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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立在那里,脸慢慢的变绿,他妒,他恨!他后悔没早几天下手,把瑞丰送到监牢里去!现在,他只好和瑞丰言归于好,瑞丰已是科长!他恨瑞丰,而不便惹恼科长!酒拿到,大家碰了杯。
瑞丰嘬不住粪,开始说他得到科长职位的经过:“我必得感谢我的太太!她的二舅是刚刚发表了的教育局局长的盟兄。局长没有她的二舅简直不敢就职,因为二舅既作过教育局局长,又是东洋留学生——说东洋话和日本人完全一个味儿!可是,二舅不愿再作事,他老人家既有点积蓄,身体又不大好,犯不上再出来操心受累。局长苦苦的哀求,都快哭了,二舅才说:好吧,我给你找个帮手吧。二舅一想就想到了我!凑巧,我的太太正在娘家住着,就对二舅说:二舅,瑞丰大概不会接受比副局长小的地位!二舅直央告她:先屈尊屈尊外甥女婿吧!副局长已有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指派的,怎好马上就改动呢?她一看二舅病病歪歪的,才不好意思再说别的,而给我答应下来科长——可必得是庶务科科长!”“副局长不久还会落到你的手中的!预祝高升!”晓荷又举起酒杯来。
东阳要告辞。屋中的空气已使他坐不住了。大赤包可是不许他走。“走?你太难了!今天难道还不热闹热闹吗?怎么,一定要走?好,我不死留你。你可得等我把话说完了!”她立起来,一只手扶在心口上,一只手扶着桌角,颇象演戏似的说:“东阳,你在新民会;瑞丰,你入了教育局;我呢,得了小小的一个所长;晓荷,不久也会得到个地位,比咱们的都要高的地位;在这个改朝换代的时代,我们这一下手就算不错!我们得团结,互相帮忙,互相照应,好顺顺当当的打开我们的天下,教咱们的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事作,有权柄,有钱财!日本人当然拿第一份儿,我们,连我们的姑姑老姨,都须拿到第二份儿!我们要齐心努力的造成一个势力,教一切的人,甚至于连日本人,都得听我们的话,把最好的东西献给我们!”
瑞丰歪着脑袋,象细听一点什么声响的鸡似的,用心的听着。当大赤包说到得意之处,他的嘴唇也跟着动。
晓荷规规矩矩的立着,听一句点一下头,眼睛里不知怎么弄的,湿碌碌的仿佛有点泪。东阳的眼珠屡屡的吊上去,又落下来。他心中暗自盘算:我要利用你们,而不被你们利用;你不用花言巧语的引诱我,我不再上当!
胖太太撇着嘴微笑,心里说:我虽没当上科长,可是我丈夫的科长是我给弄到手的;我跟你一样有本领,从此我一点也不再怕你!
大赤包的底气本来很足,可是或者因为兴奋过度的关系,说完这些话时,微微有点发喘。她用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揉了揉胸。
她说完,晓荷领头儿鼓掌。而后,他极柔媚甜蜜的请祁太太说话。
胖太太的胖脸红了些,双手抓着椅子,不肯立起来。她心中很得意,可是说不出话来。
晓荷的双手极快极轻的拍着:“请啊!科长太太!请啊!”瑞丰知道除了在半夜里骂他,太太的口才是不怎么样的。可是他不敢替太太说话,万一太太今天福至心灵的有了口才呢!他的眼盯住了太太的脸,细细的察颜观色,不敢冒昧的张口。以前,他只象怕太太那么怕她;现在,他怕她象怕一位全能的神似的!
胖太太立了起来。晓荷的掌拍得更响了。她,可是,并没准备说话。笑了一下,她对瑞丰说:“咱们家去吧!不是还有许多事哪吗?”
大赤包马上声明:“对!咱们改天好好的开个庆祝会,今天大家都忙!”
祁科长夫妇往外走,冠所长夫妇往外送;快到了大门口,大赤包想起来:“我说,祁科长!你们要是愿意搬过来住,我们全家欢迎噢!”
胖太太找到了话说:“我们哪,马上就搬到二舅那里去。那里离教育局近,房子又款式,还有……”她本想说:“还有这里的祖父与父母都怯头怯脑的,不够作科长的长辈的资格。”可是看了瑞丰一眼,她没好意思说出来;丈夫既然已作了科长,她不能不给他留点面子。
东阳反倒不告辞了,因为怕同瑞丰夫妇一道出来,而必须进祁宅去道道喜。他看不起瑞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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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赤包由外面回来便问晓荷:“到祁家去趟吧!去,找点礼物!”她知道家中有不少象瑞丰拿来的那种礼物篮子,找出两个来,掸掸尘土就可以用——这种篮子是永远川流不息的由这一家走到那一家的。“找两个!东阳你也得去!”
