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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扬花尘,十四岁出场,立下的规矩叫人目瞪口呆——扬州仕子,不分贵贱,哪一位的琴棋书画赢了她,她就破身,不取分文。头几晚竟无一人得亲芳泽,冯小屏的名字就这么传开去,扬花尘名声大噪。
于是,十六岁的顾公子,在同窗怂恿下慕名而来,他和其他谦谦君子不同,脸竟然红了一下。冯小屏问他要比什么,他不好意思又很有礼貌地说,可以抽签吧?
冯小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她不动声色笑吟吟地做了签条,结果两人抽到了“画”。
顾震寒想了想,提议,不如就画对方?她说好。
画成,顾震寒看了她的画,脸上又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说,我输了。
输的人要付钱,没什么好说,他一掷千金,与她对饮到后半夜,冯小屏觉得他是个分外有意思的人,次日起身,见案头留下一幅补完的画作,画上寥寥几笔,画尽她酣醉模样。灵动生趣,娇憨神秀。
她收起那幅画像,打发婢女去书院捎话给他,说,我身子是你的了。
她自己在那一场比试中,赢了画却输了心。
窗外天光已青,屋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雾一样的光线中。邱若蘅动了动,柔声问:“相公,要起身吗?”
帮他穿上长袍时,一个东西咚一声磕到地上,不知是从谁身上掉出来的。那是个有仕女像的胭脂瓷盒,邱若蘅和顾凌章同时弯腰去捡,顾凌章快了一步,捏在手中,吹口气,拇指抹去上面的灰尘,邱若蘅怏怏道:“相公,可以还给我么?”
他愣了一下:“还给你?”
邱若蘅点点头,自嘲笑道:“陪了我十二年了。”她从顾凌章手中拿过瓷盒,爱惜地端详一阵,才又说,“我小时候,不要说是擦胭脂,连头发都不想好好梳,总希望挡住半边脸。自从看到这个盒子上的女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温暖,我会在心里偷偷幻想自己变成了她的样子,然后我就开始学她这种笑容,慢慢的,我好像也没那么丑了。”
她把盒盖放在自己脸颊边,露出一个神似的笑容,带几分俏意地问:“像吗?”
顾凌章听着,唇边不觉漾起一抹浅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声音极轻地说:“那你收好吧。”
清晨又下起雪来,不大,雪声簌簌的。邱若蘅有些笨拙地把热气腾腾的布巾递给顾凌章,他看了看,没有拒绝地接过,擦脸擦手再还给她,她做着平时丫鬟们做的事情,整个人却开心得不得了。
洗过热水脸,顾凌章面上渐渐泛出点粉色,其实他长相有些偏嫩,平时靠冷冰冰的脸色和凌厉的目光撑场面,现在都没了,看起来比顾锦书还要小,一双大眼半眯,鼻梁细挺,鼻头尖翘,邱若蘅因为自己胎记的缘故,对面相学略有涉猎,顾凌章五官都挑不出毛病,可是命宫低陷,若是相士,肯定一看就摇头。
眉棱突出,自尊要强,眉峰秀俊,兄弟姐妹关系很好。
眼尾微翘,代表跟另一半相处时倨傲不恭,很难叫他低头,有原则,心思敏锐。
邱若蘅脸一红。
“相公,我们以后可以常来这里吗?”
