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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沉默呆坐,互不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却有一位小太监进来传话道:“麦大人,孟小将军有事想找麦姑娘。”
父女俩面面相觑,麦连奕朝麦羽点了下头,“你去吧,今日朝上,他也极力帮你解围的,只可惜——无力回天。”
麦羽皱了皱眉,却也点头去了。走到太医院门口,便见孟叶愣愣呆立阳光下,麦羽不觉气闷,遂也不说话,只越过他径直往外走去。
孟叶一愣,遂紧走两步,同她并肩而行。两人便这般默默的走了好一会儿,麦羽忽地停住脚步,打破沉默道:“你还找我做什么呢?”
孟叶面色尴尬,片刻才道:“皇上……是真打算要你做侍医么?”
麦羽凄然苦笑,“你不是第一时间知道的么?看来你爹甚得皇上信任,那一番怂恿,皇上是真听进去了。”
孟叶难过得几欲落泪,“……对不起……都怪我……”
麦羽冷漠打断他,“我的确怪你,此事虽乃你爹生事,但你也实在不能说没有责任,若非你毫不避嫌地整日往太医院跑,你爹又怎会多出这个心来。”
孟叶自责得几乎将头埋到胸前,半晌才声如蚊蝇道:“是我害了你,可是我没有恶意,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导致今日这般境况……”
麦羽轻轻摇头,眼里有一丝哀凉的绝望,“我知道你无辜,可事情毕竟因你而起,便算我气量狭窄,实在再不能以平常心来看待你。尤其……想到方太医,便只觉自己这一去,当真是生死未卜了。”
孟叶面如灰土,黯然许久,又道:“你也不用这样灰心,毕竟我还在朝廷之中,日后若真有什么事,我必定会拼劲全力护你。”
麦羽目光微凛,皱眉道:“不用了,即便我相信你,却不能不防你爹,若他知道你还维护我,必将使出远甚此次的手段对付我。我跟他力量悬殊如同蝼蚁与象,就好比这一次,他存了心对付我,这样的出其不意,我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你就不要节外生枝的给我惹麻烦了。”
孟叶讪讪无言,他无可反驳,只垂首木然站着,一张年轻朝气的脸上尽是负疚,俨然一个犯下大错的孩子。
麦羽看他一眼,见他那样沮丧,终还是有些不忍,叹道:“罢了罢了,我自会小心,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走一步算一步吧。”
帝王
转眼,麦羽来到曙涵宫已有两日了,作为皇帝的近身侍医,她却根本连皇帝的面也未见过。不过吉如丰事先倒也告知过她,侍医同侍从一样,皆是随侍御前之职,新到曙涵宫的人,前三日只能呆在值宿的屋子里,学习规矩外加熟悉环境,三日后方能正式开始做事。麦羽赋闲这两日,已是百无聊赖,想到此节,更不由心生鄙夷,想必依然是皇上多疑,定不会轻易让陌生人介入他的日常生活,直到确定此人无害为止,看来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古训,在这皇宫里,大约都是废话罢。
尽管心中忿忿,她却也丝毫不敢怠慢,既是这般闲着,她便花了一些时间,将她所能了解的那些关于皇帝的零散片段,在脑海中理了一遍:
皇帝安森今年二十岁整。八年前,东曙国上一任皇帝突然去世,随后年仅十二岁的三皇子安森便君临天下,改年号熙平。当时不少臣子对此心存怀疑,甚至一些心怀不轨之臣,见新帝年少,便趁此新老交替根基不稳之际,串通起来造谣生事,伺机作乱。
安森虽是少年即位,作风却老练强势,当即着手清理乱党,短时间内便诛戮数百人,朝野肃然之余,安森本人也迅速在朝中树立起威望。
而除此之外,安森对皇族中人的处理也颇是令人咂舌,先皇的嫔妃们皆被送往离京千里的一座废弃行宫居住,嫔妃的子女们则遣回母家原籍,如今那些人几乎都已销声匿迹,几无音讯。而安森本人,既无嫔妃更无子嗣,于是昔日人丁兴旺的曙光城,如今就只有他一位主子。
那些尘封的细节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皇宫里也无人敢议,民间的街头巷尾关于此事的流言虽是不少,却是假亦真来真亦假,无从得知真相。
当权者的一举一动,总是令人乐道,至高无上的权利,永远伴随着无止境的欲望。如今风波早已平息,安森登基一晃已有八年。其实百姓从来宽容,如今天下大治,国泰民安,百姓乐享清平,只要这般风祥雨顺的日子一如往昔,谁还去计较那些历来只关乎成王败寇、称孤道寡的故事呢。自是是非功过,任人评说罢了。
