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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虹好奇,心里还琢磨几代培养这么一个雅士的事,便问院长:“您祖上一定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了。”
“骂我?”院长喝口啤酒,笑呵呵地说,“祖上没一个认字儿的,一水的放牛娃。咱是当兵出身,1973年应征入伍,就是奔部队的大白馒头去的。在新兵连那几个月才叫苦哇——不是干活儿苦,再苦也苦不过在农村修渠;是眼瞅着热气腾腾的白馒头不叫吃,叫你列队没完没了地唱歌。跑调儿就重唱,跑调儿就重唱。你们想想看,眼盯着大白馒头唱歌,能不跑调儿吗?后来咱当了卫生员,部队又送咱上了医学院,馒头是不馋了,可也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要说见世面,还是当院长这几年。开头儿也没少出洋相,头一回吃基围虾,是一个医药代表请客,咱硬不懂桌上那盆儿泡着菊花漂着柠檬的水是洗手的,端起来就喝,还让服务员再来一碗,说挺好喝。凡事儿都有一个过程,慢慢儿来。”
“您这考察费用单位都实报实销?”汪虹担心这顿饭让院长自己掏腰包儿。
“单位一分钱都不出。我是院长,我不能这样做。影响不好,群众会有意见。我所有的费用都是制药厂出,他们抢着出。何晓洁的收费标准是三万元人民币,有十个药厂要出,我也不能收了这家不收那家,这样容易造成不团结,我就都收了——你们就放心花吧!”
汪虹和吴力面面相觑。
当晚,院长和吴力把汪虹送到旅馆门口。院长说:“汪小姐也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我和吴先生再出去瞎转转。”
汪虹狐疑地看看吴力。
吴力对她眨眨眼。
深夜12点,吴力回来了,见汪虹窗口还亮着灯,便来摁门铃。汪虹正看N国际新闻呢,打开门让他进来,问:“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火车站后面的红灯区呗。”吴力笑着说。
“光看了?”
“我是光看了,院长哪儿能光看呢?到底是当兵出身,生猛,真他妈生猛!”吴力赞道。过了一会儿,又感慨地说:“这院长也太滋润了,唉,还是祖国好啊!”
第二天,汪虹和吴力陪院长游览了海牙和鹿特丹,当晚就住在了鹿特丹市。
第三天,从鹿特丹市乘旅游巴士抵达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同率领着一群中国企业家的何晓洁会合。
吴力介绍汪虹给何晓洁,何晓洁很礼貌地和汪虹握手,说感谢你的帮助。院长也在一旁夸,说汪虹翻译得如何如何好,闹得汪虹都不好意思了。何晓洁个子不高,挺漂亮,“关键是干练。”汪虹后来回忆这一段时对我说,“看见国内主持‘开心辞典’那个王小丫了吗?就那样,干练得厉害——要不怎么能左一拨儿右一拨儿地往出带团儿呢?”
院长不愿意和企业家们住在一起,嫌他们俗。何晓洁便把他和汪虹吴力一起安排在她家的一所空着的公寓里,是一套四室一厅的单元,有一个从安特卫普来的比利时人租了其中一间,还剩下三间正好汪虹他们三个人住。吃饭则安排在何晓洁家自己开的中餐馆里,味道也还不错。
何晓洁果然神通广大,汪虹和吴力陪院长在布鲁塞尔玩儿了两天,她已经办好了去德国的签证,然后要汪虹和吴力陪院长去巴黎。汪虹说没有法国签证呀?她说你就不用管了,一早坐汽车走。
原来是租何家房子的那位比利时人开自己的车带他们去。倒不算远,一个小时便到了边境。汪虹正担心三个东方面孔被法国海关截住呢,汽车已经驶入了法兰西。
两个小时以后,汽车进入巴黎市区。
没有三个月时间不够看巴黎,而院长一行仅有一白天的时间。好在有车,这位比利时人也路熟。马不停蹄地看过了凯旋门、艾菲尔铁塔、卢浮宫、圣心教堂、巴黎圣母院,又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兜了几个来回,就到了回布鲁塞尔的时间。
第二天,汪虹和吴力陪同院长乘火车去了卢森堡。游览了这个40万人口的奇妙袖珍国后,于当天晚上乘上了开往汉堡的火车。30分钟便进入了德国,天亮时到了汉堡。