顾凌章迟疑了一下,淡淡地别开眼:“以后再说吧。”
邱若蘅被他拒绝得干脆,微微受挫,也是,这里对他来说,一定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圣地,自己一个不洁的女人,竟生出这不敬的妄想。
看她那样子顾凌章就知道自己一句话又惹得她想歪了,当下无奈道:“我只怕你来得多了会厌。”
“不会的!这里比家里好多了!”邱若蘅怔了怔,雀跃地脱口而出。
他的心微微一紧,在她看来这里不过是个有趣新鲜的地方,城中那个才叫做家。顾凌章笑了笑,抬手把邱若蘅一根簪歪掉的发钗抽出,端详片刻,重新别入。
“哇,好大雪!”邱若蘅打开门,对着一片银色的世界惊呼了声。
“京城难道不下雪吗?”顾凌章随意问了句。
邱若蘅拎着他的毛氅,帮他穿上道:“下啊,但总是被很多人踩得很脏!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白、这么完整的雪地。”
顾凌章锁上门,她留恋地看了一眼屋里,雪地耀目的亮光反射在她脸上,显得面颊分外莹白,一双眼睛宛如破冰涌出的活泉,灵动可爱,顾凌章开始相信她说的喜欢这里的话了,因为在顾家,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不犯一点错误,哪会有这小麻雀似的神情。
“我们去看一下婆婆吧。”她说。
冯小屏的墓冢前,邱若蘅捡了根枯枝,一笔一划在雪地上写:
岭春冰化雨,唁客践祭约。
扬花新涧道,拂尘旧冢阶。
恍惚终老去,憔悴度休歇。
今夜月懂人,思君微如缺。
顾凌章觉得熟悉,突然想了起来,好笑道:“我还以为是被风刮跑,原来落在你的手里。”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她出神地想,如果当时知道了那就是她要嫁的男人,很多事情也许就会不一样。命运真是奇妙,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为未知的婚事惴惴不安,不到一年光景,她有了归宿,而且幸运地,终于爱上携手一生的人。
“时候不早了,走吧。”他低声催促。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加难走,然而因为被他护着牵着,邱若蘅只觉安稳甜蜜,她恨不得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走上几十年,一直走去生命的尽头。她暗暗告诉自己,这就是她要牵一辈子的手,已经认定了,不会变。即使这只手不那么温暖,不那么有力,她也要全心全意去习惯,甚至喜欢。她把两根手指轻轻钻进他自然曲起来的手中,贴着他的掌心,顾凌章一直沉默,一直没有挣开,也许是身体相偎着那一部分的暖意,实在弥足珍贵。一路上有很多次,他会突然深深看她一眼,却什么也不说。
×××
二人回到顾家,竟然没人注意到他们失踪了一夜,就连暖儿也以为邱若蘅是在娘家过的夜,还问她二小姐可好。
顾凌章在书房里,开锁取了图纸,对邱若蘅道:“你昨晚没有睡好,我让人把早点送到房里来,你吃过再躺会吧,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工坊。”
邱若蘅毫无睡意,想到袖子里那个胭脂瓷盒,便拿出来把玩了一阵,笑着走到梳妆台边,想把它收好,抽屉才拉开,她就愣住了,她的胭脂盒好端端地躺在软缎上,不曾移动分毫。
邱若蘅看看手里这个,又看看奁中的,这可真是奇怪,胭脂是女人的东西,顾凌章无缘无故怎会放一个胭脂盒在身上,另外,这是十几年前流行过的样式,邱若蘅清楚记得,是去世的母亲遗物,现在市面上早已不见这种盒盖绘着仕女像的瓷盒了。
她把两只一模一样的盒子托在手里端详,门外有人说:“大少奶奶,可在房内?我替厨房送早饭过来。”
邱若蘅迎出来,见是管家顾齐宣,礼貌笑道:“齐叔,怎么是您,暖儿和银秀呢?”
“呵呵,她俩都被三小姐抓去排戏了,走不开,正好我有些空。”顾齐宣端着托盘进屋,目光落在邱若蘅手上的瓷盒盒面,饶有兴致地流连不去。
邱若蘅注意到了,半开玩笑问:“齐叔,认得这东西?”
顾齐宣微微笑答:“怎么不认得,这盒盖上画的女子,是当年风华一时的扬州名妓冯小屏啊。”
邱若蘅吃了一惊,脱口道:“相公的生母?”
“咦,大少奶奶已经知道了?”顾齐宣笑道,“不错,而且这幅画像,还是出自老爷之手,当时在扬州文人圈子里传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邱若蘅缠着他打听,顾齐宣无奈,推脱说账房还有些事要处理,迟些再说与她听,说完便抽身而去。邱若蘅吃了早饭,吃的时候,手里一直握着两只胭脂盒,她对那段往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顾凌章一口咬定是母亲是阮春临所害,邱若蘅却无法苟同,倘若凶手真是那个中气十足的老太太,她怎能自然平静地面对顾凌章这么多年。
话说回来,如果不关她的事,她又何以拿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呢?
邱若蘅反复猜测,沉浸在自己的推论中,都没注意到阮春临拄着拐杖,在春萼的搀扶下跨进了门。
“我听齐宣说,你昨晚宿在娘家,早上却是同凌章一起回来的?”阮春临见自己到访惊了邱若蘅,忙笑着摆摆手,让她坐下。“你们之间和好了吧?哎,我三个曾孙,就属凌章最难处,家里什么鸡飞狗跳都是他整出来的,难为你了。”
邱若蘅道:“老夫人宽心,相公是个好人,对我很好,若蘅昨晚是和他一起,宿在梅花谷的旧家中。”
阮春临脸色变了一变,长声道:“啊……你们去了那里。”她像是陷入回忆般沉默良久,挑眉问邱若蘅,“他依然认定是我害死他娘的,是么?”
邱若蘅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你信么?”