麦羽望向窗外,今日天气有些炎热,想来已快入盛夏,而曙涵宫正殿前的广场却无甚植被,一眼望去空旷一片,明亮发白的日光肆无忌惮的投射在精细打磨雕绘过的大理石地板上,越发晃得人睁不开眼。遂低下头继续翻阅手里的卷宗,那是前任方太医留下的皇帝的脉案,造句遣词,笔笔皆是谨慎,字里行间里仿佛都能看到方太医小心翼翼的拿捏,而用药则更是保守,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各种几乎只能算是食疗的药膳汤,药性温和,剂量轻微。
即便如此,方太医最后还是落得这般的下场,尽管不知何故,麦羽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孙太医从前的话:“医者很难。”此刻忆来,才突然有些理解了。
漫不经心的合上卷宗,麦羽侧首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明艳阳光,不由得心情蠢动,走出门去同值班的小太监道了一声,只随便借口去太医院拿药,便顺利溜出了曙涵宫。她心中窃喜,不禁暗自得意,自己起初以为的不得人身自由,想来是无聊了。
而此时吉如丰正匆匆行入曙涵宫东侧的和政堂,欠身朝伏案阅奏的皇帝禀道:“皇上,那事奴才已经打听好了。”
皇帝安森放下笔来,“你说。”
吉如丰道:“孟将军病重那些日子,麦姑娘作为孙太医的助手,日日随行到将军府出诊。而孟少将军得知父亲卧病,也告假返家,尽孝榻前。如此,少将军与麦姑娘那些日子几乎每天都能见面,他们俩年纪相仿,自然是谈得来的,时日一长,便越发要好。”
安森微微侧目,皱眉道:“有这等事?”
吉如丰点头道:“是。只是很快便被孟将军发现苗头,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了,所以,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安森目光冷如霜雪,缓缓颌首道:“孟万里如今也越发大胆,竟然利用到朕头上来了。回想起那一日,孟万里在早朝上举荐侍医时,他儿子孟叶竟跳出来当众阻止,丝毫不给孟万里面子,朕当时虽然有几分意外,却怎也没有想到这一茬……”
吉如丰察言观色,小心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安森微一扬眉,冷冷道:“去将那丫头叫来,朕有话问她。”
麦羽宫中四下逛了一圈之后,便慢悠悠往回走,快到曙涵宫便远远的看见吉如丰焦急的在殿前徘徊,正觉意外,吉如丰已是三步并两步的迎上前来,劈头只道皇上正寻她。
麦羽心下惶惶,脚步亦是快,吉如丰有些跟不上,紧跑几步已有气喘,不由连声唤道:“麦姑娘,麦姑娘!”麦羽回头,吉如丰忙跟上去低声叮嘱道:“皇上有话要问姑娘,待会儿姑娘言行可要小心,皇上这会儿不太痛快。”
麦羽一怔,“为什么?”
吉如丰沉吟片刻,却只叹道:“姑娘本是无辜,倒也不必太过惶恐,只是谨言慎行怎么也不会错。”
麦羽一头雾水,吉如丰却也不多说,只领着她到了和政堂,麦羽垂首走进,安森也只埋首批阅奏折,并不理会,吉如丰冲她递去一个眼色,麦羽赶紧上前一步,跪拜道:“参见皇上。”
安森这才稍稍抬眸,却也不叫她起来,只居高临下的睨着她,淡淡道:“你可来了。”
麦羽深深低头,只道:“麦羽来迟,请皇上恕罪。”
安森冷冷盯住她,“你抬起头来。”
麦羽应了一声,便微微仰首。吉如丰方才一番言语,她犹记在心,因此只低低敛眸,并不敢直视安森,只在余光扫视间,瞧得其身量修长,着了一袭深紫色底绣了金色云龙的缎袍,威严高贵似与生俱来一般,贵胄天成。
安森一番打量,遂意味深长道:“果然是清雅卓绝。难怪孟万里谁都不放在眼里,却对你称赞有加。”
麦羽听出他话中有话,却也并不十分明白,只谦谦低头道:“皇上过誉了。”
安森颌首继续道:“姑娘本是极好的,只可惜孟万里心目中能够与之联姻之人,必然是可以强强联手的。所以,委屈姑娘了。”
麦羽心头接连涌入层层叠叠的诧异和疑惑,恍然也亮堂了几分,然而此时此刻,却也不及细细想来,遂只深深一拜,道:“皇上圣明。孟将军所言有虚,皇上既是清楚,便知麦羽并非是那可以委以侍医之任的人,还求皇上明鉴。”
安森半眯着眼,冷漠道:“是么?看来孟万里棒打鸳鸯,你心里是怨得很。”
麦羽惊愕,慌忙叩首道:“此事全乃孟将军个人假想,麦羽同少将军不过君子之交,从来光明磊落,并不曾未动过旁的心念。”
安森注目她片刻,遂缓缓道:“你没有,不代表孟叶就没有,私相授受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孟万里必是看出什么,所以要未雨绸缪,也是可以理解的。”
麦羽一直埋首注视着地面的目光有些怔怔,君臣关系之微妙,此时的她并不太懂,只当是孟万里权倾朝野,便是安森也要让他三分。她自心底透出失望,只强忍眼泪道:“麦羽明白了,皇上实是什么都清楚,却只因孟将军身为股肱之臣,皇上不能责罚他,也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只是麦羽才疏学浅,本就当不起如此重任,皇上何苦要勉为其难呢?”
