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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颓的花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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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真的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一样。旁边一块摊开的白纸板上写着:象棋残局,红黑任选,红先,一局两元,赢了得十元。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胡须邋遢,蓬头垢面,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服,脸色阴沉,一副落魄江湖的样子。

  有人说,在中国有11亿人会下象棋。这话似也不假,那十多个街边摆棋的摊前一到下午总是人头攒动,当然看的人远比下的人多,这就好比两军打仗,坐山观虎斗的人总比战场上冲锋的人多。

  这批摆棋人大概有十人,但奇怪的是他们摆摊的地点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样,沿着正对校门的两条绿化带一字排开,最接近校门处,有块四五平方米的小空地,周围的几株悬铃木已高逾十米,九月的阳光下,非常阴凉。这块空地却只有一个摆棋人,此人无论什么时候来,都绝不会有其他的摆棋人将棋摆到那块空地上。他五六十岁的样子,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布衫,在他的棋局前,有两张小小的凳子,他坐在其中的一张凳子上,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棋盘,皱纹被挤到眼角,化作一团解不开的愁。

  这排绿化带的最后,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摆棋人,此人只得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套蓝色的牛仔套装,洗得处处白点,宛如蓝天中的朵朵白云。李计然去看的时候,他正一脸愁容的蹲在地上,在他对面是个打着赤膊的中年人,满身肥肉,他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地上,浑身的肥肉放松下来,一块块都拖在地上。肥肉看着面前的残局,牛仔衣摆的棋非常奇怪,红黑方的棋子数、棋子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肥肉看了看牛仔衣,牛仔衣用手抚着额头,低着头不知是在看棋呢,还是在看他那双已经开帮的白球鞋。肥肉吞了吞口水——初秋的太阳,明晃晃的,晒的他满身是油,也不知道是否是吞的油水。“我选黑方,你先走吧。”肥肉最后下了决心说。周围有人摇头,有人议论:“红方先手肯定胜,一个炮三进二就完了。“牛仔衣似乎全然未听到这些人的话,低垂着眼皮,不说话,右手一伸,炮七进二。李计然看着地上的残局,觉得颇为熟悉,偏偏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李计然的象棋启蒙于李老太爷,李老太爷棋书音画无所不通,家里藏有很多棋谱,李计然读小学时,李老太爷也曾教过他摆摆《橘中秘》《百局象棋谱》等书上的残局。李老太爷下棋刚猛,一出手屏风马锁住阵脚后,就立刻倾巢出动,如猛虎下山,一局棋快则几分钟,慢则一刻钟。李老太爷不出门下棋,但凡有人上门挑战,李老太爷要么不下,下则必胜,常说:“棋局如战场,下棋就是要拼个输赢。棋之道,战则必胜。”这个“必”既是必须的必,也是必然的必。李老太爷死后,李计然就一直没碰过象棋,正寻思中,一局棋已完,肥肉果然输了,他转过头对那些评头论足的人大喝道:“棋盘上又没有牛草,你们那么多嘴干什么?”又转过头对牛仔衣说:“我们再下一局。”牛仔衣从放在一边的棋盒里拿出一兵一卒来说:“我们改一下局面,再放两个兵上阵。”说着在九路上添了一对兵,肥肉瞟了瞟边上的两个兵说:“这两个家伙,放在边上,添了也没用,这局该我先走了。”周围的人被他刚才一喝,有的悄然离开,留下的也一个个成了真君子。李计然看着那两个添上去的兵,猛然想起来这个残局叫双炮禁双炮,李老太爷曾经从一本叫《竹香斋象戏谱》的书中翻出来摆过,一记起名字,思维立刻像是打开了一道缺口,各种变局、破局、走着也立刻回想起来了,他不自觉地说:“这个棋炮三进一,红先手胜。。。。。。”这次肥肉没有说话,倒是牛仔衣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计然吓了一跳,背着书包踟蹰着钻出人群,折转身向校门口走去,沿途又看了几个残局,有一个残局他记得很清楚,叫“三打祝家庄”,他五年级的时候自己摆过,有一些棋局他觉得很熟悉,但是名字忘记了。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那块空地上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李计然在人堆里扎来扎去,好不容易挤进去,眼镜片上早起了一片白雾,等到白雾散去的时候,他看到坐在灰衣老头前面的是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板寸头刚刚输了一局,他不服气地说:“换一个残局,换一个残局,刚才那个肯定已经被你弄得闭着眼睛也能走了。”灰衣老头嘿嘿一笑,换了一副残局,然而下了不到二十回合,板寸头便又兵尽车绝,只剩下一个将,果真成了孤家寡人。板寸头输红了眼,从包里摸出十块钱来,大声地说:“咱们再下几局,你给我再换一个残局。”如此下了三局,李计然发现,灰衣老头不论是换的什么残局,走不到十五个回合,棋面上总是会出现同一个局势,板寸头大概也发觉了古怪,输了第四局后,拍拍脑袋说:“怪了,怪了,这是走桃花岛啊,走来走去,又走回去了,不下了,不下了。”他直起身来,从李计然身边挤出去,李计然摸了摸身上李母给的车费和零花钱,耐不住诱惑,也坐到了那张小凳子上。

