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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颤抖的摊开双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这双手,沾满血腥,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所以,更应该活下去。”他将我的手合拢,包住,柔声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如果你感到后悔,那么今后就用做好事去弥补。你做一件坏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弥补。你才十七岁,错了十七年,以后还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来过,为何轻言死亡?”
我哽咽而几不能言:“我、我……我没能杀得了你,夜盟不会放过我的,而江家也不会放过你的,事情走到这一地步,后面已是无数个麻烦,我……”
“所以,你更应该活着,然后走下去,”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将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将来的风风雨雨,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别想一个人逃,别想再丢下我。”
“可我……”我终于说出最关键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最后扬唇一笑,“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
冰窖中,水晶灯里灯光闪烁,映上他的脸庞,那是玉一般高洁的存在。
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能得到这样的救赎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于地,捂住脸开始哭。他没再说话,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将我拉入他怀中,轻轻拍抚。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将毕生的委屈通通哭出。从此,再不留恋,再不流泪。
十二
“你会弹《看朱成碧》的曲子,那么你知不知道,它的后半阙词是什么?”
“不知道。当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后面的吧……”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燕本多情子,穿帘入世,误生玉堂谢户。卿可有悔,瘦尽十宵花骨。留浮光变幻沧海,哀叹红颜无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完
七夜谈之四
无衣
滴水成冰的战场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铭记千年。
可是谁知,原来我早该遇见你,在我最风光也最悲伤的时候。
——题记
一
我再次见到九皇子时,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
彼时大战告捷,他从边疆归来,百姓簇拥如潮,排成长龙,只为一睹英姿。然而,他们迎来的,却是一个垂死之人。
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并且拖延了太长时间,纵使秦国第一神医温悉号称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对此束手无策。
而温悉,便是我的叔叔。
这一次,我以神医弟子的身份,被皇宫的轿子抬进朱门,再一次的见到了人称不败将军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身上有一百零七道伤痕,每一条,都彰显着这位皇子征战沙场的丰功伟绩。可此刻,他披着长衣坐于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发黑。
他的身体在长年征战中遭受了严重的毁损,奇医良药都已通通无效,叔叔倾尽全力,也只不过仅能让他多活几个月,苟延残喘而已。
我望着梧桐树下的他,沉静、消瘦、苍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涩了起来,前尘往事,有关他的一切,在这一瞬清楚回现——
我第一次见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岁,他十三岁。
乾国突向秦国起兵,秦王于朝堂上悬挂帅印,问何人出战,可怜满朝文武,全都唯唯诺诺,缩足不前。就在那时,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帅印,高声道:“儿臣愿往。”
一举天下惊。
因此,当他率领大军出发时,帝都人人去送。我夹在街旁看热闹的长龙里,与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风采。
我本以为他英姿飒爽,高大威猛一如庙里的罗汉金刚,谁知,看见的却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远记得,那是盛夏,天气非常炎热,阳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马背上,发极黑,脸极白,五官秀气的像是女孩儿,一双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前方,竟让我觉得莫名悲凉。
回去后,姐姐以袖抹泪,泣道:“可怜我泱泱秦国,竟要这样一个荏弱孩童去抵挡敌国百万大军!”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邻国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样在一片质疑声中带着他的二十万兵马,孤立无援地赶赴血雨腥风的北疆沙场。
八个月后,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时,姐姐冲进庭院,连风氅都来不及脱,便一把抱住我欢呼道:“胜……了!胜了胜了胜了!”
她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眸中水汽弥漫,眼泪带着喜悦哗啦啦地流下来——据闻秦冉亲提长枪,割下敌军统帅首级,宣告了这场卫国之战终以秦国的大胜而结束。
十四岁的将军骑马归来,王城掌声轰鸣。
姐姐用三天三夜采集七彩琼花制成花环,朝他掷去,却因力度不够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气馁,笑笑道:“没关系,这次不中,将来还有机会,总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开始练箭,然而没等她练成,警钟又鸣,夷族来犯,九皇子匆匆脱下战甲,又匆匆穿上,军马铁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再上战场。
姐姐整晚没有睡着,望着窗外的天,看到它发了白。她对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这次如果输了,夷族攻进来,咱们就没有饭吃了么?”十一岁的我,对于战争的唯一定义只在于没有饭吃。
姐姐摇了摇头,用很慢的声音说:“不。我是怕万千百姓,八方国土,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地,这么重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觉到姐姐想的和别的大人们都不一样,对她来说,秦冉是比秦国更重要的存在。
四个月后,秦冉再创佳绩——俘敌军三万,逐敌族于国疆百里之外。王军得胜班师归来时,秦王亲自接迎,一时风光天下无双。
姐姐再次朝他丢花环,这一次,终于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马,他顺着视线侧头回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颔一颔首,姐姐慌忙将头垂下,双颊羞得通红。
是夜,姐姐坐在灯下冥思,我唤她不应,只得自己玩。适时正逢婶婶教我刺绣,姐姐看见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么?”
姐姐冲我眨眼,笑的神秘,“我要准备一份大大的礼物。”
“送谁?”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轻轻抬起,眸光流转,柔意无限。我之才惊觉:“姐姐你喜欢九皇子啊?”
