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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又回-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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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章牵邱若蘅坐下,把灯笼挂在身边那棵虬曲的矮松上,问邱若蘅:“起风了,凉吗?”
她摇摇头,顾凌章便拉她靠在自己怀里,邱若蘅惴惴不安道:“相公有话要对我说?”
“是啊。”他说,“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第一件,朱冠亭之所以毒害我们的原因,与锦书正月十五那天在梅花谷救的陌生人有关。”
他从这件事说起,三言两语说完,又道:“宁王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顾家,接下来会有一段非常危险的日子,你要处处小心,好好照顾大家。”
邱若蘅听得从他怀里挣起来,盯着他道:“相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顾凌章微微笑了,抬起拇指轻抚过她眼角胎记,柔声道:“我哪里也不去。”
邱若蘅半信半疑,问:“那,第二件事呢?”
他却不说话了,侧着头凝视了她许久,许久。
“若蘅,我听说人来到世上,十世轮回,才会幸福一次。小时候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此后我便再没有奢望过什么幸福,更没想到多出来的两年得你相伴,让我感觉到生而为人的幸运,尝到了爱与被爱的快乐。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我很满足,此生无憾。”
邱若蘅无所适从,顾凌章怎么突然间对她说这些,她睁大眼睛,意识到什么,身体一颤。
“难道相公……也中毒了?”
她急道:“你赶紧回房,我们和方大夫一起想办法!”
邱若蘅要站起来,顾凌章伸臂把她抱住,把脸压在自己怀里:“别慌,若蘅,听话,一个时辰不剩多少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话。”
邱若蘅呆若木鸡,突然失声痛哭,她不敢置信,突如其来的绝望几乎把她击溃,昨夜此刻,夫妻二人还是那么甜蜜,山盟海誓、憧憬未来,今天就要生死永隔。上天怎能如此残忍?
顾凌章收紧双臂,邱若蘅死死抓着他肩上的衣服,拧得变形,在他怀里流泪哭喊,语不成调,顾凌章喉咙一紧,眼睛也有些湿了,涩声道:“别哭了,我很高兴还有人会为我伤心难过,可是,这个人哭,我舍不得。”
他的声音停在耳边,忽远忽近,带着湿热的温度。他说十世轮回,才会幸福一次,他说舍不得她流眼泪。他说:“若蘅,这一家人,从现在起,我都托付给你了,你要坚强,来生我定去寻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邱若蘅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上,一笔一划,刀斧凿琢,血肉模糊。她想擦干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完。
最终她只能隔着一层淡淡的水光,记住他的样子,那一夜,什么都隔了这层水光,天地,云月,还有那盏孤独的莲花灯。
灯笼被风吹灭,邱若蘅从顾凌章的怀里抬起头,看着他。等了许久,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渐渐浮出,像睡着了一样宁谧。邱若蘅抬手帮他把鬓边被吹乱的发丝理好,她一动,他搂住她肩膀的手便滑落下来,静静的垂在身侧。她擦去他嘴角的血渍,理顺了他的鬓发,托起他手臂绕住自己,靠回他胸前,泪水再一次模糊双眼。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同年六月,密报渐频,宁王朱宸濠被迫仓促起事,集十万大军战舰数千艘,取道鄱阳湖,围攻安庆,自称皇帝,欲往南京即位。不想遇到知府张文锦与都指挥杨锐的殊死抗击,久攻不破,只能屯兵城下。
汀赣巡抚都御史王守仁闻讯,从丰城急赴吉安,会同知府伍文定等各州县官员派兵会合,并临时征招乡民编入军中,共抗叛乱。
眼前一派忙碌紧凑景象,前来投军的面孔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王守仁身边一名亲兵因为识字,被抓来登记人名,他搓了搓手上泥垢,拿起毛笔,问一个写一个,颇有架势。起先他还端详一番,后来新鲜感过去,人变得络绎不绝,便头也不抬,只管记录。“姓氏籍贯?”是他重复得最多、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顾锦书,扬州人氏。”来人声音谦逊健朗,略带鼻音,听着十分舒服,小兵不禁投去一瞥,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眉目俊美,身形修长,衣饰虽然简单,料子却十分考究,当下“咦”了一声,记录下来,心忖道:“长得这副好样貌,家里想必也不穷,做什么跑来从军?”
