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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下一滴汗。看看他的地,他觉得应当骄傲,高兴!他的地不仅出粮食,也表现着他的人格。他和地是一回事。有这块地,连日月星辰也都属于他了!
对祁家那块坟地,他一点也不比自己的那块少卖力气。“快清明了!”他心中说:“应当给他们拍一拍坟头!谁管他们来不来烧纸呢!”他给坟头添了土,拍得整整齐齐的。一边拍,一边他想念祁家的人,今年初二,他没能去拜年,心中老觉得不安。他盼望他们能在清明的时节来上坟。假若他们能来,那就说明了城里的人已不怕出城,而日本人抢粮的话十之八九是谣言了。
离他有二里地的马家大少爷闹嗓子,已经有一天多不能吃东西。马家有几亩地,可是不够吃的,多亏大少爷在城里法院作法警,月间能交家三头五块的。大少爷的病既这么严重,全家都慌了,所以来向常二爷要主意。常二爷正在地里忙着,可是救命的事是义不容辞的。他不是医生,但是凭他的生活经验与人格,邻居们相信他或者比相信医生的程度还更高一些。他记得不少的草药偏方,从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既省钱又省事。在他看,只有城里的人才用得着医生,唯一的原因是城里的人有钱。对马家少爷的病,他背诵了许多偏方,都觉得不适用。闹嗓子是重病。最后,他想起来六神丸。他说:“这可不是草药,得上城里买去,很贵!”
贵也没办法呀,救命要紧!马家的人从常二爷的口中听到药名,仿佛觉得病人的命已经可以保住。他们丝毫不去怀疑六神丸。只要出自常二爷之口,就是七神丸也一样能治病的。问题只在哪儿去筹几块钱,和托谁去买。
七拼八凑的,弄到了十块钱。谁去买呢?当然是常二爷。大家的逻辑是:常二爷既知道药名,就也必知道到哪里去买;而且,常二爷若不去买,别人即使能买到,恐怕也会失去效验的!
“得到前门去买呀!”常二爷不大愿意离开家,可又不便推辞,只好提出前门教大家考虑一下。前门,在大家的心中,是个可怕的地方。那里整天整夜的拥挤着无数的人马车辆,动不动就会碰伤了人。还有,乡下的土财主要是想进城花钱,不是都花在前门外么?那里有穿着金线织成的衣服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吃”土财主十顷地象吃一个烧饼那么容易!况且,前门离西直门还有十多里路呢。
不过,唯其因为前门这样的可怕,才更非常二爷出马不行。嘴上没有胡须的人哪能随便就上前门呢!
常二爷被自己的话绕在里边了!他非去不可!众望所归,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揣上那十块钱,他勒了勒腰带,准备进城。已经走了几步,有人告诉他,一进西直门就坐电车,一会儿就到前门。他点了点头,而心中很乱;他不晓得坐电车都有多少手续与规矩。他一辈子只晓得走路,坐车已经是个麻烦,何况又是坐电车呢!不,他告诉自己,不坐车,走路是最妥当的办法!
刚一进西直门,他就被日本兵拦住了。他有点怕,但是决定沉住了气。心里说:“我是天字第一号的老实人,怕什么呢?”
日本人打手式教他解开怀。他很快的就看明白了,心中几乎要高兴自己的沉着与聪明。在解钮扣之前,他先把怀中掖着的十块钱票子取了出来,握在手中。心里说:“除了这个,准保你什么也搜不着!有本事的话,你也许能摸住一两个虱子!”
日本人劈手把钱抢过去,回手就是左右开弓两个嘴巴。常二爷的眼前飞起好几团金星。
“大大的坏,你!”日本兵指着老人的鼻子说。说罢,他用手捏着老人的鼻子,往城墙上拉;老人的头碰在了墙上,日本兵说:“看!”
老人看见了,墙上有一张告示。可是,他不认那么多的字。对着告示,他咽了几口气。怒火烧着他的心,慢慢的他握好了拳。他是个中国人,北方的中国人,北平郊外的中国人。他不认识多少字,他可是晓得由孔夫子传下来的礼义廉耻。他吃的是糠,而道出来的是仁义。他一共有几亩地,而他的人格是顶得起天来的。他是个最讲理的,知耻的,全人类里最拿得出去的,人!他不能这么白白的挨打受辱,他可以不要命,而不能随便丢弃了“理”!