东阳不甘心向瑞丰递降表,可是“科长”究竟是有分量的。比如说:他很愿意乘这个时机把校长赶跑,而由他自己去担任。为实现这计划,在教育局有个熟人是方便的。为这个,他应当给瑞丰送礼!他并且知道,只要送给北平人一点轻微的礼物,他就差不多会给你作天那么大的事的。他点头,愿和冠家夫妇一同去到祁家贺喜。
晓荷找出两份儿礼物来,一份儿是两瓶永远不会有人喝的酒,一份儿是成匣的陈皮梅,藕粉,与饼干;两份儿都已游历过至少有二十几家人家了。晓荷告诉仆人换一换捆束礼物的红绿线。“得!这就满好!礼轻人物重!”祁老人和天佑太太听说瑞丰得了科长,喜欢得什么似的!说真的,祁老人几乎永远没盼望过子孙们去作官;他晓得树大招风,官大招祸,而下愿意子孙们发展得太快了——他自己本是贫苦出身哪!天佑作掌柜,瑞宣当教师,在他看,已经是增光耀祖的事,而且也是不招灾不惹祸的事。他知道,家道暴发,远不如慢慢的平稳的发展;暴发是要伤元气的!作官虽然不必就是暴发,可是“官”,在老人心里,总好象有些什么可怕的地方!
天佑太太的心差不多和老公公一样。她永远没盼望过儿子们须大红大紫,而只盼他们结结实实的,规规矩矩的,作些不甚大而被人看得起的事。
瑞丰作了科长。老人与天佑太太可是都很喜欢。一来是,他们觉得家中有个官,在这乱闹东洋鬼子的时际,是可以仗胆子的。二来是,祁家已有好几代都没有产生一个官了。现在瑞丰的作官既已成为事实,老人们假若一点不表示欢喜,就有些不近人情——一个吃素的人到底不能不觉到点骄傲,当他用鸡鱼款待友人的时候。况且几代没官,而现在忽然有了官,祁老人就不能不想到房子——他独力置买的房子——的确是有很好的风水。假若老人只从房子上着想,已经有些得意,天佑太太就更应该感到骄傲,因为“官儿子”是她生养的!即使她不是个浅薄好虚荣的人,她也应当欢喜。
可是,及至听说二爷决定搬出去,老人们的眼中都发了一下黑。祁老人觉得房子的风水只便宜了瑞丰,而并没荣耀到自己!再一想,作了官,得了志,就马上离开老窝,简直是不孝!风水好的房子大概不应当出逆子吧?老太爷决定在炕上躺着不起来,教瑞丰认识认识“祖父的冷淡”!天佑太太很为难:她不高兴二儿子竟自这么狠心,得了官就跺脚一走。可是,她又不便拦阻他;她晓得现在的儿子是不大容易老拴在家里的,这年月时行“娶了媳妇不要妈”!同时,她也很不放心,老二要是言听计从的服从那个胖老婆,他是会被她毁了的。她想,她起码应该警告二儿子几句。可是,她又懒得开口——儿子长大成|人,妈妈的嘴便失去权威!她深深的明了老二是宁肯上了老婆的当,也不肯听从妈妈的。最后,她决定什么也不说,而在屋中躺着,装作身体又不大舒服。
小顺儿的妈决定沉住了气,不去嫉妒老二作官。她的心眼儿向来是很大方的。她欢欢喜喜的给老人们和老二夫妇道了喜。听到老二要搬了走,她也并没生气,因为她知道假若还在一处同居,官儿老二和官儿二太太会教她吃不消的。他们俩走了倒好。他们俩走后,她倒可以安心的伺候着老人们。在她看,伺候老人们是她的天职。那么,多给老人们尽点心,而少生点兄弟妯娌间的闲气,算起来还倒真不错呢!
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瑞宣没顾了想别的,而只感到松了一口气——管老二干什么去呢,只要他能自食其力的活着,能不再常常来讨厌,老大便谢天谢地!