  李计然输了几局棋,忽然感到身上有一点冷,抬头看时,夕阳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斜阳,挂在天角,一副懒洋洋摇摇欲坠的样子,他赶紧束了束书包带子,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路小跑回家。

  一个星期来,李计然的心思都放在那些街边残局上,尤其对灰衣老头的棋想得最久,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起是什么残局来。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他到自家的超市里拿了几袋豆奶粉一类的东西,就急忙回了李家村。

  在李老太爷的书房里,李计然吧李老太爷珍藏的象棋棋谱洗劫一空,甚至是李老太爷自己为自己的战棋记的谱也顺手牵羊。星期天的晚上,李计然在《百变象棋谱》、《心武残编》、《适情雅趣》等一大堆书中埋首翻看,街边的那些残局大都了然于胸,那个灰衣老头摆的是七星聚会的各种变局,七星聚会有诸般变局,漫无边际,幻化多端,局中陷阱箭阵,比比皆是,假象纷呈,把李计然看得如痴如醉。这一个星期,他放学后,不再往路边棋摊扎堆,回家后草草做完作业,就赶忙打开棋谱研究,上课时,在脑袋里也常常开辟一块战场,其中车来马往,象飞士走,热闹非凡。如此一个星期后,李计然自认对七星聚会已颇为了解,只等下个星期一去破灰衣老头的局,赢不赢钱他倒没想过。

  星期一的下午放学后,李计然第一个冲出校门。出了校门,他才发现,半个月没注意过的街边,竟然只还有六七个人在摆摊了,牛仔衣的摊位不见了,校门旁的空地上却仍围了一圈人。他挤进去一看,吃了一惊,摆棋的人居然不是灰衣老头,眼前的这个摆棋人,长相萎缩,脸上随心所欲地分布着鼻子、眼睛、嘴巴,就像是上帝造人时漫不经心留下的废品。九月的骄阳下,他居然带着一顶狗皮小帽,李计然觉得那散发着臭气的狗皮小帽下肯定是一只长满疥疮的八角形脑袋。 

  老头穿着一条裤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有一幅白布画的棋盘,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红色的手印,白布棋盘两边用粉笔挨着画了五个棋盘,每个棋盘边都有一个人或坐、或蹲地苦苦思索,车轮战!李计然心里一惊。老头蹲在地上,左右脚不断地挪移着,在每个棋盘前停留不到几秒钟就伸手走出一步,他走一步,对手就肯定要抓耳挠腮好一会才扭捏地走上一步。不多会儿,败下一局棋来,立刻有人跃跃欲试地重新摆上棋子,下的不是残局!李计然又吃了一惊,老头下的居然不是残局。老头没有一个说明下法的白纸板,但人群里都流传着:这个老头姓米,来这儿一个星期了,他来了之后就把灰衣老头赶走了。他的一局棋收两元,但输了的话,他赔二十元,他可以同时跟几个人下,有人来他就再画一个棋盘,现在已经添到五个了。他不摆残局,但谁有残局可以摆来跟他下,他输了依然赔二十元。

  “那个白布残局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摆的残局,你走通了他付你一百元,走不通也不付钱,只要去按个手印就行了。”