吉如丰一旁见了,不由暗自冲她摇头,示意她心平气和些。
安森看在眼里,不觉蹙眉道:“即便是孟万里居心叵测,朕这里便有那样不堪,让你如此酸楚委屈,避讳不及么?”
麦羽视线越发模糊,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抑住眼中渐浓的迷雾,却深吸一口气,失声道:“皇上!麦羽这些日子,耳濡目染家父是如何为皇上绞尽脑汁的甄选侍医,多少也了解皇上的严苛要求。而如今皇上却因顾及孟将军的颜面,勉强让并无行医经验的麦羽担此重任,麦羽实觉难堪极了!”
安森静默注视于她,良久却和言道:“姑娘想多了,孟万里并不曾有这样大的颜面。此事朕心中有数,你的委屈朕也明白,只是侍医之位空缺至今,尚无合适人选,姑娘既来之,便安之吧。”
麦羽额头紧贴冰凉的地砖,只觉整颗心都好似被冻住了一般,怔愣无话。
吉如丰见状越发着急,赶紧在旁小声提点道:“皇上信任姑娘,是姑娘的荣幸,多少也应一句吧,怎好这般不理不睬呢?”
麦羽声音虚无得如同飘渺于半空:“是,谢皇上。”
“那就好,”安森满意点头,随即正色交代道:“侍医需要做的事情,想必吉公公已经告知姑娘,如此,今日便正式开始了。待会儿酉时,便让吉公公带你来清平殿请脉。朕最近头疾总是复发,近身也没有旁的太医,正好可以听一听你的看法。”
目送着麦羽一离开,吉如丰便笑问道:“奴才愚钝,实在不知皇上作何打算?”
安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小姑娘很有想法,看来朕也不必舍近求远,再苦苦寻找了。”
吉如丰笑得意味深长,“奴才也觉得,麦姑娘,聪明,漂亮,真是好!”
安森挑一挑眉宇,也不置可否,只低头随意翻开手中折子,沉吟不语。
吉如丰换上一杯青茶,笑道:“这天儿越来越热,皇上心头难免烦躁,先喝口茶水歇会儿吧,反正这折子一时半会也是看不下去的了。”
羞花
清平殿是曙涵宫的一座别殿,东曙国历位皇帝都将这里作为平日里休息消闲之所,亦是在此接见重要或亲近的臣属,免去在和政堂的许多礼节。然而到了安森,却几乎不在清平殿接见臣子,毋论亲疏,君臣的会面皆是安排在更为正式的和政堂。
麦羽回到配房怔怔呆坐,直至快酉时吉如丰过来唤她时,才艰难起身。之后便跟着吉如丰穿过庄严肃然的正元殿,又一路穿厅串阁,才豁然见着一大幅宽敞庭院,庭院并无太多布设,只矗立数株高大榕树,那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形态,想必皆有数百年之龄。走入那浓荫之下,身后的肃穆与压抑顿时浑然天成的被隔绝开来,只觉清凉沁人,安静闲适。
榕树蔚然成林的尽头便是清平殿,麦羽紧跟着吉如丰走入,只见清平殿内明晃一片,半敞着的窗户放由落日的大片余晖恣意染进殿里,安森背门而坐,已换了一身淡紫色云龙纹暗纱缂丝日月祥云衣袍,静静在临窗的乌木桌案上一笔一画的写着字,整个人都沐在温润的暮光中,一片金色衬得他气势如虹,明参日月。
吉如丰委身禀道:“皇上,麦姑娘来了。”
安森将笔放回翡翠架上,回头道:“好。”
麦羽的目光毫无准备的落在安森清辉日光中微微扬起的脸上,霎时竟是目定魂摄,不能遽语。眼前之人有一张倾城夺目的容颜,五官轮廓似雕刻般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