待了一会儿,他可是赶快的变了卦。不,他不能就这么不言不语的教老二夫妇搬出去。他是哥哥,理应教训弟弟。还有,他与老二都是祁家的人,也都是中国的国民,祁瑞宣不能有个给日本人作事的弟弟!瑞丰不止是找个地位,苟安一时,而是去作小官儿,去作汉奸!瑞宣的身上忽然一热,有点发痒;祁家出了汉奸!老三逃出北平,去为国效忠,老二可在家里作日本人的官,这笔账怎么算呢?认真的说,瑞宣的心里有许多界划不甚清,黑白不甚明的线儿。他的理想往往被事实战败,他的坚强往往被人生的小苦恼给软化,因此,他往往不固执己见,而无可无不可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在家庭与社会中且战且走的活着。对于忠奸之分,和与此类似的大事上,他可是绝对不许他心中有什么界划不清楚的线条儿。忠便是忠,奸便是奸。这可不能象吃了一毛钱的亏,或少给了人家一个铜板那样可以马虎过去。
他在院中等着老二。石榴树与夹竹桃什么的都已收到东屋去,院中显着空旷了一些。南墙根的玉簪,秋海棠,都已枯萎;一些黄的大叶子,都残破无力的垂挂着,随时有被风刮走的可能。在往年,祁老人必定早已用炉灰和煤渣儿把它们盖好,上面还要扣上空花盆子。今年,老人虽然还常常安慰大家,说“事情不久就会过去”,可是他自己并不十分相信这个话,他已不大关心他的玉簪花便是很好的证明。两株枣树上连一个叶子也没有了,枝头上蹲着一对缩着脖子的麻雀。天上没有云,可是太阳因为不暖而显着惨淡。屋脊上有两三棵干了的草在微风里摆动。瑞宣无聊的,悲伤的,在院中走溜儿。
一看见瑞丰夫妇由外面进来,他便把瑞丰叫到自己的屋中去。他对人最喜欢用暗示,今天他可决不用它,他晓得老二是不大听得懂暗示的人,而事情的严重似乎也不允许他多绕弯子。他开门见山的问:“老二,你决定就职?”老二拉了拉马褂的领子,沉住了气,回答:“当然!科长不是随便在街上就可以拣来的!”
“你晓得不晓得,这是作汉奸呢?”瑞宣的眼盯住了老二的。
“汉——”老二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张着嘴,有半分多钟没说出话来。慢慢的,他并上了口;很快的,他去搜索脑中,看有没有足以驳倒老大的话。一想,他便想到:“科长——汉奸!两个绝对联不到一处的名词!”想到,他便说出来了。
“那是在太平年月!”瑞宣给弟弟指出来。“现在,无论作什么,我们都得想一想,因为北平此刻是教日本人占据着!”老二要说:“无论怎样,科长是不能随便放手的!”可是没敢说出来,他先反攻一下:“要那么说呀,大哥,父亲开铺子卖日本货,你去教书,不也是汉奸吗?”
瑞宣很愿意不再说什么,而教老二干老二的去。可是,他觉得不应当负气。笑了笑,他说:“那大概不一样吧?据我看,因家庭之累或别的原因,逃不出北平,可是也不蓄意给日本人作事的,不能算作汉奸。象北平这么多的人口,是没法子一下儿都逃空的。逃不了,便须挣钱吃饭,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为挣钱吃饭而有计划的,甘心的,给日本人磕头,蓝东阳和冠晓荷,和你,便不大容易说自己不是汉奸了。你本来可以逃出去,也应当逃出去。可是你不肯。不肯逃,而仍旧老老实实作你的事,你既只有当走不走的罪过,而不能算是汉奸。现在,你很高兴能在日本人派来的局长手下作事,作行政上的事,你就已经是投降给日本人;今天你甘心作科长,明日也大概不会拒绝作局长;你的心决定了你的忠奸,倒不一定在乎官职的大小。老二!听我的话,带着弟妹逃走,作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没办法,我不忍把祖父,父母都干撂在这里不管,而自己远走高飞;可是我也决不从日本人手里讨饭吃。可以教书,我便继续教书;书不可以教了,我设法去找别的事;实在没办法,教我去卖落花生,我也甘心;我可就是不能给日本人作事!我觉得,今天日本人要是派我作个校长,我都应当管自己叫作汉奸,更不用说我自己去运动那个地位了!”
说完这一段话,瑞宣象吐出插在喉中的一根鱼刺那么痛快。他不但劝告了老二,也为自己找到了无可如何的,似妥协非妥协的,地步。这段话相当的难说,因为他所要分划开的是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