邱若蘅思吟片刻,老实回答:“不敢瞒老夫人,就我目前所知道的看来,我不信。”
阮春临挥退了春萼,哼一声,又笑一声,缓缓道:“我孙儿震寒,天资聪颖,七岁能诗,十四岁就考取功名,十六岁他去扬花尘,结识了冯小屏,有近两年时间,这二人几乎天天厮守一起,感情深笃。震寒几次动过为她赎身的念头,实在是冯小屏名气太大,故而金额也是天价!”
邱若蘅听得仔细,阮春临话语中,没有丝毫诋毁甚至贬低冯小屏的字句,这让她更加笃信冯小屏的死与她无关。
阮春临继续道:“终是有一天,震寒跑回家来说,冯小屏怀了他的骨肉,他顾不了许多,一定要接她出来,老实说,我不能不怀疑,毕竟是风尘中人,你如何肯定她腹中孩子就一定是我孙儿的?但震寒态度极为坚决,我也只好说服了他父母,拿出一笔钱,将冯小屏安置到一个别院,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邱若蘅听得点了点头,阮春临这做法于情于理都可算得上仁至义尽。
阮春临道:“震寒二十一岁那年,我们扬州出了一件大事,知州孙贤礼因为犯上欺君,满门被抄,他的独生女儿瑶瑛也从教坊司流落到扬花尘,孙知州在扬州是很有口碑的好官,震寒不忍他后人如此凄凉,就为其赎身,接入家中给我作伴,虽说是人犯的女儿,但好歹出身名门,而且震寒也因为替她赎身这件事,被扬州许多士族百姓称颂,两个人就顺水推舟结为了夫妻。”
邱若蘅“啊”了一声,心中乍想,那冯小屏该多伤心啊!但到底忍住了,没有敢当着阮春临的面说出口。
阮春临看她一眼,邱若蘅脸上的不满虽然收得及时,却仍被活了几十岁的老太太洞悉:“你觉得这样对冯小屏很不公平吧?”
“这……”
阮春临倒也没有逼她,叹口气道:“其实顾家不算亏待冯小屏,尽管一直没有法子证明她生的是我顾家子孙,我们依然每月给她十两银钱,让她度日,从未中断,是她自己拒绝了不要,我们给她的宅子,她也不肯住,搬去了梅花谷的山上。”
邱若蘅喟叹不已,对冯小屏又敬又怜。
阮春临道:“震寒婚后,瑶瑛很快怀上锦书,他留在家里陪伴妻儿,一边温书准备秋闱,故而去看望她们母子的次数自然少了些,哪知道,冯小屏就是从那时起心生恨意,她自己习了一些医理,每次震寒去的时候,她就在饭菜里下药,幸而被惠济斋的孔良大夫发觉。我们警告了她,震寒也开始逐渐疏远她,但我们没想到,她不肯就此罢休。瑶瑛生沁文时难产去世,全家忙做一团,冯小屏却在这时趁乱抱走了年幼的锦书藏起,让我们误以为他被野狼叼去,震寒悲痛之下,堕马身亡,他们夫妇二人,就在短短五天内相继去世……”
阮春临哽咽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连杀了冯小屏的心都有!”
邱若蘅瞠目结舌。
阮春临平静了些,拭去浊泪道:“好在,锦书被一位路过的高僧所救,还收为弟子,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料理完震寒夫妇的身后事,我让齐宣带我去梅花谷找到冯小屏,给她三天时间同儿子道别,我一定要将她扭送官府,为我孙儿、孙媳妇讨回公道!”
邱若蘅从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后面发生的,她已经知道了。
阮春临似乎也不愿再提,两人一同沉入了安静。
半晌,阮春临低声道:“不管我多恨这个女人,凌章总归是无辜的,我不忍看一个六岁的孩子流落街头,就把他接回了顾家,而且随着他长大,我逐渐相信了他是震寒的骨肉,在这件事上,冯小屏没有骗我们。我念在这一点,一直没有告诉凌章真相,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母亲的那些所作所为,怕是受不了。”
春萼扶阮春临走后许久,邱若蘅还不能自拔地沉浸在那些过往中。
冯小屏,竟是这样可怜可敬,又可悲可恨。
她再看那两个胭脂盒,画中的女子不可方物,在画者温柔目光的滋养下,她开出了最美丽的风情。
邱若蘅捧着它们贴在心口,目光无意识盯着绣床,突然灵光乍现。
何不将这幅画像绣出!
不光画像,还有那几句诗,邱若蘅思忖着,把相公写的,和自己写的,都绣上去,相公的在明处,自己的在暗处。绣的过程中不能让他知道,等完工后,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