总是在阴历五六月里叫来一两大车煤末子,再卸两小车子黄土,而后从街上喊两位“煤黑子”来摇煤球,摇够了一冬天用的。今年,从七七起,城门就时开时闭,没法子雇车去拉煤末子。而且,在日本人的横行霸道之下,大家好象已不顾得注意这件事,虽然由北平的冬寒来说这确是件很重要的事。连小顺儿的妈和天佑太太都忘记了这件事。只有祁老人在天未明就已不能再睡的时候,还盘算到这个问题,可是当长孙娘妇告诉他种种的困难以后,他也只好抱怨大家都不关心家事,没能在七七以前就把煤拉到,而想不出高明的办法来。
煤一天天的涨价。北风紧吹,煤紧加价。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平来,而西山的煤矿已因日本人与我们的游击队的混战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断了来源!
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佑的屋里还保留着炕,其余的各屋里都早已随着“改良”与“进步”而拆去,换上了木床或铁床。祁老人喜欢炕,正如同他喜欢狗皮袜头,一方面可以表示出一点自己不喜新厌故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东西确实有它们的好处,不应当一笔抹杀。在北平的三九天,尽管祁老人住的是向阳的北房,而且墙很厚,窗子糊得很严,到了后半夜,老人还是感到一根针一根针似的小细寒风,向脑门子,向肩头,继续不断的刺来。尽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团,象只大猫,并且盖上厚被与皮袍,他还是觉不到温暖。只有炕洞里升起一小炉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佑太太并不喜欢睡热炕,她之所以保留着它是她准知道孙子们一到三四岁就必被派到祖母屋里来睡,而有一铺炕是非常方便的。炕的面积大,孩子们不容易滚了下去;半夜里也容易照管,不至于受了热或着了凉。可是,她的南屋是全院中最潮湿的,最冷的;到三九天,夜里能把有水的瓶子冻炸。因此,她虽不喜欢热炕,可也得偶尔的烧它一回,赶赶湿寒。
没有煤!祁老人感到一种恐怖!日本人无须给他任何损害与干涉,只须使他在凉炕上过一冬天,便是极难熬的苦刑!天佑太太虽然没有这么惶恐,可也知道冬天没有火的罪过是多么大!
瑞宣不敢正眼看这件事。假若他有钱,他可以马上出高价,乘着城里存煤未卖净的时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与煤块。但是,他与老二都几个月没拿薪水了,而父亲的收入是很有限的。
小顺儿的妈以家主妇的资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几次:“冬天要是没有火,怎么活着呢?那,北平的人得冻死一半!”
瑞宣几次都没正式的答复她,有时候他惨笑一下,有时候假装耳聋。有一次,小顺儿代替爸爸发了言:“妈,没煤,顺儿去拣煤核儿!”又待了一会儿,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妈!也会没米,没白面吧?”
“别胡说啦!”小顺儿的妈半恼的说:“你愿意饿死!混小子!”
瑞宣楞了半天,心里说:“怎见得不会不绝粮呢!”他一向没想到过这样的问题。经小顺儿这么一说,他的眼忽然看出老远老远去。今天缺煤,怎见得明天就不缺粮呢?以前,他以为亡城之苦是干脆的受一刀或一枪;今天,他才悟过来,那可能的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慢慢的,不见血的,冻死与饿死!想到此处,他否认了自己不逃走的一切理由。冻,饿,大家都得死,谁也救不了谁;难道因为他在家里,全家就可以没煤也不冷,没米也不饿吗?他算错了账!
掏出老三的那封信,他读了再读的读了不知多少遍。他渴望能和老三谈一谈。只有老三能明白他,能替他决定个主意。
他真的憋闷极了,晚间竟自和韵梅谈起这回事。平日,对家务事,他向来不但不专制,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枣儿的事都完全由太太决定,他连问也不问。现在,他不能再闭着口,他的脑中已涨得要裂。
韵梅不肯把她的水灵的眼睛看到山后边去,也不愿丈夫那么办。“孩子的话,干吗记在心上呢?我看,慢慢的就会有了煤!反正着急也没用!挨饿?我不信一个活人就那么容易饿死!你也走?老二反正不肯养活这一家人!我倒肯,可又没挣钱的本事!算了吧,别胡思乱想啦,过一天是一天,何必绕着弯去发愁呢!”