  李计然看了看米老头,他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笑意,嘲笑?苦笑?冷笑?这时恰好又有一个人败下阵来,李计然急忙把书包放下来垫在地上,坐上前去,他摆好棋子,老人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先走。”李计然也不客气,右手一挪,兵三进一,老人嘶哑的声音又响起:“不错,仙人指路。”随手架起中炮,做出要攻城的样子,李计然立刻马二进三,再走得两手,李计然摆出了屏风马的阵势,屏风马是他爷爷最拿手的,自他看起,从未败过。米老头在其他几局棋前稍一停留,又立刻赶过来随手走出一步,李计然也终于体会到跟米老头下棋的痛苦了。米老头的棋力绵绵汩汩,恍如汪洋大海,他从心所欲的一步棋,却与后几步棋配合得天衣无缝,局面上的棋绵里藏针,虚虚实实,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李计然每一步都看似如履康庄,但到了后来却都成了误入桃源。再下得几步,李计然已基本无战斗力,只得认输起身,他看了看表,才过了七八分钟而已。

  他钻出人群,看到灰衣老头的摊摆在了十几步远的地方,他眼角的皱纹更多了,沉重得已经几乎让眼睛睁不开了,在他面前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恰似棋盘上稀稀落落的几个棋子,李计然不觉有些心酸,他扶了扶眼镜,跑着步回去了。

  李计然每天输的两块钱是李父李母给他下午乘公交车回家的路费,他输了钱之后,就只能长期发挥小学时随李强追赶摩托车的脚力跑步回家。刚开始每天只需六七分钟就血本无归,到后来则要一刻钟后才铩羽而归,有时半个多小时都还靡战不休,因此 回家常常迟了,幸好李父李母忙于生意,只要李计然成绩上还过得去,他们也就没有多问。

  等到李计然能够跟米老头下到半个小时的时候,米老头有点不高兴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李计然,他的泛着冷光的眼神看得李计然毛骨悚然,米老头低声对李计然说:“你不是要砸我的饭碗吧?这个星期天早上你来。”说着走出一手,将李计然看似形势大好的棋势完全封死。

  星期天早上八点过李计然去的时候,米老头已经等在空地上了,没有学生的校门口,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冷冷清清。米老头指着地上摆好的一局棋说:“来吧,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吧。”

  李计然摆出了屏风马的阵势,他希望自己这次没有走错,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实在厉害。他从屏风马开始变鸳鸯马,再变为连环马,直到变为卧槽马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马这辈子也只能老骥伏枥了。失去了马的李计然很快全线崩溃,他看了看表,只过了几分钟而已,他颇为尴尬地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来,米老头哈哈大笑:“我叫你来,不是要赢你的钱的。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我的屏风马用的不好。。。。。。”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米老头笑着说:“《橘中秘》讲夹马炮,《梅花谱》重屏风马。你那个屏风马不该走的时候走,该走的时候不走,马都被你用死了。一点也不知变通。”李计然心道:我的马变来变去,还叫不知变通?米老头却叹了口气说:“但更重要的是你太想赢了,你一想赢,难免就会只攻不守,不能纵观全局。”他自嘲地说:“我自己何尝又不是太想赢了呢?”

  “那个灰衣老头是不是您把他下输了,他才走的啊?”李计然忽然问道。

  “是啊,他的局,他们的局都是我破的,那块空地也是我赢回来的,为了一碗饭,我这哪是在下棋啊,我简直是在逼命了。。。。。。”米老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人啊,其实就是过河的卒子,身不由己。”他随手拈起一个卒来,放在手心说:“棋如人生,棋德为先,棋品为尚,棋深为高。三者中,棋深倒在其次,何谓棋德?观棋不语,落子无悔,得饶人处且饶人。小伙子,我看你下棋太执着了,你这样是下不好棋的,象棋之道,渊深海阔,莫测神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哪有不败的棋呢?若想不败,除非不下棋。‘争先非吾手,静照在忘求。’这十个字你要记住啊。”他放下棋子,吁出一口气继续说道:“若论棋艺之精,又有谁比得上我大哥呢,我充其量不过多背得几本棋谱,我大哥却是将这些棋谱都融汇于心,棋盘上的每一个点都被他悉心研究过,‘以乱世为棋盘,利器为炮,精兵为马,良将为车,二十年下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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