在德国,院长于声色犬马中花光了钱,依依不舍地在法兰克福机场与汪虹和吴力惜别,登上了直飞北京的汉莎航班。
第十七章 浪漫是奢侈的
汪虹回到了布拉格小屋,等待着她的是李昌盛的账单——他已经去了德国——和瓦哈洛娃的奚落。过了几天,小房子也没有了,她仓皇地来到我们这里,谁料到竟从此生死相依。
1994年的新年之夜,瓦哈洛娃邀请我和汪虹去她家吃年夜饭——据说她从不请大陆中国人去她家里。不是歧视,是胆儿小:此时大陆黑社会已经在布拉格闹得鸡犬不宁,杀人、绑票、勒索事件层出不穷,而瓦哈洛娃刚刚从中国人身上赚了些钱,当然心存忐忑了。
我准时前往。瓦哈洛娃已经包好了饺子,做好了凉盘,斟好了红酒。这是我第一次见瓦哈洛娃的丈夫吴和以及他们美丽的女儿丽丽。吴和很亲切,一身的书卷气。他一年多以前作为捷克政府代表团的翻译去过北京和上海,他拿出在中国得到的名片,问我其中哪些人会对中国未来的经济发展起重要的作用?我说依我个人的观点是这位——我抽出上海市长朱镕基的名片,补充说:“这位先生已经是中国的副总理,不久前还兼任了中国的央行行长。这是一个有着铁腕的经济学家,他就任央行行长的消息一出,大陆的美元黑市价格应声而落。”
吴和笑着说:“我愿意相信你的话,因为我也很喜欢他。”
他又和我谈起在大陆的见闻,说有的大商店服务态度还是不好,“店大欺客——我知道中国有这样一句成语。现在的捷克驻中国大使是我的同学,他说我的汉语江泽民能听懂,李鹏能听懂,可友谊商店的售货员听不懂。”
我们都笑了。
吃过饭,他请我到他的书房坐下,告诉我他正在翻译《诗经》。他打开余冠英先生注的《诗经》,指着两行诗给我看:
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
他说:“我不明白这样的诗有什么好?怎么能流传两千年?”
我想了想,说:“如果单从字面上看,确实未见得有多好,但因写了黄昏,便别有意境。黄昏思远人,悲之至也。这是写黄昏心境的第一首诗,从此以后,中国历朝历代文人墨客描写黄昏的诗词佳句不胜枚举,但都以此为滥觞。像白居易的《闺妇》,‘斜凭绣床愁不动,红绡带暖绿鬓低。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开日又西。’像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日昏黄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像韩偓的《夕阳》,‘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赵德麟的《清平乐》说得更好——‘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真让人感慨不已。”
他愣了半晌,缓缓地说:“我也没几个黄昏了。”
我说:“怎么会,你健康得很,而且也不算老。”
他笑了,反问我:“你为什么不去做学问,而偏偏要当商人呢?”
“没干过的就想试试,”我说,“做商人会有许多不同体味的,你们的米兰·昆德拉不是说‘生活在别处’吗?”
我们的集装箱陆续到了。
所有中国人的集装箱都陆续到了。
1993年底——1994年底,几十万个集装箱从中国的上海、天津、宁波、厦门、广州各个港口启运,里面装满了拖鞋、凉鞋、旅游鞋、球鞋、连裤袜、丝袜、线袜、牛仔裤、健美裤、沙滩裤、内裤、丝绸衬衣、法兰绒衬衣、镂花水洗丝女衬衣、水洗布男衬衣、彩色文化衫、印有图案的文化衫、120克重以下薄如轻纱的白色文化衫、廉价的童装、手帕、胸罩、领带、款式很好但一用就坏的旅行箱、手提包、长毛绒玩具、掏耳勺、打火机、清凉油、过期的方便面、据说可以壮阳的蜂王浆经汉堡、不来梅、鹿特丹,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小小的欧洲内陆国捷克。
捷克人经营的纺织品商店纷纷关门,捷克最大的纺织厂也宣布倒闭。在廉价的中国鞋进入捷克之前,捷克是欧洲重要的鞋类出口国。如今,鞋厂接二连三地破产。
“攻陷捷克。”一位愚蠢的中国驻捷克大使馆官员曾经喜不自禁地对我说。
意大利皮件工人曾经上街游行,抗议不知疲倦的中国浙江农民日以继夜大地工作使他们的工厂倒闭;俄罗斯远东堪察加半岛上的俄国小贩们曾因16名中国倒爷儿在当地兜售便宜的纺织品而举行了大规模的反华示威,高呼“中国佬滚回去!”