她的话没有任何理想与想象,可是每一句都那么有分量,使瑞宣无从反驳。是的,他无论怎样,也不能把全家都带出北平去。那么,一家老幼在北平,他自己就也必定不能走。这和二加二是四一样的明显。
他只能盼望国军胜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广播电台上又升起大气球,“庆祝太原陷落!”学生们又须大游行。
他已经从老二不敢再到学校里去的以后就照常去上课。他教老人们看着他们哥儿俩都在家中闲着。
庆祝太原陷落的大游行,他是不是去参加呢?既是学校中的教师,他理应去照料着学生。另一方面,从一种好奇心的催促,他也愿意去参加——他要看看学生与市民是不是还象庆祝保定陷落时那么严肃沉默。会继续的严肃,就会不忘了复仇。
可是,他又不敢去,假若学生们已经因无可奈何而变成麻木呢?他晓得人的面皮只有那么厚,一揭开就完了!他记得学校里有一次闹风潮,有一全班的学生都退了学。可是,校长和教员们都坚不让步,而学生们的家长又逼着孩子们回校。他们只好含羞带愧的回来。当瑞宣在风潮后第一次上课的时候,这一班的学生全低着头,连大气都不出一声,一直呆坐了一堂;他们失败了,他们羞愧!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孩子!可是,第二天再上课,他们已经又恢复了常态,有说有笑的若无其事了。他们不过是孩子!他们的面皮只有那么厚,一揭开就完了!一次游行,两次游行,三次五次游行,既不敢反抗,又不便老拧着眉毛,学生们就会以嬉皮笑脸去接受耻辱,而慢慢的变成了没有知觉的人。学生如是,市民们就必更容易撕去脸皮,苟安一时。
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恨自己没出息,没有抛妻弃子,去奔赴国难的狠心与决心!
这几天,老二的眉毛要拧下水珠来。胖太太已经有三四天没跟他说话。他不去办公的头两天,她还相信他的乱吹,以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们俩从冠宅回来,她就不再开口说话,而把怒目与撇嘴当作见面礼。他俩到冠宅去的目的是为把蓝东阳的不近人情报告明白,而求冠先生与冠太太想主意,给瑞丰找事。找到了事,他们旧事重提的说:“我们就搬过来住,省得被老三连累上!”瑞丰以为冠氏夫妇必肯帮他的忙,因为他与东阳的吵架根本是因为冠家赢了钱。
冠先生相当的客气,可是没确定的说什么。他把这一幕戏让给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绸棉袍,唇上抹着有四两血似的口红,头发是刚刚烫的,很象一条绵羊的尾巴。她的气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脸上的每一个雀斑似乎都表现着傲慢与得意。
那次,金三爷在冠家发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带着个妓女的退职军官在座吗?他已运动成功,不久就可以发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长。他叫李空山。他有过许多太太,多半是妓女出身。现在,既然又有了官职,他决定把她们都遣散了,而正经娶个好人家的小姐,而且是读过书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么美的招弟贱卖了。她愿放手高第。李空山点了头。虽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确是位小姐,作过女学生的小姐。再说,遇必要时,他还可以再弄两个妓女来,而以高第为正宫娘娘,她们作妃子,大概也不至于有多少问题。大赤包的女儿不能白给了人。李空山答应给大赤包运动妓女检查所的所长。这是从国都南迁以后,北平的妓馆日见冷落,而成为似有若无的一个小机关。现在,为慰劳日本军队,同时还得防范花柳病的传播,这个小机关又要复兴起来。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长的本领。同时,这个机关必定增加经费,而且一加紧检查就又必能来不少的“外钱”。别人还不大知道,李空山已确实的打听明白,这将成为一个小肥缺。假若他能把这小肥缺弄到将来的丈母娘手里,他将来便可以随时给高第一点气受,而把丈母娘的钱挤了过来——大赤包一给他钱,他便对高第和气两天。他把这些都盘算好以后,才认真的给大赤包去运动。据最近的消息:他很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功。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里都轻轻的叫自己:“所长!所长!”这两个字象块糖似的贴在了她的舌头上,每一咂就满口是水儿!她高兴,骄傲,恨不能一个箭步跳上房顶去,高声喊出:“我是所长!”她对丈夫只哼儿哈儿的带理不理,对大女儿反倒拿出好脸,以便诱她答应婚事,别犯牛脾气。对桐芳,她也居然停止挑战,她的理由是:“大人不和小人争!”她是所长,也就是大人!
