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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居在这里,只有柴彧知道。他有时也会来看她,送些物件,也收走她织的白绸。绸极素雅,暗线巧结莲纹。她不想只靠他人而活,她要自谋生路,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为什么只织白绸,柴彧这样问过她。她浅笑——心内无物,何来五色缤纷;心如止水,何须繁花点缀——但真的心如止水了吗?
她关心战局,但更关心他。他怎样了呢?
十二月,杜寰军抵宾州,派桂州知州陈曙率军三万出战,大败而归,死者逾万人。杜寰集中将士,历数陈曙败军溃逃之罪,将其及其部下有过者三十二人按军法处斩,常败之将无不战栗,宋军将士精神一振。杜寰下令原地修整十天。
此时,宋军驻宾州,侬智高守昆仑关。昆仑关是桂北第一门户,三面为陆路,其中两面为崎岖的山路,只有一面临官道,但有重兵把守;余下的一面邻水,但城建于高崖之上,壁立千尺,下临漓江,易守难攻,故而守军虽不多,但侬智高亦不以为患。
杜寰一直没有出兵,这样坚持了一个月。
上元节将至,由于战事,两湖两广俱不许放灯。梨花院落中,君蓉正指点白蘋澧兰扎纸。白蘋扎的是孔明灯,已做了十数盏;而澧兰扎的则是一只莲灯,极为精巧别致。君蓉指点这个,又教教那个,也忙得不亦乐乎。
“小姐,今年又不让放灯,你扎这么多干什么啊?“
“去卖啊!”浅笑道,“去宾州卖灯,怎么样?”
“小姐,那里战事比这里紧得多,我们这里况且不许放灯,那边怎么会?”
依旧浅笑,“那我们就打赌,输了可不许赖皮啊!”
上元夜,宾州果然灯火辉煌,金吾不禁,玉漏莫催。漓江边的水寨中也是张灯结彩,大排筵宴。生性冷淡的杜大人正宴请众将,而且是十五、十六、十七大宴三日。酒席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但人们都不禁暗思:“大敌当前,军令一向严明的大人怎么了?”
江边的漓钧楼顶层,一位白衣少年正闲坐品茶,身后两个小童小心侍立。少年动作极缓慢,举杯微颤,唇边轻抿即放下。他坐的位置正好可以俯视水寨,看到帅船上的一举一动,目光微聚,似乎在寻找什么。身后的小童面带疑惑:都怎么了,一个人大敌当前还大排筵宴;一个人说是来卖灯,但到了宾州又不卖了,还乘船沿漓江行了一番。怎么回事呢?
筵席上,数巡酒罢。杜寰忽拔出佩剑秋水无痕,起身离座,向众人一揖:“诸位,昔日周公瑾群英会上,拔剑作歌,豪迈之情直压群雄,乃有赤壁之胜;今日,枢宇不才,愿作歌半阙效颦,诸公见笑!”说罢,舞剑长吟:“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他剑舞得越来越快,银光笼罩全身,似飞雪、似白练、似寒冰,剑光闪闪,恰似八方游动的翔龙,半阙《六州歌头》豪洒不羁,气贯长虹。
满座皆惊这就是冷漠坚毅的杜寰?他骨子里莫非别有一种豪放气魄、男儿情怀?他既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又有“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胸怀,还有“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刀弓”的胆略,更包含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潇洒。而这些,都掩盖在冷漠凌厉的外表之下。他无情吗?无情者怎有此等气魄。他有情吗?有情者哪能冷漠若是。
“剑中有情,以心御剑,”白衣少年停杯凝望,“枢宇,你变了,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半晌后,轻道:“我们也该走了。”
杜寰歌罢,又喝了几杯,已是醉眼朦胧,举手一揖:“诸公,对不住,枢宇先告退了。孙大人,您多担待。大家尽兴、尽兴啊——”踉跄而退。
夜半时分,忽然风雨交加,但宴中人兴致不减。酒宴一直持续到四更时分,人人俱已醉倒,一个参将朦胧的望着天边,迷迷糊糊的道:“天怎么这么早就亮了啊——”另一个参将欠身而望,突然喊了起来:“是火——昆仑关的大火!”
众人纷纷惊立观望,正在不解之时,一叶快舟顺江而下,有人高声报道:“三更四点,杜大人夺下昆仑关!”