以冷静、理性、善良著称的波希米亚人没有这样做。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微笑着接受了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礼物——短暂的欢迎之后便是长久的冷淡。
道理非常简单:供求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再加上老百姓对伪劣商品深恶痛绝。
我的一个福建朋友——他即因大量商品积压而破产——对我举例说:“一个家庭一般说来买两套茶具就够了,你的茶具又好又便宜,那么好,再买两套。这已经是极限了,不管你以后再怎么便宜,不会再买了。对吧?可我们是按一个家庭消费一万套茶具这样一个标准来发货的!”
当年有一位聪明的上海朋友,他在1993年底的生意高潮中决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在卖完最后的存货准备回国时对我说:“我负责任地讲,从现在开始一个集装箱也不要发,捷克的中国货十年也卖不完。老兄,《红楼梦》里怎么说?要退步须得抽身早呀!”
然而,十年了,中国货还在天天发。
一百年也卖不完了。
我们的货卖不动了。
汪虹的捷克客户不再上门,打电话过去也只是答应抽时间来看货,但似乎总也抽不出时间来。万般无奈,汪虹便把吴霞和侯玉花都找了来,让她俩帮忙销货。
她俩干得还都不错,吴霞买了一辆大货车,自己不发货,带着小玉从中国人的公司拿货跑外地批发市场,什么德国边境、奥地利边境、波兰、匈牙利哪儿都跑,拼缝儿,还真赚了不少钱。侯玉花还是一个人,干不了吴霞那样的活儿,就在一家超市门口练了个小摊儿,也是从中国人的公司拿货去卖,生意也过得去。
因为是汪虹的朋友,我给她们的价儿都极低,她们都挺高兴,尤其是侯玉花,积极性空前高涨。我们没少给她送货,她也勤来结账。
有一天下午,她坐吴霞的车一块儿来了。那时我们住着一大HOUSE,两层,有十一间房子,还有一个能停三辆车的院子和一个一千多平米的花园。我和余阳正在楼上说话,听见她们三个在下面客厅里嘻嘻哈哈地笑,也不知乐什么呢。等我和余阳下楼,这姐儿仨已经在厨房做起了饭。
吃罢饭告辞,汪虹送她们出去,还听见吴霞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嘱咐:“别忘了啊!”
汪虹回答:“忘不了,你们放心吧。”
我问汪虹:“干嘛呢找你?”
汪虹说:“没啥事儿,侯玉花让我帮她找个男人。”
对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毫不惊奇,不管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在布拉格都很难单独生存。不要说开大车跑外地这样的大活儿,就是练个小摊儿一个人也很困难——不说需要勤去批发市场找货,厕所总要上的吧?一个人就没办法。当然,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一块儿干也行,但几乎没有这样的情况——在难以言喻的寂寞和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异性的抚慰就更显得重要。
在布拉格的中国人都是成双成对,但几乎没有一对是真正的夫妻。这种因为生存需要而临时结成的伴侣,华人社会称之为“傍肩儿”。这个名字起绝了,它极其形像地说明了两个人的关系:在路上肩并肩行走。“傍”当然有“依靠”的意思,但它绝不是国内盛行的那种“傍大款”的“傍”,这种“依靠”是互相的。
我有一位姓史的朋友,他到布拉格不久便有了一位小鸟倚人的傍肩儿,很漂亮的,在国内是一所中学的英语教师,姓潘。小潘已经结婚了,遇上出国大潮,不免心动。先是想让老公出来试试,但老公不肯,说按道理你先出来才对,你有英语呀。她想也对,便来到了布拉格。到了才知道千难万难,就跟史先生傍了肩儿。小潘后来跟我很要好,什么话都对我说。她说每天夜里就怕被电话铃惊醒——因为时差的关系,国内电话一般都在深夜或凌晨打来。遇到这种情况,她和史先生谁都不敢去接,她怕是史先生的太太,史先生怕是她的老公。俩人经常在黑暗中相拥着,任那铃声不屈不挠地响。
后来,史先生的太太来了,她们依然住在一起。当然,史先生的床上已经不是她了,她住在另一个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