可是,他也是世界上最爱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头又放开了。他的邻居等着吃药呢!他不能只顾自己的脸面,而忘了马少爷的命!慢慢的,他转过身来,象对付一条恶狗似的,他忍着气央求:“那几块钱是买药的,还给我吧!那要是我自己的钱,就不要了,你们当兵的也不容易呀!”日本兵不懂他的话,而只向旁边的一个中国警察一努嘴。警察过来拉住老人的臂,往瓮圈里拖。老人低声的问:“怎么回事?”
警察用很低的声音,在老人耳边说:“不准用咱们的钱啦,一律用他们的!带着咱们的钱,有罪!好在你带的少,还不至于有多大的罪过。得啦,”他指着瓮圈内的路旁,“老人家委屈一会儿吧!”
“干什么?”老人问。
“跪一会儿!”
“跪?”老人从警察手中夺出胳臂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么大的年纪啦,招他捶巴一顿,受不了!没人笑话你,这是常事!多喒咱们的军队打回来,把这群狗养的都杀绝。”
“我不能跪!”老人挺起胸来。
“我可是好意呀,老大爷!论年纪,你和我父亲差不多!这总算说到家了吧?我怕你再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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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没了主意,日本兵有枪,他自己赤手空拳。即使他肯拚命,马家的病人怎么办呢?极慢极慢的,眼中冒着火,他跪了下去。他从手到脚都哆嗦着。除了老亲和老天爷,他没向任何人屈过膝。今天,他跪在人马最多的瓮圈儿中。他不敢抬头,而把牙咬得山响,热汗顺着脖子往下流。
虽然没抬头,他可是觉得出,行人都没有看他;他的耻辱,也是他们的;他是他们中间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钟吧,过来一家送殡的,闹丧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响。音乐忽然停止。一群人都立在他身旁,等着检查。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着日本人,沉默而着急,仿佛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连死人也逃不过这一关!”
日本兵极细心的检查过了一切的人,把手一扬,锣鼓又响了。一把纸钱,好似撒的人的手有点哆嗦,没有揉好,都三三两两的还没分开,就落在老人的头上。日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着机会走过来,假意作威的喊:“你还不滚!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这么轻轻的饶了你!”
老人立起来,看了看巡警,看了看日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象不认识了一切,呆呆的楞在那里。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过去拧下敌兵的头来。一辈子,他老承认自己的命运不好,所以永远连抱怨老天爷不下雨都觉得不大对。今天他所遇到的可并不是老天爷,而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小兵。他不服气!人都是人,谁也不应当教谁矮下一截,在地上跪着!
“还不走哪?”警察很关心的说。
老人用手掌使劲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胡,咽了口气,慢慢的往城里走。
他去找瑞宣。进了门,他没敢跺脚和拍打身上的尘土,他已经不是人,他须去掉一切人的声势。走到枣树那溜儿,带着哭音,他叫了声:“祁大哥!”
祁家的人全一惊,几个声音一齐发出来:“常二爷!”他立在院子里。“是我哟!我不是人!”
小顺儿是头一个跑到老人的跟前,一边叫,一边扯老人的手。
“别叫了!我不是太爷,是孙子!”
“怎么啦?”祁老人越要快而越慢的走出来。“老二,你进来呀!”
瑞宣夫妇也忙着跑过来。小妞儿慌手忙脚的往前钻,几乎跌了一跤。
“老二!”祁老人见着老友,心中痛快得仿佛象风雪之后见着阳光似的。“你大年初二没有来!不是挑你的眼,是真想你呀!”
“我来?今天我来了!在城门上挨了打,罚了跪!凭我这个年纪,罚跪呀!”他看着大家,用力往回收敛他的泪。可是,面前的几个脸都是那么熟习和祥,他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怎么啦?常二爷爷!”瑞宣问。
“先进屋来吧!”祁老人虽然不知是怎回事,可是见常二爷落了泪,心中有些起急。“小顺儿的妈,打水,泡茶去!”进到屋中,常二爷把城门上的一幕学说给大家听。“这都是怎回事呢?大哥,我不想活着了,快七十了,越活越矮,我受不了!”