席中诸人目瞪口呆。喧闹不再,歌舞不复。
又过了一个时辰,又一小舟顺江而下:“报——今晨五鼓,杜大人直抵邕州,斩敌三万,获俘五万余,侬贼南逃!”
孙沔摸摸花白胡子:“杜寰,神人也,果然可比三国周郎!”
几天后,大理王送来侬智高的首级。两广遂平。
早春料峭,香溪边,二渔翁自在垂钓,其中一人钓到一鱼,喜不自禁。另一人嗤道:“钓一鱼即得意如此,杜大人大破侬贼也不似尔轻狂!”
“杜大人能破昆仑关,有诸葛孔明相助,岂能似我等草民,一鱼已足矣!”
“此话怎讲?”
“听说,风雨交加,杜大人溯江而行,漓江多浅滩礁石,这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你道杜大人怎么行的舟?江上忽的闪出一盏孔明灯,雨一打就破了,侬智高一点都看不到,但杜大人看得清,船向灯行去,刚行到原来那灯的地方,奇了,忽的又是一盏灯。这样杜大人的船一只也没有搁浅,可不是孔明相助吗?”
“可不是奇了?真有那么玄?”
“还有更玄的呢?在昆仑关下的悬崖前,杜大人派人攀岩,你道怎的?”
“又有孔明灯指路?”
“不对,在岩顶上竟有一盏莲花灯,被石头遮了,雨淋不着,风吹不熄,侬贼的兵也见不到。但明晃晃的,山上的路看得分明。等攀岩的人上了岩。你道怎么的,那灯被一支带火的箭射中,噗的燃了。听人说,是个火莲花哪!”
“杜大人真有神人相助啊!”
二人身后的梨花深处,藏着一个小院,二人看不到,但院中人听得到二人的谈话。一个白衣少女正在习字,她食指已有好转,虽写出的字仍歪歪扭扭,但也可辨得出形。两个小丫头在边上侍侯,悄悄的说:“小姐,他们在夸杜公子呢!瞧他们呆的,您的火莲箭都不知道。”
“我早说过他行的,你们忘了?”她放下笔,飘然而去。纸上,一个大大的“人”字,墨迹淋漓。
十二 并吹红雨倚斜阳
春日至,香溪梨花已是白云朵朵,梨花压在溪上,整条河都香透了。君蓉正在挑茶,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茶,挑好了,她又可以制芙蓉夜雨了。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她真的很高兴。
“小姐,”澧兰轻问,“听说,过两日杜公子要来鼓励春耕。“
手一抖,几片新茶飘然落下,像几只绿蝴蝶,映着她的素裙,很美。自从破侬智高以后,杜寰由指挥使转为了岳州知州,由军职转为文职,官职未升未降。
“他来了,我就走。”声极淡然,却极坚定。
身后,突然传来了男子冷冰冰寒湛湛的声音:“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才肯见我?”
她怔住,手中剩下的茶落了下来。缓缓回身,正对上他的眸子,深不见底,依旧冷冷的。淡淡向他一笑,她微倾施礼:“民女见过杜大人。”
“还要躲吗?”语气已变缓。她抬头,清澈的明眸闪闪生辉:“我没有躲,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大人啊!”
“你莫欺我,”他走近几步,直视她的眼眸,“你在神女峰站了一夜,是不是?你躲过了,你脚下的湘灵泪却不会说谎,你身边的枯枝不会说谎。风那么大,你就算穿了素霜裘又有什么用?你身边的草都结霜了,你知道吗?可是你脚下的青草却没有霜,那说明你站了一夜;你身边的枯枝上留了一簇白狐毛,这也是素霜裘落下的吧!”她惊异的望着他,他竟都知道了,分毫不爽,他的那张极少激动的脸也涨红了。“还有,你在宾州的漓钧楼上看我舞剑了是不是?你的寒月夜,我一直带在身边,那夜它在舱中躁了一夜,马有灵性,识得主人,是吗?昆仑关的指路,还有那些灯都是你做的,是不是?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心思更细密、更关心我的人了,也没有人会这么了解我的意图了,只有你,对不对?那支火莲箭,一定也是你射出的,我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三公主的寒弓射月是箭不虚发。”他语气缓了下来,用手扶住了她的肩,轻语道:“为什么躲我?先做洛神,后效神女,现在又在学王嫱?”