她也想到她将来的实权,而自己叨唠:“动不动我就检查!动不动我就检查!怕疼,怕麻烦,给老太太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她一边说,一边点头,把头上的发夹子都震落下两三个来。她毫不客气的告诉了瑞丰:“我们快有喜事了,那间小屋得留着自己用!谁教你早不搬来呢?至于蓝东阳呀,我看他还不错吗!怎么?你是为了我们才和他闹翻了的?真对不起!可是,我们也没有赔偿你的损失的责任!我们有吗?”她老气横秋的问冠晓荷。
晓荷眯了眯眼,轻轻一点头,又一摇头;没说什么。
瑞丰和胖太太急忙立起来,象两条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们夫妇难过的是蓝东阳还到冠家来,并且照旧受欢迎,因为他到底是作着新民会的干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灵的退还了东阳四十元钱:“我们玩牌向来是打对折给钱的;那天一忙,就实价实收了你的;真对不起!”东阳也大方一下,给高第姐妹买了半斤花生米。大赤包对这点礼物也发了一套议论:“东阳!你作的对!这个年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得知道钱是好的,应当节省,好积攒下结婚费!礼轻人物重,不怕你给她们半个花生米,总是你的人心!你要是花一大堆钱,给她们买好些又贵又没用的东西,我倒未必看得起你啦!”东阳听完这一套,笑得把黄牙板全露出来,几乎岔了气。他自居为高第姐妹俩的爱人,因为她们俩都吃了他的几粒花生米。这些,是桐芳在门外遇见胖太太,嘁嘁喳喳的报告出来的。胖太太气得发昏,浑身的肥肉都打战!
老二的耳朵,这几天了,老抿着。对谁,他都非常的客气。这一程子的饭食本来很苦,有时候因城门关闭,连大白菜都吃不到,而只用香油炒一点麻豆腐;老二这两天再也不怨大嫂不会过日子。饭食太苦,而端起碗来,不管有菜没有,便扒搂干净,嘴中嚼得很响,象鸭子吃东西那样。他不但不怨饭食太苦,而且反倒夸奖大嫂在这么困难的时候还能教大家吃上饭,好不容易!这么一来,瑞宣和韵梅就更为了难,因老二的客气原是为向兄嫂要点零钱,好买烟卷儿什么的。老大只好因此而多跑一两趟当铺!
胖太太一声没出,偷偷的提了个小包就回娘家了。这使老二终日象失了群的鸡,东瞧瞧,西看看的在满院子打转,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不想把失业这事实报告给老人们,现在他不能再闭着嘴,因为他需要老人们的怜爱——和太太吵了架之后,人们往往想起来父母。他可并没实话实说。他另编了一个故事。他晓得祁家的文化与好莱坞的恰恰相反:好莱坞的以打了人为英雄,祁家以挨了打为贤孝。所以,他不敢说他打了蓝东阳,而说蓝东阳打了他,并且要继续的打他。祖父与妈妈都十分同情他。祖父说:“好!他打咱们,是他没理,我们绝不可以还手!”妈妈也说:“他还要打,我们就躲开他!”
“是呀!”老二很爱听妈妈的话:“所以我不上学校去啦!我赶紧另找点事作,不便再受他的欺侮,也不便还手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