“是呀!咱们的钱也不准用了!”祁老人叹着气说。“城外头还照常用啊!能怪我吗?”常二爷提出他的理由来。
“罚跪还是小事,二爷爷!不准用咱们的钱才厉害!钱就是咱们的血脉,把血脉吸干,咱们还怎么活着呢?”瑞宣明知道这几句话毫无用处,可是已经憋了好久,没法不说出来。常二爷没听懂瑞宣的话,可是他另悟出点意思来:“我明白了,这真是改朝换代了,咱们的钱不准用,还教我在街上跪着!”
瑞宣不愿再和老人讲大事,而决定先讨他个欢心。“得啦,还没给你老人家拜年,给你拜个晚年吧!”说完,他就跪在了地上。
这,不但教常二爷笑了笑,连祁老人也觉得孙子明礼可爱。祁老人心中一好受,马上想出了主意:“瑞宣,你给买一趟药去!小顺儿的妈,你给二爷爷作饭!”常老人不肯教瑞宣跑一趟前门。瑞宣一定要去:“我不必跑那么远,新街口有一家铺子就带卖!我一会儿就回来!”“真的呀?别买了假药!”常二爷受人之托,唯恐买了假药。
“假不了!”瑞宣跑了出去。
饭作好,常二爷不肯吃。他的怒气还未消。大家好说歹说的,连天佑太太也过来劝慰,他才勉强的吃了一碗饭。饭后说闲话,他把乡下的种种谣言说给大家听,并且下了注解:“今天我不敢不信这些话了,日本人是什么屎都拉得出来的!”瑞宣买来药,又劝慰了老人一阵。老人拿着药告辞:“大哥,没有事我可就不再进城了!反正咱们心里彼此想念着就是了!”
小顺儿与妞子把常二爷的事听明白了差不多一半。常二爷走后,他开始装作日本人,教妹妹装常二爷,在台阶下罚跪。妈妈过来给他屁股上两巴掌,“你什么不好学,单学日本人!”小顺儿抹着泪,到祖母屋中去诉苦。
36
杏花开了。台儿庄大捷。
程长顺的生意完全没了希望。日本人把全城所有的广播收音机都没收了去,而后勒令每一个院子要买一架日本造的,四个灯的,只能收本市与冀东的收音机。冠家首先遵命,昼夜的开着机器,翼东的播音节目比北平的迟一个多钟头,所以一直到夜里十二点,冠家还锣鼓喧天的响着。六号院里,小文安了一架,专为听广播京戏。这两架机器的响声,前后夹攻着祁家,吵得瑞宣时常的咒骂。瑞宣决定不买,幸而白巡长好说话,没有强迫他。
“祁先生你这么办,”白巡长献计:“等着,等到我交不上差的时候,你再买。买来呢,你怕吵得慌,就老不开开好了!
这是日本人作一笔大生意,要讲听消息,谁信……“
李四爷也买了一架,不为听什么,而只为不惹事。他没心听戏,也不会鼓逗那个洋玩艺。他的儿子,胖牛儿,可是时常把它开开,也不为听什么,而是觉得花钱买来的,不应当白白的放着不用。
七号杂院里,没有人愿意独力买一架,而大家合伙买又办不到,因为谁出了钱都是物主,就不便听别人的支配,而这个小东西又不是随便可以乱动的。后来,说相声的黑毛儿方六有一天被约去广播,得了一点报酬,买来一架,为是向他太太示威。他的理由是:“省得你老看不起我,贫嘴恶舌的说相声!瞧吧,我方六也到广播电台去露了脸!我在那儿一出声,九城八条大街,连天津三不管,都听得见!不信,你自己听听好喽!”
四号里,孙七和小崔当然没钱买,也不高兴买。“累了一天,晚上得睡觉,谁有工夫听那个!”小崔这么说。孙七完全同意小崔的话,可是为显出自己比小崔更有见识,就提出另一理由来:“还不光为了睡觉!谁广播?日本人!这就甭说别的了,我反正不花钱听小鬼子造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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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不肯负责,马寡妇可就慌了。明明的白巡长来通知,每家院子都得安一架,怎好硬不听从呢?万一日本人查下来,那还了得!同时她又不肯痛痛快快的独自出钱。她出得起这点钱,但是最怕人家知道她手里有积蓄。她决定先和小崔太太谈一谈。就是小崔太太和小崔一样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