她闪开他凌厉的目光,低头道:“我说过,我躲不了大人的。再说,没有子建,哪有洛神;没有襄王,何出神女;没有——“她猛地止住,脸一红,低头轻啐。
“你是说我在学汉元帝?你错了,而且,”他眉一皱,“别叫我大人!我没有学,不会学,更不想学。子建人神永诀,襄王神光离合,汉元帝独守汉宫秋,有什么好学的?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不是什么大人、将军,而是洞庭湖畔、君山脚下的一介书生杜寰,你知道吗?”
她一颤,推开他的手,浅笑道:“可您终将再成为枢密院使的。”回头唤道:“澧兰,沏茶!”又道:“昔日白香山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今儿虽是春日,我这儿无酒有茶。既然来了,以茶代酒,‘能饮一杯无?’”回身走向院中的石几。
他哑然,但随即冷冷的道:“我不会回京的,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我要在岳州试行亩田制!”
“噢,那是岳州百姓之福了。”轻擎茶杯,捧至他面前。
“你的手!”他望着了她的纤手。
“放心,我可以握住东西的。而且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怎么样,我一会儿写给你看,好吗?”她笑得像个孩子,纯真的眼眸晶莹剔透。
“你——”他望着她腕上浅红的伤疤,“你果真不在乎了吗?”他突然夺下她手中的茶杯,放在几上,握住了柔荑,“你跟我走,我照顾你,还会请最好的大夫医你的手!”
“杜寰,放开我!”她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趁他一愣,抽回了手,“你莫忘了我曾是怎样的人,我不想听人驱使,受人摆布,更不想故作可怜,博人同情;我什么都没有了,所剩唯有自尊而已!”
“你错了!我从来不敢摆布你,也不敢同情你。你还有才智,有容貌,有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心地,有包容万物、关心百姓的胸怀;更重要的,你还有我——”他停下了,立即改口道:“有我们这些关心你的朋友。你懂吗?”他望着她,轻轻说:“君蓉,留下来。再过半个多月是端午,我们一道看赛龙舟,好吗?”说罢,端起了茶杯,一边细啜,一边望着她,“茶很好,但我想喝芙蓉夜雨。下次来,别忘了带来。”放杯而去。
春风吹来,梨花纷纷落下,落了她一身,也落满了她的心——
端午之日,百姓欢欣,杜寰没有骑马,便服走在通向汨罗江的小路上。
“杜大人,进来喝口茶吧!”“杜大人,新酿的黄酒,尝一尝?”小娃儿跑前跑后:“杜大哥哥,你怎么不笑啊?”村姑虽然比城中小姐胆大,但看到他却红着脸儿躲在篱后偷笑。一位老妇人则直接拉过他的手,把一个五色斑斓的物件系在他腕上:“杜大人,驱邪平安,也问夫人安好!”
他不自觉的微微一笑,这就是民望吗?他们渴求不多,唯独只是平安和美。百姓的心是这么容易被满足,但又是这样容易被当政者忽略,“肉食者鄙”,诚如是。他抬腕,那是一个五彩丝绦编的缨络,上面没有珠玉,点缀其间的是用丝络包住的五谷。驱邪祈福,五谷丰登。
夫人好吗?他暗笑,但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已派青龄去了很久,她会来吗?
汨罗江畔,万舟竞发;龙舟赛会,人声喧闹。她静静坐着,目光悠然,但心潮起伏,不亚于洞庭波涛。她——会来吗?
“公子,”身边有人低声道,“在——在湖上,湖上——”,是青龄,大汗淋漓。
他微颔,抬头远望,已有一支龙舟胜出。“诸位,有急务,容枢宇先行一步了!”抽身而去。
洞庭湖上,兰舟轻摇,君蓉正坐于其中。天光一色,湖面微波,静极了,全然没有汨罗江边的喧闹。身边逐辉,玉弦金轸映着日色,闪闪发亮。
她幽幽一叹,用素巾抚过琴弦。辜负良辰美景,不能拨弦作歌。低头看手,心中苦甚。忽听马蹄声声,由远而近,她抬头远望,看了很久,才见到白马青衣,飞驰而至。寒月夜?他来了。脸一红,垂下了头。
“你久等了。”声音冷冷的,但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不知何时,他已经上了船,坐于她身旁。他英气勃勃,眸子里竟有一种特殊的光彩,灼得她浑身发烧。忽然,她的手被他握住了,一个五彩的缨络被系在腕上,五彩映着日光,竟也那么刺眼。“今天是端午,驱邪保平安!”
她谢过,手轻轻摸着这五彩丝绦,她何尝不知这是驱邪的符