十几天下来,营中军民募集近十万人,数量上完全可与宁王对抗。众官员将领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要去安庆解围,唯王守仁头脑清醒,意识到双方实力仍有不小的差距,叛军多为江湖上的强盗流寇,是玩命之徒,自己手上这支队伍当中却有不少平民百姓;另外宁王船坚炮利,全副武装,有大量火铳,自己这支军队,武器匮乏,即便解决了武器问题,乡兵们也不见得能得心应手地运用,此外他们虽不缺快船大船,却大都是仪仗、运盐及打渔之用,双方如果交战,局面势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能去安庆。”王守仁结束沉思,朗声道,“朱宸濠集结全部兵力围攻安庆,现在南昌除了宜春王朱拱樤,再无旁人留守,这是大好机会,我们应领兵攻打南昌!我就不信后院老巢起火,朱宸濠会不来救!”
大军逼临南昌,朱拱樤没想到王守仁不按理出牌,慌了手脚,命城门上的将士往下放箭投石,并将装有火油的瓦罐点燃掷进人群,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因此受阻,突然有个身影越众而出,一个腾跃落在扛梯子的梯队前,口中喊道:“我来开路!你们跟在我身后。”
他周围几人看得分明,那是个英朗青年,举手投足间一股粗衣藤甲挡不住的气势,他拖枪在手,格挑劈甩,把箭矢和飞石一一挡开,喝道:“走!”
众军士惊诧不已,大开眼界,青年在前面舞枪成罩,护送第一支梯队来到城门下,帮他们搭起梯子,一切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已完成。
梯子刚搭好,他纵身跃上,并不像常人那样一格一格攀登,只足尖一蹬,几下就飞快达顶。到顶后顺手解下腰间系的一捆百尺长绳,抖开,这绳子在他手中像被赋予了生命,他结一个套,捆一个人,神速地把了望口后面的士兵放倒一大片,绳子用完,底下攻城的先头部队也爬了上来。这些人爬上来后第一个下意识动作就是要挥刀大战,不曾想却看见今生难得一见的奇景:几十个将士捆得跟粽子一样串在一起,有的躺着有的跪着,还有的折成个直角挂在炮台上,弄得先锋军们无所适从,不知道究竟该上去一刀结果了合适,还是继续前进去找有战斗力的人对打合适。
其中有人还得闲感叹:“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南昌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仅耗去大半日,势如雷霆,王守仁擒宜春王朱拱樤和内官万锐等朱宸濠的亲信数十人,府内妃嫔皆自尽身亡。
消息传往安庆,朱宸濠大怒,回师解救,四天后与王守仁两军会于黄家渡。王守仁与伍文定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后南北夹击,杀敌数万,大败朱宸濠两次。
朱宸濠被迫退守樵舍,将战舰相连,形如方阵。万安知县王冕向王守仁献计,以小舟载柴薪,点火乘风冲入方阵,王守仁来到江上视察一番,觉得可行,于是传令下去。小船数十条很快集齐并堆满干燥易燃的枯草,王守仁正在船头眺望,他的亲兵自侧舷来,跪地禀报说有人自告奋勇,愿去阵前点火。
“哦?”王守仁露出意外神情,那名亲兵正是当日被临时抓去登记名册的,叫做何斌。这何斌兴致勃勃道:“大人,他叫顾锦书,身手着实厉害,攻城那天一马当先的就是他。”
“是他啊。”王守仁恍然大悟,笑道,“好吧,如果是他,这差事想必易如反掌。”
他边说边浅浅思索一下,顾锦书,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
是夜,江上起了一层薄雾,使得一切朦朦胧胧。两岸皆是芦苇阔丛,满载柴草的小舟藏在芦苇丛中的滩涂上,此时被推了出来,错落排开,趁着迷雾划向叛军阵营,在距离百尺之处停下,划船人按序撤回守军阵中,只留顾锦书独自立于名副其实的万军之中,静待风起。
在他身后是不计其数的关注目光,虽然看不分明,却似乎有一只手,把他们的视线全部牵向同一处,萦系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起风了,雾气朝叛军船阵流动而去,顾锦书燃起火把,每点着一艘船的草垛,便在船尾发力一蹬,借势跃向后一条船。草垛燃烧一阵后形成的热风让小舟自发自动地加速冲向叛军船阵,越来越快。
王守仁和一众官员将士将他行云流水的身法看在眼里,赞叹不已,蓦地有人愕然道:“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扬州顾家的二少爷吗?”
这一提醒,王守仁也有了印象,心道难怪这么耳熟,又难怪有这般身手,原来是锦衣卫中的一员,还官至千户,他竟只身前来投军?