姐姐咬唇,“嗯”了一声。
“可是……”虽然年纪尚幼,但我还是知道门当户对一说的,“他是皇子,而我们只是平民啊。更何况他以后若成了我们的大王,就会有妃子无数,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吗?”
姐姐目光明亮,于清透中显出坚定与执着来,“世人看他,看见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贵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见的却是他的勇敢、睿智,与寂寞。”说到这里,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声道,“冉君……好可怜。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说话,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怎么看都只是一厢情愿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边那么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亲友下属,哪会寂寞?又怎会缺人陪伴?再加上他连连打胜仗,帝都的女孩儿全都崇拜他,想嫁给他,姐姐也只不过其中最普通的一个罢了。她甚至还不漂亮。
可她却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
她用那双独一无二的手,绣出了一幅妙绝天下的画。那幅画展开来是一卷“秦军出征图”,描绘了秦冉伐乾率领大军走出帝都时的场景,色彩明丽,神情逼真,但合上后又是一件披风,勒颈处是城门,系结处是铜环,被风一吹,画上人物此起彼伏,仿佛就要从衣上走出来一般。用时三年,呈于宫中时,满朝惊艳。
秦王立刻宣见绣娘,姐姐丰容盛饰的拜于堂前,王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抬起头,朗声道:“愿为九皇子之妻。”
二
回忆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尘旧事便如这苍穹云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尘土,这一位又何尝幸福?也是一个油尽灯枯走至末途的可怜人罢了。
我将煮好的汤药倒于碗内,走到他面前,将碗平举过额:“九皇子请用药。”
他身旁的宫人伸手来接,打算试药,他却摆了摆手,亲自接过药碗,将里面的汤汁一口饮干——他是我见过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学医的这些年里,我见过无数个垂死之人,他们不是惶恐难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生命的留恋。
只有秦冉,一如我初见他时的那个样子:眉头微微地皱着,视线放得很悠远,素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针灸,他从不喊疼,按时服药,从不拖沓,就这方面而言,他是个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却不肯躺在床上修养,依旧每日去校场练兵,去军营巡视,不仅如此,因近日天气骤冷,眼看寒冬将至,他还亲自带人去贫民窟发放棉衣。
叔叔为此很头疼,屡屡劝阻,最后秦冉问:“我若安心休养,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床上碌碌无为的一年,与鞠躬尽瘁的几个月相比,该选择什么,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说那话时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很淡,淡的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消失。
叔叔就此无言,再不拦阻。当秦冉外出时,便叫我跟在他身边,以防不测。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这个六年前便已见过的天之骄子,在我心中变得逐渐丰富,不再只是之前那个单薄的骑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会笑的。
我本以为他是为了维持皇家尊严,故不对民众笑,如今近在咫尺的侍奉着,才知道,他对谁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远轻轻的突起,他的目光永远很淡然,让人觉得很不可亲近。但他也从不责骂下人,可以说,是个不难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个宫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砚台,被嬷嬷责罚,他看见了淡淡地说了句算了,使那宫女免于受罚;又有次公公瞌睡时大意烧了帐幔,将他从梦中惊醒,亲自取被扑火,事毕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见他脸色发青,极其难看,便劝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摇摇头,我再劝,他终于道:“我若不去,父王会担心。”
灯笼的灯光映得马车中的一切都明明灭灭,他凝望着摇曳的灯光,低语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么多天,第一次听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惊讶,复又悲伤,心里某个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块,再难将息。
大概是我的脸上写满怜悯,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时,便问道:“你在为我难过吗?”不等我答,他又道:“没有必要。我这一生,贵极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洁身自好,没有任何污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无愧天地,无愧己心。”
我定定地凝视着他,心里一个声音无比哀伤:这个……就是姐姐爱过的人啊……姐姐爱慕了一辈子的人啊……
诚然,如他所言,他这一生辉煌高洁,无愧天下,但却亏欠了一个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秦冉,你亏欠了我姐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三
第二日,我跟着他前往郊区赈灾。
天色阴霾,大风呼啸,天气非常糟糕。侍卫布置妥当,村民听说有衣可领,纷纷在桌前排起长龙。秦冉就亲手将棉衣一件一件的递到他们手上。
风沙满天飞,我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而且又冷,搓搓发僵的手指,忍不住轻声抱怨道:“这种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为什么殿下要亲力亲为呢?”明明都病成这样了……
他摇了下头,没有回答我的话。
如此一直从未时到酉时,当最后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后,他才转身上车。
我闷闷地跟着上车,却在这时,听见他说道:“还差三百七十六件。”
“什么?”
他却又沉默了,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与旁人毫无关系。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喜欢说话的人,有点气馁,又有点不甘,便道:“刚才一共发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里面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兴致,朝我望来。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据我刚才观察,领衣服的人大概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喜欢占便宜的人。听说有衣服领,不用花钱,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来领一件;第二种,是被迫来的,必定是村长跟他们说,九皇子要发棉衣啦,每家每户都给我去两个人捧场,免得到时候九皇子带着衣服来了,却没有人领,那多没面子……”说到这里,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许变化,哎呀哎呀,生气了吧?“第三种,才是真正挨饿受冻需要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