王守仁分神之际,顾锦书已经完成任务,踏水而归落在船头。他背后红光冲天,第一支小舟冲入叛军阵营,撞上前排战舰龙骨,紧跟着第二支,第三支,叛军灭火不及,又无法阻止小舟接连撞来,纷纷跳船逃生,江面上烧成了一片火海。
顾锦书静静望着遥遥相对的那片炼狱景象,仿佛火光也在他眼中燃烧不止。
王守仁命人唤他上前,以礼道:“顾千户,王某实在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顾锦书忙还礼于他,然后认真地道:“我不再是锦衣卫了。”
“哦?”
顾锦书道:“宁王一日不灭,我都只是个守军士兵。”
王守仁看他神情肃穆坚决,不由颔首,他虽不清楚这个年轻人舍弃安逸舍弃前途,从戎抗敌的原因,但不妨碍他敬重对方。
七月廿六日清晨,烧了一夜的大火化作滚滚浓烟,升向天空。朱宸濠座舰被毁搁浅,副舰亦然,不得不弃船逃往岸上。王守仁率大军扑灭余火,生擒生还的诸子官员,紧追朱宸濠,在百里之外的李家庄将其活捉绑缚,至此,宸濠之乱从表面上看,完全平息了。
王守仁欲押解朱宸濠返京,消息传回紫禁城,朱厚照大失所望,之前讨伐鞑靼小王子过了一把打仗的瘾,此后他便被几个内阁大学士严密看管,好不容易得了宁王谋反这个契机,正打算威风凛凛地御驾亲征,没想到才四十多天就平乱了,他还没动身呢!
身边亲信江彬进言:“陛下不如佯装不知,仍然亲去。”马屁拍在朱厚照心坎,当即给自己封了威武大将军、总督军务、总兵官太师、镇国公等一系列头衔,易名朱寿,兴高采烈地踏上南下扰民之旅。
王守仁递上奏疏后,不日等到回复,让他目瞪口呆,竟是——不准进京,原地待命。原来江彬和张忠见王守仁轻松立下头等战功,心中妒恨,于是揣摩圣意,向朱厚照进言道:“陛下若御驾亲征,战绩定比王守仁精彩百倍,不如放了朱宸濠,再打他一次,叫他败得心服口服。”
王守仁哭笑不得,正大为头痛,无可奈何之际,顾锦书来求见,道:“大人如果信得过,我愿押解叛王面见吾皇。皇上和我有一面之缘,我还救过他,希望他能听我一两句劝吧。”
王守仁半信半疑,思虑一番后始终觉得顾锦书是个可靠之人,便让他带一支军队,押朱宸濠去南京面圣,自己返回江西任上。
此时,太监张永得朱厚照手谕,至苏杭扬州一带查审其余逆党,顺藤摸瓜搜出许多官员勾结罪证,竟有大半得过宁王好处,依附宁王羽翼。
顾锦书押着朱宸濠前往南京,途经扬州,正逢锦衣卫缇骑满街搜捕,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公报私仇者大有人在,几乎每条街上都能见到缇骑跨马横刀,杀气腾腾地行走来去,不问青红皂白冲进某户人家,一眨眼的工夫便绑了人出来。
东关街前,处于“一览众山小”高地上的盐运衙门,今日两扇乌门大敞,一地狼藉,内中各种嘈杂交织,打砸声,号哭声,令人侧目,心中生寒。
顾锦书在台阶下立了一会儿,看那些锦衣卫忙碌,没多久其中有人发现了他,过来问好,他纠正说自己不再是他们的长官,此去南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向皇帝请辞。打发走了下属,顾锦书朝囚车中的宁王投去一瞥,昔日风光无限的皇亲贵戚此刻蓬发覆面,对周遭漠不关心,似乎已生无可恋,万念俱灰。
那下属临去前说:“锦书,你若要回家过夜,可以将乱党交由我们看管,启程时再来提他。”
顾锦书想了想,摇摇头。他虽然很想和亲人小聚,可是有要事在身,还是军务比较重要。
不过不能过夜,至少可以报个平安。快到家门口时,顾锦书特意放缓了脚步,慢慢一步一步走到宝春儿面前,宝春儿拄着扫帚棍正在打盹,隐约觉得有人站在面前,他掀起眼皮,抬起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蓦地大惊:“二少爷!”
宝春儿扔了扫帚,扑上来抓住他道:“是二少爷!二少爷,你晒黑了!”他扭头朝里喊道,“二少爷打了胜仗回来了!”
阮春临闻讯,健步如飞而出,双眼泛着泪道:“锦书,我的锦书果真回来了!打仗没有受伤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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